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石轻轻纵身。跃到屋顶上去,在角落里盘膝坐下,监控着四周各个方位。不远处明面上布防的,是青岚带来地人。看起来也还训练有素,谨守着本分,只远远地守在佩玉轩四周;而再近一些。则是皇帝陛下出宫少不了的那些黑狼卫。不着痕迹地列开阵型。分潜在了佩玉轩的内外,但也都离这房间远远的;只有郑石一个。因为世代地忠诚,也拥有着帝王的绝对信任――虽然避出了房间,却仍然停留在施用内力就可以听见房间内动静的范围。
房间里面,青岚正煞有介事地同皇帝说道:“陛下,王小姐她也是好心,还望陛下不要动怒。”
端木兴却是一拂袖,几乎将正拉住他袖子的青岚带个趔趄,“好心么?谁借她地胆子,敢动朝内的大臣了?!若不是谢都指挥使发现得及时,谁知道到底会怎么样?!”
其实这话说得有些可笑了,无凭无证,说一个弱质女儿“动”一个大臣?就算不发现,又会“怎么样”呢?
只不过说话的既然是皇帝,那么自然就他的理大了。
“青卿你放心,明日朕定会申斥王阁老一番,给你出出气!”
“谢陛下关心,不过臣也没什么大碍,陛下万万犯不着为为臣去责备王阁老,王阁老德高望重,门生遍及天下……”
房顶上光明正大“偷
地郑石皱了皱眉。这对君臣相处的模式很奇怪,即下会,也总是不停变换着风格,有时候一本正经;有时候柔情款款;有时候滔滔雄辩;有时候相对无语……今儿不知道在玩哪一出了,听起来像是陛下在为青岚抱不平,又像是青岚在挑唆陛下对王小姐不满,可他却总是觉得有些怪异……
果然,皇帝陛下忽然笑起来,“好了青卿,别再装了,朕知道你不喜欢王家地那个丫头,朕也不喜欢……你这个由头不错,朕接受了,明儿把你那掺了毒地假药膏摔王阁老脸上去还不成么?以后你别再这么折腾自己了,嗯?”
说到后来,那声音便逐渐地低沉而温柔下去,接着房间中又是一片寂静,寂静得暧昧……郑石忽然觉得有些不妥,连忙收了心神,只专心把注意力放在房间外围地防护上。
……
房间里,却并没有郑石想象中的那种春意盎然,青岚递上了一份人名录之后,便悠哉游哉地坐在了端木兴地对面,摇晃着双脚看端木兴凝眉思索。
“这是什么东西,你哪里来的?”端木兴神情凝重起来。青岚递给他的那张纸,上面赫然列着考生姓名、考生的家境以及文采能力方面的统计……最重要的是,上面的一些人名他见过,曾出现在血衣卫秘密报上来的,与主考官有瓜葛的考生名单上面。
“这些是臣的人。这次秋打算提拔上来的。”
端木兴有些哭笑不得,“那你拿来给朕看做什么?还指望朕去替你作弊不成?”大赵科举积弊甚久,许多朝廷重臣都会有一些这样的“人名录”存在;不过今年端木兴归政,各方都有所收敛,做得也越发隐蔽。
“陛下科举是为朝廷敛‘才’,可如今却成了众官员自己敛‘财’的手段,难道陛下就没有什么想法么?”
什么想法?端木兴借着烛光,盯住青岚那张略显娇俏的脸。那脸上的双睫低低地垂了下来,投下浓浓的暗影,也遮挡住了她的真实心绪。
想起三年前秋闱的时候,两个人也是坐在一起,却是肩并着肩拼酒,他在青岚的耳边,曾低声说过:“若有一天我能掌政,定然先做的就是将那些贪官污吏统统杀了;然后干干净净开一科新的秋闱,选拔些真正有才的人上来!”
言犹在耳,两个人的处事态度却都已不复从前。杀贪,说得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内忧外患之际,朝廷最重要的还是一个“稳”字;地方小吏、知州知府、六部尚书、内阁元老,统统拉出去“咔嚓”了,谁来替他管理这个庞大冗沉的家国机构?靠科举来选新的官员?这些举子大都是白屋书生,有些甚至来自穷乡僻壤,一朝中了进士,翻身跃龙门,除了文章词句,真懂得如何做官么?中央到地方,换血只能慢慢地来。即使是如今的科举,这样的贪弊他也无法追究,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下一科吧,”他闭了闭眼睛,近乎自言自语似地说,“下一科朕就可以将这官场整治得差不多,下一科朕着紧抓下糊名誊录,务求将科举变成一条不沾染任何渣滓干干净净的选材大路。”
下一科……那是三年以后了。青岚咬咬唇,忽然抬眸,“陛下,其实这科举,大抵也没什么用。”
青岚咬咬唇,忽然抬眸,“陛下,其实这科举,大抵也没什么用。”
“青卿?”皇帝端木兴诧异之至。
“大赵立国三百余年,科举制度已经达到了极盛,国家选材,主要依靠的就是这三年一科的秋闱考试,然而时间流逝,科举流弊也一样形成了积重莫返趋势,其一,便是方才所言,夹带、抄袭、罔替、换卷,甚至买考官,通关节,漏试题,公然违规在官场上这已经成了堂而皇之的事情,就像臣今天做的这样。”
青岚说着,居然将手中的人名录扬了扬,“而且臣知道陛下为难,朝廷以稳为主,法不责众,仓促间难以扭转局面所以陛下说要等到下一科,臣是万分同意;当然陛下也可以雷霆一击,将此次参与科举舞弊的人众一一处理,但臣知道,如此一来,只怕天下震动,为祸不在邪教乱民之下。”
端木兴轻轻点头,但目光中疑惑未去:青岚对他的“求稳”策略一向是持相同意见的,在内阁中虽然人微言轻,但向来遇有争执,总是站在他这一边。在旁人眼中,这自然是拍皇帝马屁的小人行径,但他自己知道,两个人自幼共同研讨政事,在很多方面总能够心意相通,看法相同;这也是他不顾众大臣反对,执意将青岚由武转文,提携进入内阁的原因之一但今日青岚打出了“科举无用”的大旗,明显不是要表达同意他慢慢治贪的策略,倒不知究竟是什么,值得青岚私下约会他,还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
“不过这些日子。臣细细思量,觉得这科举的弊端,并不只在这制度破坏的一个方面上。另外地更重大的弊端,还在科举本身。”
端木兴扬了扬眉。沉默地看着她。
“科举制度,起源在前朝,那时门阀势力太盛,开科选士,为的是把用人地权力集中到朝廷里来一科进士。天子门生,何等荣耀?不过自有了科举以来,这科举考什么,便一直是治国者考量的重点。
“前朝是以考诗赋为主,大家都是填词作文,风花雪月;如此选拔来地进士,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治国理民的能力?那时候的进士便常被人讥嘲为虚浮浅薄。但当时的科举不过是进官的途径之一,考试还有推荐地成分,不单单看考试成绩一项。所谓公卷通榜,要把考生平常的声名舆论算入定榜依据;再有就是当时虽然靠科举取材,但参加科举的人还有很多是门阀大户子弟。家教氛围,使他们对于从政为官并不陌生。一旦录取。能较为容易地投身到治理国家黎民的工作中去……
“而本朝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群臣便在科举考诗赋还是考经义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下。后来定了考经义,又规定出许多条条框框来原本是为的公正起见,要选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出来,可实际呢?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不说,反而闹得猜题蒙题、背经诵文写八股,真正没把学究变成秀才,倒把秀才变了学究了!陛下没有去外面看看那些举子,有多少是须发皆白了的?几十年八股文章的辛苦,心心念念金榜题名,什么道德正义,什么家国存亡,在他眼里都不如功名富贵来得重要了!这样制度下出来地考生,若不是愚顽固执,不知变通,便是低眉屏息,蝇营狗苟,只巴望着应试做官,真的是陛下要的人才么?”
青岚停了下来,见端木兴凝了眉,一幅认真思索地样子,轻轻一笑,起身执壶,为端木兴斟上一盏新酿的梅子酒青杏新梅,是她酒中最爱。“陛下来我佩玉轩,居然连茶也没奉一盏,臣真是其罪不浅!不过我佩玉轩中无人侍奉,热茶难找,酒却多地是;如今只好以酒代茶,请陛下润润喉吧!”
端木兴还沉浸在她这一番慷慨陈词之中,并没有留意青岚到底又说了什么,只听了个茶字,随手接过,端到口边,却没有饮下,沉吟着道:“青卿说地这番话,朕怎么会没有想过许多士子学了一辈子,登科之后却根本不能胜任官位;更有甚者是一朝握权,便行贪枉!可我大赵历来依靠科举选材,考经义也是传了几百年,难不成还能废了科举?或者倒回去学前朝再考诗赋?……就是真考了诗赋,只怕选上来的又是一批文人墨客了!”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举起了手中杯盏……大概是触手间并没有烫热地感觉,他竟是带些恼怒地一口饮尽……因为出乎意料,被骇了一跳,咳呛起来……“竟然,是酒!咳,青卿你……还真是个……咳咳……酒痴……”
难得见到皇帝陛下如此狼狈的模样,青岚不由大乐,连忙走到端木兴背后替他轻轻拍着背部,又急急地请罪可她那般地喜笑颜开,一脸看戏的样子,又哪里有半分惶恐?
端木兴咳呛缓解,回身一把抓住青岚的手,“好啊你青岚,这样害我,看我怎么罚你!”说着随手一带,便将青岚拉至怀中,作势便要搔痒青岚笑得软倒,连忙挣扎,又叫:“明明告诉你是酒的……是你自己没听见……”
她这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逾矩对青缙的傀儡皇帝你我相称没有关系,可现在这个人,是大赵名义和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连忙收了笑,努力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退几步正色告罪。
端木兴怀中一空,瞬即明白了事出何因,那笑容便也渐渐隐去,只长长一叹,道:“倒是好多年没有这样闹过了。”
“总不能一直象小孩子时候的样子。”青岚现在却是恢复了自然的神色,抬手整理鬓发,“陛下待臣向来与别人不同,已经屡招非议;要是臣再这么不知进退,只怕朝臣们的口水就把臣淹死了。”
端木兴却站起身来,伸手抽过青岚的发簪,道:“过来朕替你梳梳吧,左右非议已经有了,还怕什么?”
青岚一笑,果然坐下来等皇帝替她梳头,口中却说道:“关于这科举流弊的问题,臣倒是有了几点想法,只是不很成熟,不敢在朝会上提出来任百官评论。”
端木兴眼中一亮,轻轻理理手中乌黑秀发,慢慢地说:“青卿你尽管说。”
注:中国古代科举,始于隋,唐代科举考诗赋,宋代由诗赋转经义,明清成八股。“秀才学究”一说,出自王安石改革科举之后晚年的感叹:“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也。”
木兴眼中一亮,轻轻理理手中乌黑秀发,慢慢地说:管说。”
青岚却也不着急,在面前的小桌上轻轻扣着手指,漫笑道:“只是一点念头,容臣再想想――还是等陛下帮臣绾了发再说吧。”
她头上的簪子被抽掉,青丝如瀑披散,其长过腰,再想收拢起来可是十分困难的了。端木兴略带些笨拙地绾着青岚的头发,试图将它们束在那顶白玉半月冠里;可他终究是做不惯这些的,几次努力未果,终于放弃。
“这半月冠用的时间长了,簪扣太滑扣不住,”他开始找理由,“而且青卿的头发比幼时又长了好多,朕绾不起来。”
“既然绾不起,又何必抽了臣的簪子?”青岚回眸,略带嗔怨的语调,“而既然抽了簪子,那便总该想个办法出来……束发冠不好戴,那便不戴了吧;凑合着绾个幼时常梳的小髻,网个儒巾,也未为不可。”
难得听见青岚用这样俏媚的口气说话,端木兴心中一荡,急忙抬眼间,却正正撞进她那澈如清潭的黑眸之中――面前的人虽然青丝如洒,浅笑轻颦,可那眸中霁风朗月,灵慧明邃,哪里有半点媚色?
“不戴束发冠了么……”端木兴沉吟良久,这才说,“青卿你行走朝堂,不戴是不可以的……但若是束发冠真的不好,又是私下偶尔为之的话,小髻儒巾,也算对付得过去。”
青岚唇边的笑意便愈浓,也不理会头发,只双眸如星。定定凝视着端木兴。
其实用得着什么绾小髻戴儒生巾呢?纵然端木兴不惯这些伺候人的活儿,难道还怕这大学士府中找不出个会梳头的人不成?再说青岚也算战场上打拼过来的,流丹不在身边地日子,她也不曾自己散着头发;两个人说的,原本就不是这束发的事。
“当初科举制还没有这么兴盛的时候,我朝许多官员都是监生出身……青卿的意思,莫非是要重振国子监?”
“陛下圣明。”青岚立刻顺杆而上,“考试只能选拔人才,却不能培养人才;讨论科举考什么,是因为陛下想要得到对应的人才。但从目前的状况看,得到的和想要的也未必相符……而且考试只看一日之短长,往往造成真才失之交臂的情况――象臣拿来地这份名录,里面的人各有优秀之处,想必陛下一见之后也会十分欣赏想要任用;然而臣可以保证,如果臣不去替他们作弊,其中很大一部分,甚至连榜尾都沾不上……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在科举选拔人才之外,再度振兴国子监。培养了人才来自己使用呢?”
她的话,明明振振有词。听起来十分有道理,可端木兴却总是觉得有一丝可笑……振兴国子监是个不错的主意,可那张名录中的人,都是各有优秀之处么?听说这些日子只要来投靠她的,都多多少少得了好处……其中很多人,的确是连榜尾也沾不上的……
“国子监能够重新振兴当然好,可大赵开国初年,监生的地位曾经极高,到现在没落至此,想必也有它的原因。贸然重新提高国子监地位,岂不是倒回去了呢?”端木兴似笑非笑,满心期待要看青岚如何应对,解决科举流弊地问题倒放在其次了。
“陛下说的是。大赵开国之初。国子监培养出来地监生都是从四品、五品开始历练呢。”青岚感叹,“后来科举日盛,流品也分得详细:进士及第叫清流;从监生入仕、由举荐做官、从吏道升转的。便都是浊流……这些途径越来越被人看不起,才渐渐没落了。其实臣以为,要论做官,只怕新科的进士们还有的要向这些浊流学习呢!”
“可清浊已分,只怕重振国子监难度重重啊!”端木兴再抛一问,索性将椅子一拉,又在青岚对面坐下来,专心等青岚作答。
“的确很难,臣也没有好办法。”不料青岚却回了这么一句。
两个人沉默下来。
“只怕国子监再也难找当年宋祭酒时的辉煌了!”青岚喃喃轻叹。
“当年的国子监祭酒只是兼职,宋太师一代大儒,国子监学生哪个不以能出于宋太师门下为荣呢……如今要重振国子监,除非新任祭酒也能有这样的分量吧……”端木兴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桃花眼一转,目光灼灼地盯住青岚,“朕终于明白了。”
“陛下明白什么?”青岚托了腮,眼睛眨眨,唇角轻轻勾起。
“明白你今天绕这么大的弯子究竟要做什么!”端木兴伸手轻轻在青岚鼻尖上刮了一下,大笑,“什么科举,什么国子监,你的目地,怕就是要朕将卢太傅送到国子监里作祭酒吧?!”
青岚脸垮下来,“费这么多心思绕弯子,还是瞒不过陛下去么?”
“这种排挤大臣的手段,朕还是和你一起在青缙处学来,又怎么会看不明白你的意图呢?!”端木兴有了答案,心中欣然,亲自执壶,为自己和青岚满斟美酒,举杯畅饮,“就为了今天早朝上他当着百官斥责你逢迎奸诈么?想把他挤出内阁?那你就可以放心了――朕是不会这么做的!卢太傅名清望重,国子监需要他,内阁也要他坐镇才行啊!”
“卢太傅何止斥责臣逢迎奸诈?”青岚作委屈状,“他还说要剥了臣地皮,陛下没有听见么?”
“当然听见了。”端木兴忍住笑,认真点头,“卢太傅生性嫉恶如仇,你当朝反对他处置贪官污吏,他没有亲自拿着拐杖来追打你,已经很给面子了!”
“可是臣说的有错么?难道臣的话,不是陛下地意思?那些亏空,要是继续追究下去,整个江南两路官员,谁能幸免?!臣不也是看着卢太傅耿介有余,机智不足,体会不出上意,这才帮他一把么……”
两个人又笑闹了一番,青岚忽然惊道:“坏了!现在怕是有亥时了吧?约了陛下出来,却一直讨论科举的问题,倒把正事儿给忘记了!”
“什么正事儿?”端木兴好奇心又被勾起。
“听说贡院附近的大观桥开夜市,这几天来了好几个西洋美人儿,还带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叫卖……”
姜鸿昊今夜里心中真是万分的忐忑,他前来求见青士,事先自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早想过多种可能的情况和应对的方法;然而真的到了青府,才发现事事都是出乎意料。
先是出乎意料的进府,然后又出乎意料地在青大学士用餐的房间外面枯等了一个多时辰。看青大学士如何吃饭,如何与人暧昧,如何走马灯一般见客……他完全有理由怀疑一开始将他引进来的那个侍卫出了错,居然让他在房间外面等待么?就让他这样“窥探”青大学士的隐私?不过他可没胆子那么一直看下去,从见了青大学士发怒说要读书人冤枉也要杀开始,他就自觉地退到了一边,退到了甬道上远远只能够看见那个房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