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碧曦做出这个决定, 并不是一时兴起。
她从来都讨厌被贴上伟大的标签, 因为这是毫不相干的人口上官司,于她没有一分一毫的用处。
说得现实一些, 她成了这个样子, 即便是所有人再怎么夸奖她,她仍然是一个废人。
世情冷漠如此,她从来不会做任何无谓的幻想。
在她身体好的时候,齐姨曾经跟贺铸然一起, 带她到瘫痪病人的家里做客。
瘫痪病人,渐冻症患者, 老年人瘫痪等等,自然有他们的圈子。
齐姨在护工这个行业二十多年的从业经验, 认识的, 听说的瘫痪病人是一个十分可观的数目。
他们选择拜访的两位,处境让人触目惊心。
其中一位老人姓陆, 刚刚瘫痪近一年。
陆爷爷离他们的距离最近,贺铸然担心苏碧曦坐太久的车会不舒服,便就近选择了这位老人。
老人一家住在一个还不错的小区,贺铸然推着苏碧曦在后面, 齐姨在前面敲门。
正是周末,老人的子女都在家,一个女声打开了可视电话, “你哪位, 请问找谁?”
“我们是瘫痪病人志愿者协会的, 今天带了一些礼品,来看望陆先生,这是我们的证件。”齐姨在镜头前出示了证件,并且拿出了买的东西。
他们昨天就提前联系了协会,协会也通知了陆老的家人,电话那头的女人也就给他们开了门。
十七楼的房子,三室一厅的户型,装修在中等档次的水准。
京城二环临近地铁的房子,又是很宽敞的户型,按照陆家一儿一女的年纪工作,是绝对买不起的,打拼了一辈子也未必能有。
这间房子,是在陆老的名下。
陆老的女儿给他们开了门,请他们坐下,给他们倒了水,脸上也没有笑模样,反倒在寒暄后开口问道,“你们那个什么协会,不是很多有钱人捐款的吗?你们来看我爸,就带了这些东西,没有慰问金什么的?”
她说着话,还扫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苏碧曦。
陆老女儿应该有三十岁上下,长相一般,只是还没有结婚。
没结婚很正常,只是一张口就问有没有慰问金,就有点不合适了。
“我们想先看看陆老的情况,慰问金也是根据各个家庭的经济情况申请的”齐姨应付这些事是做熟了的,岔开了话题,“苏小姐也是一名瘫痪病人,这次来是想取取经。”
陆老女儿撇嘴,指了指最里面的那件屋子,“他就在那儿,你们去看吧。记得把门关上。”
看这个格局,陆老住的肯定不是主卧,连次卧都不是。
自己的房子,住的最小的房间。
苏碧曦跟贺铸然视线对上,都看见了各自眼中的不认同。
贺铸然推着苏碧曦走在前面,率先打开了房门。
一股夹杂着屎尿味的恶臭扑面而来,苏碧曦肠胃脆弱,当即恶心地作呕,吐了出来。
贺铸然连忙蹲下来,拍着她的背脊,打开轮椅上带着的温水瓶,待苏碧曦吐完了以后,细细给她擦了脸,喂她喝了水,再给她戴上了一个口罩,“好点了吗?”
这个味道实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所有的屎尿都堆积在一起,让人恨不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干净。
光线阴暗的房间里,躺着一个朽木一样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斑点就像是八九十岁的年纪,丝毫看不出只是一个六十来岁的人。
老人躺在平平的枕头上,没有加高的弹性靠垫,身上盖着什么污迹杂物都有的薄被子,只是到老人的腰部。
导尿管因为长时间没有清洗,里面的污垢堵塞,黄彤彤的看不出原来的透明管子。
老人身下是堆积在一起的排泄物,苍蝇蚊子不停绕着飞,还有一些不停蠕动的虫子。
老人的身上,到处都是发脓溃烂的褥疮,散发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恶臭。
齐姨捂着嘴巴,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指着陆老女儿大声骂道,“你们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爸爸的?你们的良心呢?”
也就是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护工,也没见过这么恶劣的家庭。
父亲养大他们,还住在父亲的房子里,竟然就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还是人吗?
陆老女儿也已经戴上口罩,冲上来要关门,被贺铸然拦着,便发起脾气来,“你知道请护工多贵吗?挣钱多难吗?他自己都不想活了,让护工一星期来一次,你怪我干什么?”
“你哥哥呢?你们兄妹都是盼着陆老快点死?”齐姨压着怒气问道。
“我哥哥都听嫂子的,他们今天带着孩子去博物馆了,留着我在家”陆老女儿见关不了门,就去看苏碧曦他们带来的礼物,“他们说,女儿才是照顾父母的,儿子就是挣钱。我呸!娶了媳妇,老子就扔给妹妹,真是不要脸。”
她见苏碧曦买回来的都是老年人吃的低糖低热量补品,还有不多的水果,“你们怎么才买这么些东西,也不多买点,还好意思拿那么多的捐款。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家穷,照顾不起瘫子,护工太贵了,多给点补助啊。”
她慢悠悠地说:“不然啊,下一次你们来,指不定还能不能见到我爸了。”
究竟是谁不要脸?
这一对兄妹,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苏碧曦气得脑子冲血,只觉得脑子要爆炸了一样,“你们就不怕我们告你们?”
“哎哟,我好怕啊”陆老女儿把苏碧曦从上到下看了一眼,“我看你也是个瘫子,还活得不错,连法律都不懂了吧。我爸爸现在意识都不清楚了,不能说是完全的行为人。”
她讥笑了一声,“我每天喂他吃喝,还每周请护工,就算是法院过来,也只能劝诫我要更尽心。怎么着,你一个瘫子,想着当上帝还是圣母,管起闲事来了?”
贺铸然哪里容得人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苏碧曦,“一个站着乱吠的畜生。说你们是畜生,还是抬举了你们。”
陆老女儿听见这话就笑了起来,“我是个畜生,那你们来照顾这个老瘫子啊,随时欢迎,赶紧把他接走,我求之不得。”
京城的房子现在是天价,她还巴不得老瘫子赶紧死了了。
苏碧曦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瘫痪病人的治疗,主要还是靠家人。
如果家人不负责任,就算报警,警察顶多也就是劝告为主。
没有人会因为这种事去跟子女打官司的。
如果家人不照顾,没有经济来源的他们,难道还指望外人来照顾?
他们对陆老的子女再恨,也没办法把陆老接走。
他们终究只是陌生人。
跟畜生说话,只会脏了自己的嘴。
齐姨跟贺铸然动手,把陆老清洗了一遍,打开窗户,把整个房间都收拾了一番。
陆老身上已经干了的屎已经洗不掉,拿刀挂下,又是一块伤口。
这么一个干瘦的老人,让人根本不忍心看。
他们忙活了整整一天,到下午才勉强算好,齐姨看了看陆老身上的褥疮,下身的伤口,难过地说:“必须进行全身清创手术,这种手术,怎么也要一万多。”
且不说陆家儿女不会送陆老去做手术,更不会承担手术费用。
陆老做了手术以后,谁来照顾他?
瘫痪病人是需要全天护理的。
按照陆家儿女的行事,即便是他们替陆老请了护工,恐怕还会被他们辞退。
他们就不希望陆老再活下去。
要想陆老活下去,必须把他接走,做完手术,再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休养。
再在亲生儿女手上,陆老可能真得活不了几天了。
连亲生儿女都这样,还能指望哪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这样费心费力地照顾一个瘫痪病人?
没有人有这个义务。
往最坏的情况想,一旦外人照顾了陆老,出了什么事,那两个儿子女儿站出来说他们不负责任,不尽心,那么外人不但好心做了坏事,还要承担数不清的麻烦。
人一旦不再是人,就可能是会吃人的恶鬼。
陆老即便是寿终正寝,陆家儿女也能上门说,是你们害死了他们的父亲,要赔钱。
这事固然可以请警察来调解,但是以警察息事宁人的个性,多半要花钱赔闹。
凭什么呢?
两个狼心狗肺的孩子,有人发善心照顾瘫痪的老人,还要承担这么恶心的后果,谁还肯再做这种事?
人做了一件好事,未必想着有好报,但是绝不会希望因此沾染上麻烦,还被恶狗咬一口的。
君不见,碰瓷的事情一再发生,真得有人晕倒以后,还会有几个人去帮忙?
小孩子在家里被父母告诫,千万不要靠近老人家,因为家里赔不起那个钱。
房间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苏碧曦就在陆老的床头,忽地轻声问了一句,“陆先生,你不想活了吧?”
陆老浑浊的双眼挣了开来,颤巍巍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苏碧曦,眼角流下两行泪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出口的声音几不可闻,“快快……死了吧…….快…….死了吧……..”
只有陆老一心求死,才会任由子女这么折腾他,毫不反抗。
即便他反抗了,又能怎么样呢?
是这两个孩子忽然良心发现,对他好了,还是有人发善心,把他接出去?
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
他已经是一个废人,活着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一辈子为了孩子,孩子养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一生何其失败。
还是死了吧。
苏碧曦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贺铸然低下头,把苏碧曦拢在怀里,试图给她一些依靠,亲吻她的眉心,“曦曦,你还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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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当年去敬老院的时候,亲耳听见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说:“快快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至今想起,仍然难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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