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巡抚衙门相见,立即就是血拼、守城,劳累疲倦、一心保命而已;之后青岚又缠绵病榻,倒让他忘记了这位小侯爷从前的风采。
而现在众军拱卫的青岚,却没有依制穿六品武服,而是一身朱砂锦袍、鎏银玉带、腰悬利刃、足蹬云靴。当真是鲜衣怒马,美人如玉;只见她如飞行至城门处,当街勒马,那马人立而起,昂首嘶鸣。而青岚则微笑端坐马上,那一种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的态度,好不叫人羡煞!
孙公公早看出了马上人物,连忙赶上了几步,反向她拱手作揖道:“小侯爷,这么长时间没见,还是这么光彩照人哪!老奴这里给小侯爷见礼了!”
登时,隆兴府众人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隆兴远离京城,对京里的绯闻谣传,本来就少了些敏感的神经。青郡侯失势,青岚被贬湖南,虽是尽人皆知,但青岚的天子宠幸未衰,也不过是风流传闻、茶余饭后聊博一笑;谁曾想到,青岚权势,仍至于此!
面对孙公公的奉承态度,青岚轻轻跳下马背,扬了扬马鞭,用略带亲昵的口气笑着说:“原来这次的钦差,是孙公公来做么?来来来,一起往清风楼去,何将军在那边设了宴,给你老东西接风呢!”
这态度,虽然是熟悉之至的口吻,但对于一个钦差来讲,却显得有些轻慢了。不过隆兴府的人大多刚刚在孙公公那里热脸贴了冷屁股,对现在青岚的作为,心中竟有些暗暗的欣喜。
孙公公听说要去酒楼,连称不敢,只说自己圣旨在身,要宣了旨,才敢再论其他。
青岚拗不过,只好随他。
于是在前往都督府的路上,孙公公、青岚,以及被青岚拉来的何长安,三个人在前,并排走着;后面是比青岚、何长安品级都要高的多的江南西路三司衙门官员、隆兴知府、参议参政以及士宦乡绅……
道路两旁,排满了密密麻麻的镇南军将士。从青岚带着三百“招讨使”亲卫出现,这些人就已经接近激动的边缘。他们虽然并不知道隆兴守卫战中青岚的作用,但是那五百“招讨使”亲卫,可是早在镇南军中,成为一个神话的流传。
打败赤脚军之后,武青带走了近二百亲卫,另外三百人,也都随同青岚一起,住进了都督府,故此,镇南军兵士对这些英雄的崇敬之情,无由可达。今日居然一下子看见威风凛凛的“神话人物”出现在面前,那份澎湃的心绪,可想而知。
不知道是谁带头先叫了一声,“陛下圣体安康!”接下来就转化成了滔天巨浪,镇南军兵士,还有被阻隔在外层围观的百姓,一个一个找到了宣泄心情的路途,大声振臂高呼:“陛下安康!”“小侯爷安康!”“武将军安康!”甚至,也有叫何将军、钦差大人的;一路民心如镜,向背可知。
声潮如涌中,那几位布政使和参议参政,独独脸色煞白。原本要借着钦差到来的机会为巡抚大人翻案的心,都淡了不少。不用再问圣旨写些什么,只看今日光景,就知道,大赵数百年来以文统武的风气,只怕,要转了向了。
孙公公带来的圣旨,有好几份。
首先宣读的,就是关于这次诛杀江西巡抚郭子良的事情。
何长安跪在隆兴府大小官员之间,听着孙公公的公鸭嗓,一字一顿地宣读着,他那紧提着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去。
皇帝端木兴在旨意中宣称,江西巡抚郭子良,素行不端;“今有荆湖南路招讨使武青奉朕密旨,诛灭此贼,朕心甚慰;又闻江西土寇出没不常,外解梗阻,该抚镇何全无奏闻?着即发官兵扫荡,以通饷道。如乡绅士民有倡义急公,忠愤誓守者,即时奏闻,以凭纪录叙用。如有传讹惑众,弃城倡逃之人,立行逮究,将财产没官充饷,不得徇纵……”
后面的话,其实何长安全没有听到耳朵里;他的心中,一直充斥着那句话:“奉朕密旨”!“奉朕密旨”是什么意思?就是说皇帝将这件事完全自己抗了下去!他还记得武青说过,陛下赐他天子剑,许他便宜行事。然而天子剑也好,便宜行事也罢,都解释不了擅杀二品大员的极端行为。
也唯有现在这样,那就是皇帝陛下将这个责任自己担了去,才可以为他们这些人开脱,才可以不治他们的罪。但这样做的话,那么,只怕连皇帝自己,都要忍受言官的唠叨好久,甚至,还会背上一个暴戾独断的名声。
他没有奢望过皇帝会担下这个不属于他的责任,原本最好的期望是,或许陛下会看在武青、青岚的面子上,放过了他,随便找个什么替罪羊来承担这个责任。
可是现在……何长安心中生出一种无以为报的感觉来。随即自己又心中苦笑,打熬官场这么多年,他以为他已经看透,谁料在这样的关头,还是有些士为知己者死的酸腐气呢!
只是不知道,皇帝陛下如此作为,到底是看在谁的面子?武青?青岚?
孙公公又拿出了第二份圣旨:“兹有镇南军副将,从四品轻车都尉何长安,诛叛有功,特加壮武将军衔,令暂代镇南军都督职。”接着孙公公停下来,看着何长安笑道:“何将军,这份旨意,不过是陛下接到郭子良伏诛的奏报之后发出的,当时朝中还不知道隆兴府大败赤脚军的事情。相信过不了多久,便会另有圣命到来,只怕那时的嘉奖,便不是加衔暂代这么简单了!”
何长安此刻心中的感觉,就像是快要渴死的人忽然捡到一只水葫芦,痛饮一番之后又发觉那只葫芦居然是金子做的——真真是畅美之极,整个人都显得亮堂了起来。
孙公公又说了些嘉勉的套话,这才转头道:“圣上还有给武将军的升擢和赏赐,不过既然武将军不在这里,咱家也就只好留待日后再来宣旨了。”
他说完,便停顿了下来。然而四周,江西路和隆兴府的各路官员却都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心中暗道,还有给青小侯爷的圣旨没有发罢?
就连青岚,也在暗自纳闷,怎地孙公公停下来不说了?
那孙公公四下看了看,咳了咳,道:“咱家这里还有两份圣谕,请谢聆春谢大人前来接旨——”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
隆兴府内何时有位谢大人了?
青岚心中更是惊讶疑惑,她遣郑石去截住钦差,就是为了问明圣旨内容,两方面商量好如何应对……可是没有听说还有圣旨传给谢聆春啊,难道谢聆春随她偷潜出京的事情早就被端木兴察觉了?但心中转了几转,知道对方既然叫出“谢大人”来,这事终究躲不过去,只得吩咐人去将谢公子请来。
待到谢聆春出现,识得他的人才开始悄悄议论:“这不是小侯爷带着的那个男宠么?什么时候成了大人了?”
孙公公却顾不得那许多,直接宣读圣旨道:“今血衣卫癸字部首领谢聆春私潜出京,罪当不赦;然朕心宽厚,姑念其诛逆有功,暂加封血衣卫都指挥使,令戴罪立功,钦此——”
孙公公才说完,整个都督府中一片静寂无声,当真是落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血衣卫都指挥使,就是整个血衣卫的最高长官了。官衔为正三品。但真正恐怖的,倒不是一个三品的职位,而是血衣卫都指挥使几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这几个字,代表着的,就是一只凶猛狼群的头狼;而在场的众官员,却都是那待宰的羔羊。只要头狼一发话,在羊们的身边,无时无刻不会窜出一些恶狼来,甚至是掀翻了身上的羊皮窜出狼来,扑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至此,文官们是再不存一点为巡抚大人翻案的心思了。陛下果然是早有预谋,连血衣卫的头目都派到了这里来,不是为了诛杀巡抚郭子良,又是为了什么?!
孙公公又咳了几声,在满场的静默中显得尤为突兀。他咳完又停了一会儿,才说:“请荆湖南路副招讨使青岚跪接口谕——”
众人才被狠狠压下去的心又都提了上来,别人都是圣旨,怎么青岚的是口谕?莫非还有什么变故?
这这样想着,孙公公已经狠一狠心,快速地宣读出来:“青卿你可知罪么?朕旨到之日,你还能跪在这里听谕旨的话,说明隆兴还算是有惊无险了吧?不过青卿你难道不记得朕临行之夜和你说过的话?不可轻易涉险。隆兴府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要你湖南的招讨使来凑热闹么?越界行权,朕决定罚你俸禄一年,着回京时当面和朕解释。”
又是出乎青岚意料的内容!她着郑石通知过孙公公,如果给她的圣旨,能够对她在江西建立威望有帮助的话,就当众宣读;否则,就私下里给她……可是,这口谕里,罚俸一年……记得方才孙公公说起给武青的圣旨的时候,不是说的嘉奖和擢升么?怎么轮到了她,却是厚彼薄此?还有,这份口谕,实在是太暧昧了,什么临行之夜,什么当面解释,落在有心人耳朵里,那些谣传就算是坐实了……
可谁料她还在这里腹诽那口谕,孙公公却还没完似地,又躲闪着眼光,说道:“陛下还有东西给小侯爷。”
于是江西路以及隆兴府的大小官员,便都眼睁睁地看见了这一幕:内侍省内常侍孙德安孙总管,将一只镶金嵌玉的沉香木盒子,用黄绫托着,恭恭敬敬地奉在了青岚的面前。
青岚也连忙恭敬地接了,依照惯例,当场将那个小盒子打开——
里面只有一块和外面托盘上一模一样的黄绫。
东西呢?莫非路上丢了?
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疑问。
青岚看看孙公公,再看看盒子,终于问了出来:“孙公公,陛下赏赐的,就是这个盒子?”
莫非是别有深意么?
不料孙公公垂了眉,指了指盒子,说:“不是盒子,是里头的那……帕子。”
帕子?青岚将那方黄绫拈了起来,打开瞧瞧,倒是方方的,角落里还绣了什么东西,可……手工也太粗糙了吧?确定是“绣帕”么?不是垫盒子用的?
“陛下说,这是他早以前和小侯爷打赌输了的,要亲手替小侯爷绣个帕子来用……”孙公公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但在场的众人还是都听了个清清楚青。立时场中一片抽气声。
陛下亲手绣的帕子么?这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珍贵了……别说是罚俸一年,就是连升三级,也抵不过这一方帕子所代表的含义……众官员无数道目光,齐齐盯在了那帕子上头,几乎要把帕子烧出个洞来。
青岚讪笑了下,将帕子放回到盒子里,依照规矩谢恩。不过……在抬起头的时候,狠狠地剜了孙公公一眼。
这个死太监,这种口谕当着众人来说,是给她上眼药么?亏她先派郑石远远地去接着,确定是好消息,还塞给了孙公公那么厚的银票——居然当着众人的面闹这么一出。还嫌她丢脸丢得不够,连陛下亲手绣的这样的话都出来了!
孙公公对着青岚责怪的眼神,也只有苦笑,不是他不知道这种私密的口谕,可以在单独的时候再宣给青岚,只是……青岚塞给他那么多银子,要他替她提升威望——还有什么比陛下的宠信更令人畏惧艳羡的么?……最最主要的是,如果他帮不到她,他怕到手的银子又会飞了……
不过好在有谢聆春在一边。这场宣读圣旨的大戏结束之后,倒也没人上来和青岚说什么有的没的,就连何长安都没有过来要求看一看“陛下亲手绣的”帕子是个什么模样。大家的目光,更多地还是集中在了那个妖娆的谢公子身上。
传说中血衣卫从不见光的谍探头目,现在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正式成为了这个恐怖组织的负责人。虽然畏惧,但众官员们还是忍不住要偷偷瞄上几眼,然后在谢聆春目光还没有转回来的时候匆匆躲开。
青岚看着这样情形,也不禁心中感叹,那个一炷香以前还是自己男宠身份的绝色美男,怎么就一下子成了人人畏惧的洪水猛兽?
晚宴设在城中最着名的“清风楼”。不过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们才有资格到场了,甚至原本就是何长安的四品武将身份,也未必有资格参与这样的盛会。然而现在当然不同,就算钦差没有到来之前,隆兴府就已经隐隐形成以何长安为首的新格局;此次圣旨一出,更是让众官员们彻底认可了这样的改变。
其实不认可又有什么用呢?何长安授了代都督衔,全城的兵士早就由他节制;钦差大人宣旨,要到他住的都督府里;皇帝的宠臣青岚,和他曾是私交密友——甚至有传闻两人关系暧昧;更更主要的是:新上任的血衣卫都指挥使大人,居然也住在他的宅子里!虽然不过是跟着青小侯爷来的,但明明白白是支持着何长安的军方一派么,明眼人都看得出。
那文官们刚刚抱成的小团体彻底地破裂了,所谓百官签名的奏折,更是早被悄悄毁在了两位布政使的袖子里。
要说清风楼这场盛宴,差不多也算是隆兴府权力更迭的一种标志了,受到邀请的人,几乎没有敢于怠慢的,都是早早到场,等着巴结一下隆兴府未来的实权人物……只除了两个人例外。
这两个人都是受到了何长安和隆兴文官的双重邀请,也是晚宴上众人议论的核心所在;可谓是风头正紧,万众仰目——
然而这两个人却都没有出现在当夜的钦差接风宴上。
反而,乘夜出了城,来到章江门外,高高的滕王阁顶楼之上,临江俯瞰。
一轮明月正缓缓升起,波光粼粼,交相辉映,给整个江面上带上了一层神话般的色彩。月光之下,隐约可见江中汀渚,似幻似真,流霜飞霰。
青岚回头,取了早放在桌上的酒坛,拍开泥封,笑道:“这是何将军特意遣人从李家渡弄回来的美酒,素来有‘闻香下马’、‘知味拢船’的美誉,不知道谢公子愿不愿意和在下共饮?”
说着,也不待他回答,自顾拿了两只兽面陶斝,斟了满满的酒。
谢聆春看看她,笑:“青小美人儿,你用这样的大盏来喝,自己不怕,却哪里还有人敢陪你胡闹?”
“这陶斝虽是大了些,与野渡美酒倒是相得益彰,一口喝不得这许多,就不会慢慢喝么?”青岚白他一眼,似乎在怪他不懂酒。
“嗯,也罢,只当舍命陪美人儿罢!”谢聆春笑着,也回到桌边坐下,一一揭开桌上餐盒木盖,便有诱人的食物香气飘散出来。
“清风楼的菜色,果然名不虚传。”
“不只有清风楼的菜,还有天然居的点心,醉燕堂的水果雕盘——招待你谢公子么,敢不用心?”青岚浅浅凝笑,举起酒杯,“青岚也借此酒,恭贺谢公子高升。”
恰在此时,远远地,城中丝竹之声也悠然而至。滕王高阁,春江夜色,烛光对饮,美人如玉。此情此景,如何不醉?
谢聆春却摇摇头,执起陶斝饮了一大口,苦笑道:“青小美人儿,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直接告诉我,其实你心里正在骂我,对不对?”
“没有。我怎么会骂你?怎么敢骂你?”青岚的笑容越发甜美了,“那条找不到家的狗如今终于有了家了,我替它高兴还来不及,骂它做什么?”
听了这话,谢聆春却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反点了点头,“你肯这样骂我就好了!我承认,的确是我主动与陛下联络,又替自己找了个‘主人’。不过你也要知道,青郡侯出事之后,如果血衣卫不能够迅速翻身,那便只有败亡一途了,我身为癸字部的首领,是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血衣卫覆灭的,对不对?”
他现在官居正三品,远在青岚之上,更兼手握血衣卫,几乎是操控了三品以下所有官员的生杀大权;本来是没有什么义务要同青岚解释这些的,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而且……态度温柔,言辞诚恳。
“我理解你的苦衷。”青岚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换了是我,也一样会这么做吧?何况你一路上待我可谓仁至义尽,我们两个人的合作,一直是你片面的帮我,我可没有帮过你什么。”她想了想,又说:“甚至还刺过你一针。”
“青小美人儿……”他轻柔地笑,“算你还有良心。”
“不过,”青岚却又正色说道,“依照我们最开始的约定,我本来就不用帮你什么,我负责的,只是保证你的安全,最后在自己青云直上的时候帮你也捞一个前程,对不对?”
也不待谢聆春答话,她继续说:“如今你还是好好坐在这里,安全自然无虞;至于前程,你更是已经扶摇直上;可是你帮了我的呢?细细想来,所谓帮我做的事情,其实也都对你自己有利吧?而我真正要求你做的,却是根本没有做到!”
他苦笑看着她,举起陶斝灌了一口酒,“你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好了……你要求我做的,到底什么没有做到?”
青岚扬眉,“难怪,居然都已经忘记了吗?不记得当初结下盟约的时候,就曾经答应了我,要给我一份武将军的详细资料?”
“这个,”他沉吟,“还真是我欠了你的……不过主要是事先没有料想到襄阳武青的那些部下口风居然那么紧,早先卫里安插过去的几个耳目,也都反了水……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一查到底,一定事无巨细都放在你的案头才算完——这样可以了么?青小美人儿?”
“不可以!”青岚笑笑,“以后会如何以后再说,现在既然是你欠了我的——”她起身满了整整一斝的美酒放在谢聆春面前,斜睨着看他,“先喝了这酒,算赔罪吧!”
“也好。青小美人儿,如果我喝了这酒,你就原谅我的话——”他款款笑着,双手捧起陶斝,竟真的一点一点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