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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显五岁出阁读书,先帝看重他的学业,时时过问,还让天底下学问最好的几人为他讲经释义,他虽顽劣,但学问是不差的,与众人谈起诗来,人人赞他少年美才。

王综虽然欣赏他的诗才,但终究觉得这不是正途,便与他谈些举业上的事情。

季显心中讪笑不已,道:“王兄,科举并非第一等要紧事,人生在世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做。”

“非也,”王综神色凝重起来,开始长篇大幅苦心劝导季显摒弃所谓的名士风度,诗词歌赋不过是野狐禅,举业才是人生在世唯一的正途,然后从孔子开始说起,再说到本朝某位贤臣,滔滔不绝。

季显就是想跟他凑个近乎,王综这么没完没了,简直比那些阁老们念经还可怕,真让人受不了。

好在崔咏及时出现,拉了季显就走,还不忘给王综赔个罪,“王兄,失陪一下,我父亲要见表兄。”

出了宴客的惠风居,季显吁气,“这王综可真是个老古板,张口学问,闭口举业,幸好王姑娘不像其兄这样。”

王姑娘就从来不说仕途经济的事情,两人说些诗词,各地风土,有趣的事情,还有上次游报恩寺聚宝山,王姑娘比她哥哥有趣多了。

“对了,王姑娘也来了吧,能不能找个机会见见?”季显说。

崔咏摇摇头,“表兄,女客那边我都让人查看了,王姑娘没有来,听说是身子不舒服,留在家里。”

王姑娘不在,季显就没心思应酬这些无趣的达官贵人,冷着一张脸,跨步向外走去。

“哎,表兄,等等,我跟我爹说一声我们先回去了。”崔咏在后面追着说。

季显理也不理会,崔咏只能派了小厮去告知他父亲,然后与孙忠追着季显的脚步出来。

自从那日游完聚宝山后,王姑娘态度大变,两人轻易连面都见不到。季显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宝蓝色牡丹纹荷包,百思不得其解。他心里埋怨王姑娘的冷漠无情,自他出生还没人敢给他这么大的委屈受!

季显暗暗道,自己非得让王姑娘捧出真心不可,然后再把她那颗真心狠狠地掼在地上,以此报复王姑娘。可是王姑娘的一颦一笑浮现在他脑中,他又觉得,只要她肯对着他笑一笑,再说几句软话,他就什么都不计较啦。

这位爷心情明显不好,崔咏与孙忠面面相觑,崔咏干笑一声:“表兄,那个天涯何处无芳草呀!这女人嘛,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对她太好了,她便容易恃宠而骄。”

“就是,”孙忠接过话头,“咱得稍稍忽视她,她知道您不是非她不可了,就不会再拿乔作势。”

季显拿眼睛去看孙忠,“你倒是懂得多!”

孙忠“嘿嘿”地笑,他虽然是个阉人,但在宫里还是有几个知冷识热的贴心人,自然明白这些女子的想法。

崔咏适时地说:“秦淮河枕仙居的袅袅姑娘近日风头大盛,在诸芳争艳中拔了头筹。表兄,咱们不如去枕仙居喝喝酒放松放松。”

季显无可无不可,随着他们去了枕仙居。袅袅姑娘如今是南京城的头牌大红人,轻易不接客。崔咏是秦淮河风月一带的常客,枕仙居的老鸨儿认得他,笑成一朵花儿,将三人迎进来。

三人之中以季显为尊,连崔咏这个兵部侍郎之子都殷勤的服侍他,可想而知他的身份。老鸨儿精明,唤了三位姑娘来服侍,把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叫婉儿的姑娘安置在季显身边。

婉儿身上的脂粉味道太重,她刚坐下来,季显就打了一个喷嚏,当即不悦起来。崔咏连忙责备老鸨:“袅袅姑娘呢?”

老鸨笑道:“袅袅正在梳妆打扮,您三位先喝点酒,袅袅稍后就到!”

季显平时就闻不惯这些脂粉香,今日若不是实在烦闷,才不耐烦来这枕仙居。他挥挥手,让三位姑娘都出去。

约莫一刻钟,袅袅姑娘抱着琵琶,千姿百态地走出来,手下拨动琴弦,叮叮咚咚地声音响起来。

袅袅姑娘姿容出众,低眉敛目,柔弱中带着一丝清冷孤傲。她浑身素雅,乌黑的头发上只插了一根白玉簪子,比起时下装扮艳丽的伎子来多了一份清新脱俗。

几杯酒下肚,季显微醺,一手执酒杯,一手撑着头,目不转睛看着袅袅,渐渐地袅袅在他眼里就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为他弹琴,含情脉脉看着他,对着他笑,还斟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

“公子,请喝酒!”女子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柔媚。

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扑面而来,季显适时地打了一个喷嚏,挥手一推,十分嫌弃地说:“臭死了!这还是秦淮河第一花魁吗,身上怎么这么臭!”

袅袅姑娘扔下琵琶,捂着脸哭着跑出去。

老鸨儿进来,对三位客人说:“我们袅袅身上用的是胭香阁的脂粉,这可是南京城最好的脂粉店。”

这枕仙居也待不下去了,崔咏扔给老鸨一锭银子,三人出了枕仙居。孙忠小声地埋怨道:“崔少爷,我再三提醒你,咱们公子受不得那些庸脂俗粉,你看看你!”

崔咏小声说:“我以为袅袅姑娘与其他人不同。”他小心地瞄了一眼走到前方的季显,道,“表兄的眼光太奇怪了,我真不觉得王姑娘比袅袅好多少!王姑娘太硬,太有主意,就是一朵刺玫瑰,哪里比不上袅袅姑娘!”

孙忠笑道:“可别说,公子还偏偏就喜欢刺玫瑰!”他是皇帝,人人都顺着他,王姑娘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可不得让他更加惦记上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落在季显后面,又急急地追了上去。

穿过水西门,进入了三山街,这是南京城最热闹的一条街道,店铺林立,人烟繁盛。酒坊、杂役坊、鞍辔坊、银作坊、书肆等等都集中在这里。还有小商贩摆摊子卖猫儿、狗儿,各色的鸟儿。

一个雪白毛皮的小狮子狗顽皮地从没关好的笼子里挣脱出来,只顾往前跑,没留神撞到季显的腿上,“哇呜”叫了一声,一口咬住他的裤子角,尾巴摇得欢。

小商贩趁机说:“公子,这狮子狗同你有缘。”

季显灵机一动,女孩子都喜欢猫狗的,“行,我要了。”

崔咏付钱,孙忠拎着老板递来的狗笼子。

崔咏笑道:“等回去后,我让我母亲把狗儿送到王家。”

季显满意地点头,突然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家织锦坊上。织锦坊卖各种布匹,同时也卖成衣、手帕、荷包等,几只宝蓝色牡丹纹的荷包躺在织锦坊门前的大案上,任人挑选。

崔咏、季显等人也看到了,季显腰间带着荷包与这织锦坊卖的一模一样……

崔咏说了一句傻话:“表兄,王姑娘绣的荷包同织锦坊的挺像的,哈哈。”

孙忠心里暗骂一声草包,这种时候竟然说这话,还嫌公子不够丢脸吗,就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才对。

季显顿时面黑如炭。

王琼姿对此一无所知,她就希望季显赶快忘记她这个人算了,反正南京城美女多不胜数,任君挑选。再说季显毕竟是个皇帝呢,总不能在南京住一辈子,过不了几日应该就会回京城了吧,到时候她就与这昏君彻底没关系了。

这期间,舅妈蒋氏来了一趟王家,对着小姑俞氏抹眼泪诉苦:“夫君一心要守着那什么婚约,想着将闺女嫁给邵廷玉。我们先前打算将佩兰许给程家,那么蕙芷只能许给邵家,蕙芷不愿意,佩兰为了她妹妹,情愿代她履行与邵家的婚事。她们都是我的心头肉,可怜!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8、第 8 章

俞尚志是正经的儒生,为人方正,不肯退了两家的婚事,让外人诟病。俞氏知道兄长的性子,心里也有些埋怨兄长不知变通,女孩儿若是嫁错了丈夫,一辈子都毁了。

她想了想,问:“嫂子,邵廷玉在你家住了几日,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蒋氏道:“他很傲气。他来投奔我家,寄人篱下,难免要小心翼翼看人脸色行事。可他完全不是这样子,傲气得很,仿佛我家合该捧着他一样。我就看不惯他这样!他与那朱姑娘同进同出,也不怕惹人笑话,我说他几句,他便回嘴道他与朱姑娘以兄妹相称,光明磊落,外人心思不堪所以看什么东西都不堪。”蒋氏扶额叹息,“一点也不尊敬长辈,这叫什么事儿!”

女子心细如发,往往会注意细节,但落在男人眼里,却觉得是在吹毛求疵,反正目前来说,俞尚志挺喜欢邵廷玉。

俞氏知道自己这个嫂子,外柔内刚,心里有主意,便不再多说,只是安慰她。

果然,蒋氏哭够了,重新梳洗后,道:“我已给程家夫人送信,打算尽早定下佩兰与程家的婚事。至于蕙芷,她年纪小,再等几年无妨,只希望邵廷玉知难而退吧。”

俞氏点头:“事急则缓,事缓则圆,慢慢来。兄长教邵廷玉读书,他读的怎么样了,可有希望进个学?”

蒋氏叹气:“他要是真有那份才干,我也就不琢磨着退婚了,毕竟退了婚,对女孩家的名声有妨碍。可是,他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整日想着舞刀弄枪,还对老爷说想要去参军,唉!”

王琼姿端了热茶来奉给母亲与舅妈。蒋氏拉着她的手,对俞氏说:“琼儿比我们佩兰大半岁,你也要抓紧些。”

俞氏笑道:“我舍不得她,再留她两年,慢慢寻访,总有合适的。”

“我也舍不得佩兰,也没想过这么快就把她嫁出去,因着邵廷玉,只能先定下她,再想办法安置蕙芷。”蒋氏说。

蒋氏对着小姑子吐尽心中的闷气,吃了晚饭,才乘轿子回家。

轿子落在门口,她扶着丫头的手出来,却正好见到邵廷玉与朱小怜一同回来。两人给蒋氏行礼,蒋氏心里一阵烦闷,随意摆摆手,进了屋子。

朱小怜在后面怯怯地说:“邵大哥,我是不是惹得俞家夫人不喜了?”

邵廷玉看了一眼蒋氏的背影,低声安慰她:“与你无关。”蒋氏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而已,蒋氏看他的眼神与老家那些族人没什么两样,避之不及,眼里藏着一丝鄙夷,只不过蒋氏隐藏得更深些。

邵廷玉送小怜回房,小怜拉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说:“邵大哥,爹爹去了乡下躲避,连封平安信也没有寄过来,我真担心他出事。”

邵廷玉道:“可能是有事耽搁了,你别多想,你爹不会有事的。”

小怜信赖地望着他,“邵大哥说什么我都信!”

少女单纯,眼里只有他一人,邵廷玉心里一热,喃喃道:“你别担心,凡事有邵大哥在呢!”

俞家门外的巷子里,两个闲汉转了转,道:“那小子与朱老头的闺女进了这家的门,咱们快点回去告诉邓先生。”

……

崔侍郎家的婆子送来了一封帖子,后日是崔夫人的生日,在崔家花园宴请众位夫人小姐。那婆子还特地问了王琼姿,说侍郎夫人极为喜爱王姑娘,希望王姑娘也能去做客。

俞氏收了帖子,让人送那婆子出去,道:“崔夫人也不过见了你几面,也谈不好多喜欢你,只怕还是为了她那个侄子季公子。”

王琼姿大大方方道:“崔夫人又不是季公子的亲娘,没法替他的婚事做主。她说什么娘你不理会就行了。”

季显那厮是皇帝,除非他拿出皇帝的身份来强迫她,否则正式求亲的话,礼部的人就该上王家的门了。

两人同游聚宝山时,季显曾说要让家里派人过来提亲,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要么是宫里那边不同意,要么是他已经忘了这事。王琼姿希望是后者。

……

孙忠趁着夜色从外头回来,身上带着一点酒味。崔咏等了很久了,拦住他,笑嘻嘻地说:“孙公公去哪里发财啦?”

“嘿嘿,崔少爷说笑了!”孙忠想绕过他进屋。

崔咏偏偏不让他进去,道:“你跟金太监喝酒去了,累的我替你服侍主子,这事做的不地道,我去找表兄评评理。”

“哎,崔少爷,有话好好说,麻烦公子就不好了。来,进屋,咱们哥俩再喝一杯!”孙忠心里恨得不行,面上装作殷勤的样子拉着崔咏进屋。

孙忠与金辉同是太监,在京城就是老相识。只是金辉是太后那边的人,后来被派到南京做守备太监,这次小皇帝来南京,他是知道的,但皇帝素来不喜欢他,他想讨好无从下手,只能从孙忠那边做文章,这些日子,为孙忠的金银事业做出了不少贡献。

现在被崔咏知道孙忠私下同金辉联系,等于捉住了他的把柄,孙忠只能破财免灾。

没想到崔咏的胃口不小,张口就说:“金太监在南京就如土皇帝一般,连皇家的采办、织造也是他在主管,我要求不多,让我去南京织造局做了个小小管事就成。”

说得轻巧,南京织造局织造宫廷应用的丝织品,油水丰厚,是人人抢着干的肥差!

孙忠道:“崔少爷,这事我没那本事能帮上忙,你要是缺银子使,我这里还有点你先拿出用。”

崔咏笑道:“我不为难你,只是你得替我引荐金太监,帮着敲敲边鼓就行了。”

孙忠问:“你要是去了南京织造局可就不能跟着回京城啦。”

“我就想留在南京城,京城那边我过不惯。”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太多,他在京城根本不够看,还不如舒舒服服地留在南京。

孙忠打量崔咏,再一次确定了他就是个草包,捧金太监的臭脚有什么用,巴结上了皇帝,什么都有!行吧,就帮他一次,他答应下来,“我找个机会替你引荐金太监。”

很快就到了崔侍郎夫人生日,贵客盈门,俞氏带了女儿去赴宴。崔夫人似乎很喜欢王琼姿,当着一众夫人小姐的面,把她夸了又夸,还送她一只翡翠镯子。

花园里有座戏台,穿水袖长衫的戏子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燕子笺》,讲的是唐人霍都梁与伎子华行云、尚书千金郦飞云的爱情故事。

这出戏是近来南京最有名的戏,达官贵人们宴会的保留曲目。俞家设宴唱戏时,王琼姿与佩兰姐妹偷偷地听过,其实就是老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最后男主左拥右抱,把俩姑娘都娶了,这大概是男人们最喜欢看到的吧。

夫人们看得津津有味,但不让未出嫁的小姐看。崔夫人让人带着小姐们去后院凌波湖里划船玩儿。

崔家小姐走过来轻轻拉拉王琼姿的袖子,道:“王姐姐跟我来。”

王琼姿有心里准备,跟着她拐了两道走廊,来到一处阁楼。崔小姐道:“王姐姐,有人在里面等你,想跟你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