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和阿四则去第二家馄饨铺子。
少顷,阿四急急回来,微微颔首示意。
良宵疾步出了门,直奔馄饨铺子去,是她父亲,真的是她几年未见的父亲。
等阿四带她走到二楼单独的小座时,小满已经侯在门外,良宵急急走进门,视线触及那人时,眼眶瞬间红了。
“父亲?真的是您吗?您怎么变这样……”
年过五十的良裘再不复往昔儒雅沉着,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裳,头戴蓑帽,帽下,胡子拉碴,发髻缭乱,脸上皱纹痕生,灰扑扑的叫人瞧不清原本面容。
良宵匆匆将帷帽摘下,拿衣袖去擦干净良裘的脸,眼泪掉个不停,哽着喉咙说不出一句话。
“遥遥,别忙活,”良裘虽落魄成这样,那沉稳有力的嗓音和不疾不徐的语气未变分毫,他拿开女儿的手,“先坐下,父亲很好,很好,你别操心。”
“父亲……”
“先坐下,”良裘道,又将桌面上的馄饨推过去,“别急,父亲给你买了馄饨,先吃点,我们慢慢说。”
四方的小几上,只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
良宵哪里能吃得下,硬生生将眼里憋回去,把馄饨推开,哽咽出声:“您吃,女儿不饿。”
说罢,她唤小满进来,“再,再买一碗来。”
良裘叹了口气,他这身行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从北江赶回,路遇追杀,那伙人武功高强,直奔着他这条命来,可他也等不得了。
“遥遥,父亲需得与你说一件事。”
“是……是女儿的身世吗?”
良裘似没想到她知晓了,却也是只惊诧了一瞬就平复下:“遥遥,你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你的亲生父亲是穆王,母亲,”
他顿了顿,垂于膝上的手攥成拳,面色晦暗不明,黑黝黝的眼底,极快的滑过一抹痛心。
“你的母亲,是你祖母一族的远方表亲,算是父亲的表妹。当年,”说着,良裘又顿住,似有些难以启齿。
诚然,当年那段有因无果的情愫,良裘求而不得的女人,嫁作他人妇。
他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直至悔悟后,及时救了尚在襁褓之中的良宵。
到底是将仇人之女养于膝下,带着年少时那份爱恋,其中诸多晦涩难言的阴暗,面对性子单纯又酷似当年少女的女儿,他道不出口。
这时,良宵不由得将心底猜测说出,她声音有些发颤,“当年她难产,穆王为救她,去夺了灵药,圣上的宠妃失了这味药后香消玉损,穆王没能救她,反因此惹怒圣上,没了命,而那个孩子……是您捡我回去的,对吗?”
父亲是因为这层表兄妹关系,于心不忍才捡她回来的吗?
可明明知晓她是大忌,要想瞒天过海,当年为何不将她养在乡野偏僻之地,反养在江都城,甚至养在良国公府这样惹眼的地方,甚至同意她与将军的婚事,即便其中有胡氏作坏,但父亲不是这么鲁莽庸碌的人。
良宵为自己有这样的疑惑而心惊不已。
而她欲言又止的父亲,神色凝重的点了头,再没说别的。
小满端来新鲜馄饨,又轻声退了出去。父女俩默然许久,良裘才问:“遥遥,现今朝中是个什么境况?”
良宵眉眼低垂下去,“不好,一点都不好,圣上他……您回来是不是也听到了什么风声?”
良裘拍了拍女儿的肩,“别慌,他奈何不了你。”
“有贤婿在,他便是天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不是这样,大哥二哥皆被降了官职,许过段时日,将军也要出征讨伐西北,西北大军很是厉害,若遇不测,恐性命难保……圣上此番动了杀心的!”
“他动不了你!”良裘压低声音重复道,“贤婿坐拥宇文军,宇文军姓宇文,而非大晋,你明白吗?”
良宵不知道她父亲为何还能如此乐观,只摇头,当年能为女人杀兄弟,现今还要指望皇帝手下留情吗?
一场战事下来,老皇帝多的是法子架空将军的兵权。决不能坐以待毙。
“父亲,情况真的不容乐观,您游历太久,您都不知道!”
“遥遥,你冷静一点。”良裘将女儿精心爱护了十几年,听了这话便大概知晓她打算做什么,眉眼凌厉下来,开口时音量大了些,“你只要好好待在将军府,旁的自有贤婿操心,他自有手段护你周全,这等事,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能解决的!”
“父亲!怎么能?我怎么能让他一人去应对?”良宵情绪有些激动,“当初,当初皇上赐婚也是您安排的吗?”
“他爱你,就该承受你的一切,好的坏的,无一例外!”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良裘缓缓沉住气,安抚道:“遥遥,你听父亲的,切莫轻举妄动。”
然良宵怎么能若无其事,那是她的将军,因为她才受了牵连,不论如何,她都不该自私到理所应当的认为,他该为自己做这些,她怎么能为一己安危利用将军?
她们是一体啊,一损俱损。
从小教导她向善助人的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然而不待她再问,良裘便匆忙起身。
“遥遥,好好待着。今日之事切莫告之旁人。”
“父亲,”良宵一把抓住良裘,“您去哪?”
“你且记住父亲的话便好。”良裘说罢便将她的手拿开,疾步出了屋子,门口的小满和阿四不敢拦,等良宵追出去,只瞧见良裘消失于楼道的背影。
阿四及时拦住欲追下去的良宵:“夫人,已经午时,将军怕是已经在府中等您。”
习武之人最是敏感,阿四方才已经瞧见良裘粗布衣裳上干涸的血迹,身上的若有若无的气息也掩盖不住。
饶是如此,她并未说与主子听。
良宵听了这话步子一顿。
桌面上的两碗馄饨已经凉了。
她看向阿四,声音不复柔软,“我不管你今日听到什么,都不许同将军说半个字,”
这是将军派来的人,便如冬天一样,一心为她,却也是将军的心腹,终究是比不得小满。
果然,阿四默默不语,小满拿胳膊肘去捅她,“夫人瞒着绝非恶意,你若将事情说去了,反倒叫将军忧心难安。”
阿四抬眸,良久才皱眉道:“既然相互都已经知晓,瞒着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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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阿四自幼舞枪弄棒, 说话办事直来直去,却比任何人看得通透。
事已至此, 相互瞒着还有什么意义?
良宵想,将军瞒她的心思,与她是一样的,都想叫对方安心, 又想以一己之力为对方承担些,却又怕对方为此担忧。
矛盾又复杂, 像一团毛线球。
有道是独木不成舟,那一瞬, 她顿悟。
回府后,将军果真已经在遥竺院等侯。
良宵过去抱住他, 轻轻吸了下鼻子,还未说话便听男人焦急问:“怎的了?可是被谁欺负?”
眼泪仿若听到什么号令般,毫无预兆的掉下来。
她原本没想哭的。
就是想将军了, 想用力嗅嗅他身上的味道。
“没, ”
宇文寂将人拉开,用指腹抹去她脸颊上的热泪, “坐下好好说, ‘没’还哭鼻子?”
这语气, 好似哄孩子。
良宵噗嗤一声, 又破涕为笑,半开玩笑道:“我就是想要你哄哄我,哭也不给哭……”
宇文寂还未松口气, 便听小妻子语气轻松道:“今日我去见了父亲,他,回来了。”
竟还进了城?
他眼帘微垂,掩住内里波澜起伏的杀意。
“他过的很不好,我心里总觉酸酸的,当初父亲入道观,又四处游历,我以为像父亲那样的人,既选定了这条路,断不至于沦落至此,谁料还是……而我却帮二叔夺了爵位,现今父亲——”
“那是他的选择,怪不得你。”宇文寂宽慰她,犹豫着,艰涩问:“他还同你说了什么没有?”
良宵低下头,“他还说了我的身世,我都知晓了。”
她低着头,没看见男人阴沉得厉害的脸色,继续道:“我确是个麻烦,当初害了她们,现今事情暴露,又牵连将军,牵连良国公府,你瞒着我的,我也都知晓,是我不好。”
这一番话听得宇文寂头皮发麻,原还想遥遥会因此与他离心,不曾想,竟是现今这副几近认错的姿态同他说起,她哪里有错?
怪只怪老黑没拦住良裘,叫他的娇娇什么都知晓了。
宇文寂愠怒的轻斥:“你倒是一天天的说胡话!什么麻烦不麻烦?日后不准再说!”
“没有。”良宵言辞恳切,拉着他的手去到小书房,“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法子,我有入宫令牌,我可以,杀了他……”
“遥遥!”宇文寂猛地拽住她,眸色墨黑黑的,“别说这些,便是天塌了也有我顶着,别做糊涂事!”
良宵勉强笑笑,“我只是说可以,我还想了别的法子,只要能将战事拖延六月中旬,日后便无事了。”
“我翻了很多古籍,看过一种易容术……”
“别说了!”
瞧瞧他的遥遥,一如当夜血流不止的挂在树干上,平平常常的和他说‘我没事,没受伤,很好’,迫不得已时,一步步退让。
诚然,良宵现今是敞开心扉的困兽,“你看你,我话都没有说完,我早知道你会这样,原想瞒着你的,后来,我怕,怕逞强坏事,给你添乱。”
“倒不如同你商议一番,你也不会放开我的对不对?所以现在最好的便是,我们将话说明白,谁也不准担下所有,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实在不行,”
“不会,总有出路的。”
她说这话时,嘴角微微像上扬着,嗓音轻且柔,午后光辉映衬着女人姝丽白皙的脸庞。
她在用最令人眷恋的温柔,诉说最叫人心痛的事。
寥寥几句,却如山间清泉滑落心间,将人满身的狂躁激烈点点平息下去。
这次,宇文寂没有打断她,默了一会子,问:“说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