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 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 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 这来者系谁, 这样放诞无礼?’”
贺铸然念完这一段,眼神微微敛住,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林黛玉方才失了亲生母亲, 就被父亲送进了荣国府。古时候的世家大族,奴仆成群, 个个逢高踩地。林黛玉十几岁的年纪,在现代还是一个小学生, 在荣国府说一句话都要心里过了三遍, 唯恐遭人看不起。”
贺铸然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
十二副富贵牡丹百蝶纷飞镶嵌珍珠翠玉的屏风后, 仍然没有一丝回音。
他想起几天前,待他甚厚,在他本科阶段就为他规划了几个博士论文方向的导师周成把他叫到办公室,“铸然, 老师有一件事情,想托你帮个忙。”
贺铸然一直受到老师照顾,能够有机会帮老师的忙, 自然是求之不得, 而且他现在不过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学生, 老师说帮忙,他也帮不上什么大事。
周成老师作为华国最好大学的医学院院长,国际上享有盛誉的神经外科专家,贺铸然能够有幸在本科阶段便成为他指导的学生,除了京华大学近来年的本科生导师制度,自己在神经外科有些天分,周成老师对他的教导之情,是他始终铭记在心的。
在他修完了本科学业之后,周老师还建议他去目前世界上神经外科最好的东京大学完成硕士学位,再回来跟着他读博,同时在国内的医院实习。
作为一个医生,始终是要有大量的临床经验。
在最开始接触病人的时候,尤其是神经外科这么复杂艰深的门类,有一个高明的导师手把手地引路,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开端。
“我有一个朋友的女儿,正在读初中”周成看了一眼长身玉立,气质温润,面目俊秀的贺铸然,长叹一声,“小姑娘从小学的琵琶,能用琵琶弹出十几种乐器的声音,还在国外元首来的时候表演过。跟她爷爷从小学着下围棋,已经是业余九段都下不过她了。”
“写的一笔好字,是跟着国学院的刘先生学的。”
国学院的刘先生,是国学院一个百岁高龄的国宝级大师,在民国就已经是风起云涌,千金难求一字的人物,周老师顿了顿,无限惋惜地再次喟叹一声,“可惜发生了车祸,酒驾的司机当场身亡,小姑娘活了下来,却从此全身瘫痪,连根手指也动不了了。”
这么小,又才华横溢的姑娘,一生都毁了,实在是可惜至极。
贺铸然也跟着叹息不已。
“这么一个小姑娘,撞上这种事,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但是小姑娘性子倔,不哭不闹,连眼泪都没有一滴”罗成摇摇头,“寻常成年人碰见这样的大事,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的大有人在。小姑娘从醒过来到今天,五天了,说过的话不到五句。”
对于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子来说,全身瘫痪的事实,实在太过残酷,太过可怕了。
小姑娘的家人想了所有办法,动用了所有关系,短期内都没能让小姑娘有痊愈的可能。
人体的秘密太过复杂,医学上对于人体奥秘的研究,至今不过是沧海一粟。
但是小姑娘这样的精神状态,先不说是不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每天从不开口,跟她说话也没有任何回应,跟一根木头一样,虽然让她吃饭喝水吃药都照着做,但是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好几个有名望的心理医生去了,也没有丝毫用处。
“这样的剧变……老师是想?”贺铸然也为这个小姑娘惋惜,只是心中疑惑,他如今,帮不上这个小姑娘什么吧?
周成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贺铸然跟自己添了茶,将白瓷杯子放下,“我朋友求到我这里,身体上治疗的事情,我这把老骨头使着劲儿要给她张罗。只是这精神上…….我们跟几个心理医生商量了个主意。”
“小姑娘现在对心理医生,对成年人有严重的排斥抵触情绪,连眼睛都不睁开”周成无奈道,“所以现下,我们琢磨一个同样是学生,又懂一些心理学,最好还是一个学医的学生,去接触一番小姑娘。小姑娘从小国学教育就好,红楼三国可以背下来,最爱找人给她念书听。”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们已经想尽了所有办法,都没有任何效用。
小姑娘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别说罚她,连她咳嗽一声,身边所有亲人都悬心得不得了。
也没有法子罚。
一个连手指都动不了的人,四肢已经没有丝毫知觉,只比植物人强上那么一线罢了。
周成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你主修神经外科,对心理学也十分有功底,刘先生都夸你国学上有造诣,实在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老师再夸下去,我就要落荒而逃了。”贺铸然赧然地笑了笑,对于老师的夸奖,颇有些不好意思。
说到这里,他已经明白老师要他去帮什么忙了。
他的确对国学兴趣浓厚,可是他真得对国学下了一番功夫,是因为喜欢的那个姑娘就如同古代走出来的仕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他为了能够追求她,才下了力气。
说起来,这个让人叹惋的小姑娘,跟他的心上人,好些兴趣都一样。
只不过她学的是古筝,小姑娘弹的是琵琶;她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杂书,倒不是特别喜欢红楼。
贺铸然想了想,又不太确定。
毕竟,他们现在只是朋友,他对她的了解并不太多,他都还没有跟她表明心迹。
之前他说要去日本,她忽然脸就拉下来,打断了他本打算出口的表白。
她之后便说去毕业旅行,他们有半个月没见面了。
虽然每天可以语音文字联系,但是哪里比得上亲眼看见她,来得让他心喜。
暑假结束之后,他就要去霓虹国了。
没有在离开之前,求得她点头应允,他根本没办法安心去。
自己暑假也是要留在学校,无论如何,都要厚着脸皮,让她答应了。
自己去霓虹国读硕士,至少也要三年。
这三年里面,她那么好,万一被别人骗走了,他上哪里哭去?
贺铸然今天第一次来郊外,见到小姑娘家里独栋的别墅,前后圈起来的小花园,高级别的警卫,一名护工,一位保姆,小姑娘的母亲,外婆都守在这里。
能够托动周老师,贺铸然早就猜测小姑娘的家世极好,想不到竟然是好到了这个程度。
这个地方的房子,有钱都买不到。
小姑娘的母亲秀雅端庄,却憔悴得不成样子,先跟他道了谢,十分歉意地解释,“小名叫阿鹤……..阿鹤说不想见外人,非要隔上一架屏风。自从…….她就不想看见人,我们她也不想见…….”
贺铸然忙摆手,理解地笑了笑,“我明白的,阿姨。隔着屏风,我也能念书。又是第一次来,这事急不得。”
一个十三四岁,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忽然从此全身瘫痪,哪里能接受得了这个事实。
多见到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别人怜悯的眼神,只怕都是在她心上插上一刀。
没有经历过同样的痛苦,永远无法体会到那种痛苦究竟有多痛。
阿鹤父母连把他请来,给阿鹤念书说话的主意都接受了,可想而知已经走投无路到了什么程度。
贺铸然坐在屏风后的沙发上,顿了好一晌,都没有等到小姑娘开口,便继续读书,“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哎,古代的男女地位,相差太过悬殊了,亲舅舅竟然也不好多见黛玉。”
一个清丽柔软的女声忽然响起,“贾赦就不是个东西,嫡亲的外甥女都不放在心上。”
阿鹤竟然开口了!
贺铸然听见这个声音,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只是此刻的欣喜大过一切,立时便接话道,“王熙凤晚到,可见也不是对黛玉上心的。”
“岂止是不上心,荣国府宁国府两府,可有一个长辈给黛玉送了见面礼?同辈之间,初次见面要有表礼,这是稍微有点教养的人家都知晓的事,难道这两个府邸的人全都傻了不成?”阿鹤似乎对黛玉进府这个章节十分看不过去,“还有贾宝玉那个混账!古时候姑娘家的小字,都是父母长辈给起的,或者是丈夫送的。贾宝玉算是什么东西,竟然第一次见面,就要给黛玉起小字。贾府的人竟然也没人拦着,可见规矩败坏到了什么程度。”
贺铸然点头,嘴角有了笑容,清俊的眉眼更好看了,“诚然如是。可见贾府的败落,早就有了前兆。”
他初来乍到,能够让阿鹤多说几句话,就是他最大的成功。
其他的事情,他根本不急。
贺铸然的话音落下,阿鹤却没有再接话了。
过了近十分钟,贺铸然以为阿鹤已经睡着,试探着轻声问道,“阿鹤,你睡着了吗?”
毕竟阿鹤是一个小姑娘,要是睡着了,他就该走了。
今天的开始非常不错,他并不贪求更多的了。
阿鹤的声音立刻响起,似乎有一些发颤,“我是要睡了。你明天还来吗?”
贺铸然有些受宠若惊了,小姑娘竟然这么能接受他,“当然要来,我明天给你念西游记吧?下午的时候,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不!”
阿鹤拒绝地有些凄厉的意味,“我不要你陪我晒太阳……..我是说,我不想晒太阳……..你就来给我念书…….”
她说到了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凶你的……..我只是………”
阿鹤每天都要服用大量的药物,多少会有些副作用。
何况,一个小姑娘,遇见了这样的事情,情绪如何才会好得了。
贺铸然桌子上的书收好,宽慰地打趣道,“你哪里凶我呢?我什么也没听见,你听见了吗?”
阿鹤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能叫你阿铸吗?”
“当然可以。”贺铸然有些意外,她也是这么唤他,这还是除了她以外,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
不过对于一个遭遇如此大难的小姑娘,这么些微的宽容,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你…….明天见。”阿鹤低低地说了一声。
贺铸然也道了别,出门前,最后看了一眼屏风后面躺着的人影,体贴地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的苏碧曦在门关上的那一刻,便失声痛哭。
这一世,她仍然叫苏碧曦,贺铸然便是她的爱人。
两个人情投意合,只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真地在一起。
可是就在贺铸然说起自己要去霓虹国后,苏碧曦一时情绪激动,没有注意闯了红灯的一辆车子,发生了难以挽回的车祸。
她今天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这具身体已经全身瘫痪,再也无法痊愈了。
她试过所有的办法,都对这个身体没有半点用处。
苏碧曦只有二十岁。
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便是舞蹈,已经入选了华国歌剧舞剧院,是剧院最年轻的领舞,拿到过的奖项数不胜数。
她是一个一生以舞蹈为梦想的舞者。
她从此别说上台跳舞,连吃饭都需要人喂,甚至都不能自己大小便。
这是一个太过可怕的噩梦,苏碧曦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她的情绪濒临崩溃。
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她十几岁的哥哥,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劝慰她。
苏碧曦出生在一个百年望族,母亲家也是大家族,祖辈身居高位。父母自小青梅竹马,早早就有了一个儿子。
等到苏碧曦母亲临近四十岁,忽然有了苏碧曦,她的哥哥都已经快成年了。
苏碧曦的出生,是两家人三代以来唯一的一个女孩子,又是父母的老来女,说是千娇万宠也不为过。
就是苏碧曦对舞蹈有兴趣,所有人也没说过一个不字。
如今当成心尖子一样养大的姑娘,忽然成了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
听到消息之后,苏碧曦的母亲眼泪就没断过,向来刚强的奶奶外婆都哭晕了过去,爷爷都被惊得犯了病。
所有办法都想了,骂也骂了,小姑娘越见地木然,就如同一个会眨眼间的木头人。
只叫人看了,心都要碎了。
华国最好的心理医生在试过了所有办法之后,想到了小姑娘的男朋友。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个男朋友太正常了,根本不会隐藏。
苏碧曦家里人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征兆。
但是孩子大了,有男朋友是十分理所应当的,没有贸然去问的必要。
不过苏爸爸跟苏哥哥还是去隐约调查了一番,发现贺铸然的确是个好孩子,而且两人还没有真得在一起,也就撒手不管了。
在所有人都万念俱灰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隐瞒了苏碧曦的身份,请贺铸然来试一试。
几个心理医生之所以建议隐瞒身份,却是因为不敢碰触苏碧曦的底线。
小姑娘受到的创伤太大了,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如果被心上人看见了现在的样子,一旦超过了承受的临界点,生了死念,等于要了全家人的命。
苏碧曦躺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恨不得把自己哭死,嘴唇咬得满嘴鲜血,脸上狼狈地不成样子。
她如今这个样子,她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她是一个废人。
她活着,就是对家人的拖累,就是惹亲人伤心。
她喜欢贺铸然,但是她拿什么去喜欢?
她哪里承受得起这份喜欢?
她现在可以用手机跟他联系,可以用变声器跟他说话。
她瞒得了他一时,瞒得了他一辈子吗?
她没有办法跟他一起吃饭,拥抱他,亲吻他,嫁给他,给他生孩子,跟他一起白头偕老。
她随时可能爆发数不清的并发症,随时可能会死。
他还要去霓虹国读书,他还要成为全世界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
在她心目中,他日后一定可以去拿诺贝尔医学奖。
可是她已经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如果是为了他好,她根本不该再出现在他面前。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人酒驾,就没有撞死她,要让她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她宁愿去死。
她要是死了该有多好。
她就不用去面对亲人的眼泪,连硬朗的爷爷都在她面前哭了,所有人的怜悯。
她就像个可怜虫一样,丑陋地躺在所有人面前。
她只要一睡着,就会梦到过去。
她宁愿永远不醒过来。
她是不是在做梦?
为什么把她安排到了这里?
她在轮回里积攒的东西,在这里竟然分毫都不能用了。
她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废人。
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
所有人,都要让她这么活着。
屏风外的门被敲响,苏碧曦的妈妈叫了门,“阿鹤,是妈妈。”
苏碧曦的小名,的确就叫阿鹤。
苏母宋宜见苏碧曦没有回音,鼻子一酸,连忙拿手帕擦干眼泪,推开门,领着护工跟家里的保姆进来。
跨过屏风,当她看见脸上满是泪痕,唇上鲜血淋漓的女儿时,泪水再也忍不住,抓住苏碧曦的手,大哭出声,“阿鹤,阿鹤,妈妈的乖女儿…….,妈妈知道你难受,你不能这么折磨你自己啊…….就算是为了妈妈,你也要好好活着啊……..”
她快四十岁才生下苏碧曦,怀相不好,整整躺在床上近八个月。
她用尽了心血,才保下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
女儿生下来跟一只猴子一样,瘦弱地仿佛随时就要去了。
她刚生产完,每天晚上都不敢闭眼,就怕一睁开眼睛,女儿就没了。
全家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护到了周岁,女儿才渐渐好了。
女儿一天天地长大,乖巧可爱,天资聪颖,学什么会什么。
他们家也不求苏碧曦有什么大出息,只要她一辈子快快乐乐,过得好。
任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女儿竟然遭了这样的事情。
本来听到贺铸然说,阿鹤愿意说话,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
宋宜跟护工帮苏碧曦处理了嘴唇上的伤口,擦了脸,便到了给苏碧曦翻身按摩的时候了。
护工掀开被子,要脱下苏碧曦的裤子,给苏碧曦换导尿管。
苏碧曦是一个正常的成年女性,根本无法接受在几双眼睛下面露出下体,“你要干什么?不要碰我!”
宋宜听见这句话,本救千疮百孔的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女儿从小就爱干净,六岁以后就再也不要自己给她洗澡,以后别说洗澡,连如厕都要在别人帮忙。
宋宜强忍着泪意,柔声哄道,“阿鹤,我们只是给你换一根导尿管,每天都要换的。没事的,妈妈在了,妈妈在了。”
护工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神情十分正常,等待苏碧曦被宋宜劝服。
就在此时,房间里面传出来一阵异味。
苏碧曦大便失禁了。
护工脸上几不可查地出现了一丝嫌恶。
宋宜双手微微颤抖,拉住苏碧曦的手,“阿鹤,这也正常……..”
“啊………”苏碧曦即便全身没有知觉,也能闻到气味。
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在第一次就接受自己大小便失禁,还是在这么多人眼前排泄的事实。
只有自己见到过的地方,属于人的最隐秘的隐私,被不属于自己的手,不属于自己的眼睛,看到,碰到。
她觉得恶心,她想吐。
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她要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
在上一个轮回里,她是挥斥方遒,震慑四方的皇后。
她武功高强,一人可以敌百。
可是现在呢?
属于一个人的,最起码的尊严,被现实践踏地干干净净,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
她宁愿去死。
可是再如何不能接受,全身连手指头都不能动弹的苏碧曦,都是在别人的摆布之中。
就在她在三个人的眼睛底下,脱了裤子,擦干净下体,换了导尿管以后,宋宜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苏碧曦。
却见女儿赤红着眼睛,面如死灰地盯着窗外的荷花池,喃喃问道,“妈妈,我以后,都要这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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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自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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