来者便是岑雪枝的外祖母——连珠。

“去跟她说两句话吧?”

卫箴知道岑雪枝自幼父母双亡,由外祖母带大,与连珠的感情之深还要深过双亲,可岑雪枝竟然摇头。

“她不认识我。”

岑雪枝低头擦了擦泪,做了几个深呼吸,才问卫箴:“你说这是一百三十年前,那她今年才十五岁吧?”

“嗯。”

岑雪枝破涕为笑:“仙门十五的姑娘了,还不嫁人,是要等个什么样的郎君才做数?”

对于迈入仙门的女子来说,结丹就意味着结仙缘,需要断尘缘,再不能怀孕生子,所以通常家里会给女儿在十二三就早早冠笄,好让她们正式成婚生子,不耽误日后晋级金丹期。

卫箴顺着他的话道:“十五岁也不大。”

“那你知道她是多大才成亲的吗?”

卫箴:废话,我写的我能不知道?

“不知道。”

“七十五岁。”岑雪枝笑,“金丹驻颜,仙无寿数,七十五还是十五,似乎也差不多少。”

卫箴松开与他牵着的手,用手背给他擦了擦泪痕:“不哭了?”

岑雪枝乖乖点头:“但是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和边家说亲?我外祖父又不姓边。”

“连珠是连家家主与缪夫人的女儿。”卫箴说,“她出生不久后,拿云手相中了缪夫人,连家家主就用骗术把缪夫人送来了边府。”

“所以边大公子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

“嗯。”

“那更不可能给他们两个说亲了吧?”

两家家主都知道其中龌龊,怎么会给一对兄妹说亲?

“因为拿云手也相中了连珠,但他们之间差着辈分,连珠又是连府的嫡长女,拿云手不方便先娶母、再娶女,只能在连珠小时候就给连珠与边淮定了娃娃亲,将来好把连珠接进边府里,供拿云手自己享用。”

岑雪枝听得起了一身冷汗,扭头看向院子的方向:“拿云手……”

院子里隐约传来边淮与连珠交谈的声音。

“拿云手已经死了,”卫箴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什么死?就是因为边淮知道这件事。”

岑雪枝显然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拿云手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他只是杀了什么无辜的人,觊觎别□□子不说,竟然还想娶她亲女儿,还、还要娶做自己儿媳再……”

卫箴耸肩摊手:“人间这种事不是很平常吗?别说贵族喜欢娶亲生女,贫民家里也多的是,拿云手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边池柳就是他的亲生女,他也……”

话说到这,卫箴发现自己说多了——这些岑雪枝也许是不想听的。

卫箴忽然觉得,如果自己能保护好他,他也没必要知道这些。

“我知道了。”

岑雪枝心情低落地说完,让脚下的剑稍稍后退,回头看向院内。

边大小姐过二门后的院内未设影壁,只一眼就能看到连珠背对岑雪枝坐在院中,正在抚琴,边淮与连珠对坐,看了岑雪枝一眼,似乎在问:岑大夫怎么了?

岑雪枝一笑,毅然转头走了。

卫箴连忙拉住他的手,问:“你真的不和连珠多说几句?”

“不了,”岑雪枝黯然低头,“我怕。”

卫箴不太懂他的脑回路:“怕什么?”

“重回一百三十年前,这种事,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岑雪枝看着他,手慢慢握紧,“虽然我做梦都想与她再见一面,但如果我现在同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导致我们的缘分都消失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都不见了,该怎么办?如果她没有去白屋、没有遇见我外祖父、没有生下我娘、我娘也没有生下我……怎么办?”

历史变动了怎么办?

卫箴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目前来看,除了边淮没有上明镜山以外,应该是没有什么变动的地方,不会影响到以后。”卫箴想了想,“你要是担心,那我们就快走吧,实在不行按原路返回去试试。”

岑雪枝点头,怀里的腓腓却突然跳到地上。

“腓腓?”

腓腓仰头看岑雪枝,又跳上他的剑,拽着他的衣服爬到他肩膀上,与他蹭了蹭脸。

“!”

腓腓很少这样亲近人,幸福来得太突然,岑雪枝还没反应过来,腓腓就又跳下去,跑到了院内。

“你是想留在这了?”卫箴问。

腓腓点头。

“这怎么行?边大公子还忙着,不能给他添乱……”岑雪枝试图劝它回来。

卫箴却把岑雪枝腰间的红色乾坤袋拽了下来,扔给腓腓。

腓腓叼着袋子,又向院子里走了几步,优雅转身,看着岑雪枝。

“你让它留着吧。”卫箴说,“你有没有发现,边淮的衣服和溪北送的乾坤袋是一样的料子?说不定以前腓腓的主人就是边淮呢。”

岑雪枝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

“……走。”

岑大夫最不喜欢告别,连腓腓也安静地看着他离开,没有发出一声叫唤。

与其是在同卫箴讲话,岑雪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有珠儿在,边府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了。”

卫箴揉揉他的头道:“肯定的,放心吧。”

御枷比御剑要简单一些,卫箴的平衡感也很好,岑雪枝先不放心地让卫箴适应了一下,慢速飞出边府,给卫箴买了一顶幕离,方便在沙洲中赶路。

“听文如诲的意思,大部队昨天早上就应该从连家的白石湾拔营了,打了一天,再把我们赶路的功夫算上,估计已经打差不多了。”卫箴看着刚买来的地图,问他,“要不我们先去白石湾看看,再去焚炉?”

若有边淮那样的豪华沙舟,可能三四天就能赶到,御剑更快,大概需要一天一夜,可岑雪枝筑基期的灵力不够,卫箴又是新手,两个人御剑怎么说也要两整天时间,到了焚炉别说救援了,收尸还差不多。

焚炉除魔这件事,恐怕不到半天就会解决,卫箴清楚得很。

他只当是陪岑雪枝旅游了。

在夜市又买了些路上用的,卫箴便牵着岑雪枝,慢慢悠悠地进入沙漠。

修仙之人不怕行远路,只要不拼速度,甚少会感到饥饿或疲倦,累了就打坐看看风景。

大漠一片纯白,是岑雪枝和卫箴都从未见过的风光。

“先放松一下心情吧,”入夜休息时,卫箴提前给岑雪枝打预防针,“等到了连家,我估计会有很多不好的消息。”

岑雪枝畏冷,缩在毯子里,靠着沙坑,问:“还会比边府更糟吗?”

“会吧,”卫箴斟酌着说,“到时候你别太难过,想开一点。”

岑雪枝缩手缩脚地睡着之后,卫箴将他用毯子裹紧了一些,安置在自己怀里。

感觉雪枝这家伙,见过外祖母之后就一直可怜兮兮,还挺萌的……卫箴想,怪我笔下太不留情,照顾一下他好了。

等到了白石湾,估计他这个性格,会显得更可怜吧。

……

“两位上仙,是去焚炉除魔吗?”

距连家不远的绿洲,种着一片酷似杂草的白色植被,附近开小饭馆的掌柜对他们说:“那可能晚了吧。听说各路仙家已经大胜而归,没扛回来几个伤患,昨天都驻扎在白石湾,还带回来一条大蛇,准备带回广厦。”

“是巴蛇吗?”岑雪枝问,“有多大?”

“那我可没见过了,见过的凡人都死了。”掌柜的比划着,“据说盘起来小山那么大,一次能吃一头大象,不吐骨头!”

“听起来战况不错啊。”岑雪枝道。

卫箴却摇头:“你没听吗,不吐骨头。”

“什么意思?”

卫箴还是摇头,不说了。

到达白石湾内城后,他们才听到了真正的战况:“魏家死了太多人了……”

白石湾与边家夜市的繁华截然相反,整座城都由白石砌成,城内土墙也刷灰白的石灰,只有不到夜市五分之一的大小。

岑雪枝一进城就找了一家最好的酒馆,名叫“白露楼”。

白露楼的一层厅内便能容百人,也是低调的白石湾内少有的高楼。岑雪枝想着修仙之人非富即贵,自己初来乍到,难免不被人信任,再像刚来时被魏影从误会成小妖怪,不方便行医,也好打听些消息。

可这些消息却一个比一个惊心动魄。

“到底死了多少人?”

“少说得有一千多人吧。”

岑雪枝一站定就听见周围议论纷纷,想必这些天白石湾的住民口中谈的都是这件事,到处能谈天的场合全在说。

他端杯的手还是稳的,只是眼神中满是哀恸。卫箴摸了摸他的头发,在他对面坐下。

“一千多?广厦一共才多少个修士,也就几千人吧?前几日来了多少?”

“我拿眼看着,应该得来了两千多人,再加上连家的几百,三千人错不了。”

酒馆内多数人都穿白,又有一少半穿黑,却不素净,因为很多人身上都沾着血,像是刚杀完魔兽回来。

一个穿黑衣的对穿白衣的人说:“不可能,你吹什么?白石湾招待得了三千修士?我在广厦做生意这些年,没听过有这么多人倾巢出动的——段家的金丹修士也不过几百个,筑基的来这么多有什么用,给巴蛇投食吗?”

“是有三千,”白衣人肯定道,“我在关隘处值日的,每天来去多少人门儿清。还有后赶过来不进城、直接奔焚炉去的,数不出来,但也少不了。”

“别说了,那些后去的和没去的也没什么区别,听说填蛇坑的一千人几乎全都是魏家门下的黑袍侍卫。”

不吐骨头,说得是就这个意思吗?

岑雪枝看着卫箴,用口型问:吃了?

卫箴点头,也用口型回他:吃了。

又有不清楚形式地问:“段家也是黑袍,同样都在广厦横着走,怎么不下炉里去?”

“带头跳进去的又不是他们家段三公子,他们着什么急?”白衣的看客面带笑容,明显是知道内情,不怀好意地反问。

“最初来的不是有段大公子吗?莫非段家真的要舍长立幼,连嫡长子都不要了?我可是听说段大公子也是双灵根的奇才,比魏家宗家的那些草包强了不知多少倍。”

“资质再好,结丹时也没劈过四九小天劫,万一将来化不了神,怎么跟赶尸匠魏影从比?再说段大公子也没下蛇坑,只有那魏影从下去了,当然是魏家人去救。”

“魏家倒是有血性,不愧是广厦之主,为民除魔不惜下血本。”

白衣看客又笑道:“倒不见得,只听说魏宗主相当看重魏影从,赶上千人下去填饱蛇口只为救他一个,这是要把广厦传给他的架势啊!”

“传给他也未尝不可吧?”黑衣人分辩道,“广厦无人不知赶尸匠大名,数百妖类前去投奔,我还见过他几次,虽然年少轻狂了些,但确是个大善人!”

岑雪枝用疑问的眼神看卫箴。

卫箴摇了摇头:两个。

岑雪枝点头,明白他是在说:眼下有两个魏影从,盖棺定论尚嫌太早。

“善人?”白衣人嗤笑一声,“别人家的善人,自个儿家的扫把星吧!听说他这次就是为救一妖修下的蛇坑,最后害他全家惨死,你知道他生父是怎么死的吗?”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整个酒馆一层都安静下来,全在等他说完。

看来是个独家消息……

岑雪枝想去阻止那人继续再说,卫箴却按住了他的手。

卫箴另一只手的食指沾着杯中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变”字。

对了……自己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怕生变故,岑雪枝不敢轻举妄动。

“为了把魏影从、还有魏影从执意要救的那个小妖修救出来,”那白衣人继续说着,语气抑扬顿挫,同个说书人一般,“魏影从的父亲——区区一个筑基修士——探进了巴蛇口中,把他们拽出来,把自己填进去了。”

酒馆二层也安静下来,只剩下回廊上一个黑衣的背影在一个大酒缸前打酒,三两个白衣的少年围着一头魔兽割肉。

砍刀割开皮肉的声音与巨枷斩首声相似,舀酒声又像血流,让茹素多年又辟谷已久的岑雪枝感到很不舒服。

“……”

刚才还对魏影从夸赞有加、说他是个“大善人”的黑衣人道:“竟、竟是如此!”

“正是如此。”

“果真如此,此人真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黑衣人改口之快,让岑雪枝略觉失望。

旁边有桌白衣人听不下去了:“哎,你这翻脸比翻书还快,怎么能这么说话?赶尸匠连累了魏家不假,魏家除了巴蛇却是真——这沙洲百年来的大难终于被解决了,你不感谢也就罢了,总不能过河拆桥,反过来骂人家吧?”

那黑衣人站起身,愤慨激昂:“你们在座各位,有哪个肯血祭全家成此大业的,站出来瞧瞧?”

无人应声。

黑衣人又道:“我这粗人一个,直说心里话:其他旁的人的命,怎么能同亲人相比?他魏影从是逞了英雄,但却是踩着至亲骨肉的尸骨爬上去的!管他什么千秋百代的功绩,万世传颂的美名——干得出这种事的,我就不承认他是个人!”

岑雪枝眉头紧蹙:虽说按理来说修仙之人是不会对凡人动手的,但这人胆子也太大了点吧?

卫箴也心道:完了,这走向怎么感觉有点眼熟?不会是赶上了那段剧情吧?但是这不太对啊,这剧情怎么会提前这么久?

一旁又有一个不怕死的白衣人说道:“早听说魏影从是□□之子,有娘生没娘养,从他那炉鼎娘亲处继承了个火灵根,另一灵根又天生魔化,不知是什么——

“魏家用来扶持广厦的招牌木土双灵根,他是一个都没有,是不是外来的野种还未可知,魏宗主待他却比自家嫡子还亲,他反过来……哎!”

黑衣人愤然摔杯:“要我说,就该让他去死!这种人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周围人有的说:“说得好!”

有的人说:“还是别说了,是是非非,哪能三言两语说的清楚?”

还有人说:“人家是英雄,未来的广厦之主,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还不是自己筑不成基、结不成丹,就背后里讲人酸话。”

又有人问:“你呢?”

这声音吓得岑雪枝全身一颤,战战兢兢向二楼看去。

是那个打完酒的黑衣背影。

“我什么我?”楼下大放厥词的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

二楼的人转过身,袍角刺绣的点点银沙全被血染成鲜红,腰挂一秤杆,俊容带着一抹坏笑,正是魏影从本人!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

他说完,一踮脚,轻盈地跳上了二楼回廊的栏杆,手中的酒一滴未洒,双臂放在膝头,蹲在栏杆上,右手将酒提子递到嘴边,一口喝干。

“魏、魏影从!”

黑衣人见过他的脸,失声喊道,向后退去。

屋里“轰”得让出了一个圈,挪的挪跑的跑,独独把那黑衣人空在原地。

卫箴立刻起身,坐到岑雪枝外侧,挡住魏影从的视线,在岑雪枝耳边说道:“这个肯定是真的,那天和我交手的那个一动手就洒了酒,也没有伤到我,比他功夫应该差不少。”

“喊什么喊?”魏影从见那黑衣人也要跑,喝道,“跑什么跑!”

此言一出,厅内绝大多数人都僵在原地,动担不得,重新安静下来。

搜魂!

岑雪枝轻抬手指,发现自己这次果然没有再被魇住。

“你刚才是不是说我应该去死?”魏影从跳到黑衣人面前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问你话呢,要是你——

“你去死吗?”

这四个字他弯腰轻声在那黑衣人耳边用气声吐出,整间屋内的所有人却都听的清清楚楚。

那人瞬间崩溃,大喊道:“我、我与玉京有交情,玉郎君救我!”

他喊得嗓子都破了声,就怕自己下一秒被杀,估计是个常年待在广厦、曾与玉京做过生意的货郎,还知道段家与魏家不对付,要求救找人从中斡旋最好要叫江家玉郎君——

可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正逢江琛就在这间酒馆附近呢?

周围有人小声道:“赶尸匠是上仙,又是大善人,不会对凡人出手的。”

“啪”。

魏影从扬手,给了那黑衣人一巴掌,手缠黑影,将他拍掉了两颗臼齿,倒在地上,看客们于是彻底鸦雀无声了。

这一声巴掌声清脆,将整个厅内的声音都抹静了。

刚才以为无事便没跑的,现在都悔青了肠子,动担不得,想跑跑不了。

“‘有娘生没娘养’,是谁说的?”

魏影从一挥撑杆,从人群中点了一个白衣人,那人不受控制地走了出来。

“看你的剑穗,应该是连家的外家子弟吧?”

那白衣人的白衣与旁的不太相同,面料明显上乘不少,剑上还挂了个紫色穗子。

魏影从说道:“连家虽然清贫了些,但好歹也是四大世家之一,更是正儿八经的百代书香门第,祖上往上数个几千年都是读书人,在这之乎者也上的功夫,仙门里除了玉京江家以外无可与之相比,比商贾出身的段家更是不知高出多少倍,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不屑地一瞥那人,手中将撑杆转了几圈,又道:“张口就是什么‘□□之子’、‘有娘生没娘养’,怎么不见你们平日里附庸风雅、在窑子里写诗的风流劲儿,抑或是所谓的大家教养呢?”

那白衣人面露恐惧之色,方才的从容尽失。

“文人风骨呢?墨客气节呢?”魏影从学着那白衣人长叹了一口气,“哎……连我都替你骚得慌!

“毕竟……”

魏影从停顿了一下,一落撑杆,那人的脖子瞬间自动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发出“咔嚓”的一声——

断了。

“连我这么心狠手辣的人,都从不在交手前说这种有辱斯文的混帐话,”魏影从笑了笑,“而是直接下手的。”

岑雪枝呆住。

那连家子弟倒在地上,断气了。

岑雪枝立刻将右手握在君子剑的剑柄上,但被卫箴紧紧握住手,不能拔剑,只好咬牙忍着。

“我是善人,不是傻子。”魏影从咧嘴笑道,环视众人,“你在背后骂我,我不扇你耳光,难道还要夸你骂得好不成?”

眼看魏影从还要抬腿踢那黑衣人,卫箴就快按不住岑雪枝的肩膀了,门外终于冲进来一个御剑的金丹修士。

还就真这么凑巧,附近正有几个玉京的修士。

魏影从抬头,看清进来的人后嗤笑一声:“我还以为是谁,原来也是只嗡嗡乱叫的蚊虫。”

又是个熟人——文如诲。

“和这乱爬的蝼蚁一般黑,”魏影从黑着脸,腿上也燃起如火般的黑影,一脚将黑衣人踩在脚下,发出骨骼断裂的声音,“全都该死!”

文如诲拔剑,二话不说向魏影从刺去。

魏影从站在那里,不闪不躲,被她刺穿的锁骨处化成一团黑影,如团云雾,根本没有实体。

文如诲震惊收剑,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这回连岑雪枝握剑的手都微微松开了:这……

这就是影灵根?

要怎么打?

“魏影从,你收手吧,这几日里你已经犯下多少事了?”文如诲只好改为开口劝说,“就算不替别人考虑,你也不替魏宗主和明镜散人着想吗?”

“你上来就刺我一剑,有为我着想过吗?”

魏影从张口就来,坏笑着直接出左手,醉拳冲向文如诲的头部,被躲开后用右手的秤杆燃着黑火,又指向文如诲眉心。

文如诲显然敌不过他,仰身躲过后,左手持剑抹过魏影从的胸前,在他身上划了一条长长的斜线,想要试探到底能抢到他哪里。

可还没试到,魏影从的第三招就落在了她的手上。

厅内发出“嘶”的一声,如同将带着冰茬的肉扔入热油。

那根燃黑火的秤杆打的是文如诲惯用的左手,火蛇将手背包住烧灼了一瞬,如紧攥了一把!

“啊——”文如诲吃痛大喊,右手捂住左手手腕,长剑落地,身子向前跪倒在地上。

岑雪枝还坐在原处,肩膀微颤。

魏影从踩了一脚文如诲的肩膀,转身坐在她腰上,一条腿冲着那满口血沫的黑衣人伸去,用鞋尖将他的头挑了起来。

“来,你说,你是不是连累她了?”魏影从拎着秤杆上滴血的红布条,将秤杆在文如诲脸前晃来晃去,问那男人,“你是不是该死,我给你个机会,你自己来选。”

那男人绝望地看着他。

“你去死呢,我就……”

魏影从话未说完,黑衣男就大喊道:“我要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魏影从愣了一下,又抬脚将那男人的头踩进地砖,道:“没意思……”

“你们来!”他又抬头看着周围或穿黑或穿白的众人,用秤杆指着文如诲,问,“你们是选她死呢,还是选你们死?”

厅内又乱成一片:“我要活!”

“不要杀我!”

“杀她!”

意料之中的答案。

魏影从烦了,紧皱着眉头用秤杆一敲地砖:“都给老子闭嘴!”

再归寂静后,文如诲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杀我,不要杀他们。”

魏影从站起来,靠着桌子,一脚蹬在板凳上,对文如诲道:“你现在好像装得很有种的样子,这两天就喜欢盯着我叫唤——可是下蛇坑的时候呢,你人又在哪里?”

文如诲□□:“往边家……求援。”

“哈哈哈……”魏影从低声笑了一会,干脆踩着她的肩胛骨,狠狠一碾,满意地听到了又一声哀嚎,才问,“援军呢?我喂蛇的时候,边大哥又在哪?怎么一个红衣服都没看到呢?”

文如诲张口,却说不出话。

边家也正执大难,自顾不暇。

“他们不该死,难道我爹就该死吗?”魏影从又问,“我救的那小妖怪就该死吗?我只为救人一命,何错之有?”

文如诲已经无法开口了,在场观众无一人能回答魏影从,他便一直低头看着文如诲自问自答:“我是连累了整个魏家,可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你们这群只会说风凉话的东西真正尝过这滋味吗?文先生,我最后喊你一声先生,从前在广厦都是你教我,今天就让我给你上一课吧——”

魏影从起身环顾四周,道:“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这是你让我记住的。我自知问心无愧,从不滥杀无辜,所以刚才在这里说过我该死的,我都带走了,剩下的,你就领走,到宗主面前找我的麻烦去吧。”

岑雪枝紧盯着扫视人群的魏影从,见他看到自己的时候,还对自己笑了笑,明显是早就将自己认出来了。

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暧昧,仿佛是在向岑雪枝发出什么私密的邀请。

这是明镜山前岑雪枝见过的那个,真正的魏影从没错。

魏影从手中转了两圈秤杆,在腰间酒提子上一敲,人群中便有上百人不由自主地走了出来,动作僵硬,边走边喊:“不要杀我!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杀我!”

文如诲咳出了一口血,哑着嗓子喊:“你杀我,放过他们!”

魏影从蔑视地看着文如诲,冷冷道:“你想死,可以。等我处理完这只蝼蚁以后,就让你当着这些人的面死得更有趣味些,毕竟我本来没兴趣杀这么多人,都是因为你——把他们连累了啊。”

人越围越近,魏影从将脚放在了黑衣男人的膝弯上,踩断了他的一边膝盖骨,将他踩得痛晕了过去,又把脚挪到了他的心窝上。

这次,魏影从若再一用力,那人就没命了。

岑雪枝眼前一阵眩晕。

大厅中黑黑白白的人在他脑中混成一团,似乎化作熊熊烈焰,他自己则变成了魏影从,站在焚炉前,看着对面的一条竖瞳巨蟒。

那蛇口中含着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救,还是不救?

他放在君子剑上的手越握越紧,被剑柄上的四个字硌得生疼:

那是武神的字——“着此身在”。

岑雪枝最终将手从剑柄上滑落了下去,一直按着他的卫箴也悄悄放松了。

可岑雪枝却在卫箴松手的瞬间,猛然起身,以手撑着桌子,越过卫箴朝魏影从奔去,喝道:“缘、起!”

魏影从瞳孔猛然缩小。

不解缘缠着狂风呼啸而起,万千红线将魏影从、文如诲、岑雪枝与那重伤的黑衣人圈在了一处,其余所有人都被拦在了外面。

“卫箴!我只能撑一盏茶的功夫,赶紧出去搬救兵!”岑雪枝大喊道,“我若死了,记得替我回三山向溪北还琴!”

风声渐弱,岑雪枝反手翻出梅梢月,先弹了一声,把厅内所有人唤醒,让他们能赶紧逃命,又将红线内的文如诲和那男人的伤势治好,才将君子剑出鞘。

卫箴冲到不解缘前,原以为一拨就开的红线,却突然变成了一面铜墙铁壁,怎么敲打都敲不开:“雪枝!你把这个收了!别做傻事!”

确实是傻事。

附着在不解缘上、只能用一次的保命之术,被自己用了,却是用来送死。

风墙能围住的范围是固定的,且必须包裹着施术之人。

为了救更多的人,岑雪枝只能如此,趁魏影从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尽量拖延时间。

卫箴见敲不开也说不通,立刻踩在枷上破窗而出,大吼大叫:“救人!来人啊!段倡焱!段殊!江琛!快!还有谁在!”

厅内。

岑雪枝横剑在身前,朗声道:“魏影从,毁誉听之于人,是规劝你不要被人言左右;得失安之于数,是希望你不要太斤斤计较。但实际上呢?你除了心中自有一套天下人负你的歪门邪道以外,又做到了哪一点?”

魏影从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第一次见识的不解缘。

“路人辱骂你几句,你就冲上来拳脚相加,把他们打得遍体鳞伤,甚至还要将他们杀死。你的得失心岂止是重,简直是睚眦必报,整个人已然成了一个衡量得失的秤杆,且只向你自己偏沉。”

魏影从不再看红线,转而只盯着岑雪枝。

岑雪枝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也想过若是边淮此刻会如何游说,可却有心中所想不吐不快:“听你所言,便知你自从焚炉惨案过后,只埋头计算自己的感受,计划如何逃出一生之愧、摆脱闲言碎语,何曾有片刻扪心自问: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

魏影从握秤杆的手背青筋凸起。

“治病、救人,舍我其谁……你说的没错,救的也没错,只是连累了你所担不起的人命而已。”岑雪枝轻声叹道,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魏影从,你不是巴蛇,无需执念着逼人做选择。人与魔兽的区别就在于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你只要现在迈过这一劫,回头是岸,就还是那个择善固执、身不由己的天才;继续执迷不悟,迫害他人,最终就只是个愚昧不堪、恶毒至极的懦夫而已。”

魏影从看他的眼神中再没了方才那丝旖旎意味,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我的选择,无论成败,”岑雪枝双手握剑,“我一人担,绝不连累他人。”

“雪枝!”卫箴从外面冲回厅内,大喊道,“来人了!段殊来了!你快把不解缘解开!”

岑雪枝没有回应卫箴。

卫箴正想着怎么解开红线,却忽然看到本应该跑完了人的厅内,居然还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