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元生了一副颇为清秀的脸, 笑着的时候甚至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可是亲眼看着这么一个人像切猪肉一样, 切下一块人肉之后,谁都不会小看了他。
神使痛得根本无法喘过气来, 怔愣地看着一只手捏着几近透明肉块的辛元。
他愣着, 辛元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挥手便再片下了一片肉,只不过这次是手掌厚的一块。
神使的惨叫声简直震破了所有人的耳朵,脸上的冷汗像下雨一般流着。
大腿上被割了那么大一块肉, 血顺着腿流了一地,竟还没有看见白骨。
辛元啧了一声, 不满的目光扫过了旁边的白面郎君。
旁边被捆着的白面郎君脸已然是白得跟雪一样,双腿抖得跟筛糠似的, 还不待神使说话, 便大叫了起来,“我说我说, 我什么都说!求求你们,不要割我的肉,不要割……..”
他宁可死,也不要死得这么痛苦。
而且看这些人的模样, 明摆着这才是开胃小菜。
他们都不用问自己是什么人,就敢用这么重的刑,可见后面的靠山不小。
自己也就是有些小钱, 哪里能玩过这些王孙公子。
在这些有权有势的人眼里, 杀了他们不过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人踩死一只蚂蚁, 真的会在意这只蚂蚁在想什么吗?
神使不过是就是一会儿功夫没说话,便被切下了那么大一块肉。
这要是轮到自己,岂不是整条腿都要被一刀一刀地切了?
他宁可马上去死!
辛元看向苏碧曦,苏碧曦点头,漫不经心地开口,“将这位郎君带到隔壁屋子里去,张大人去问问他。”
张次公落草为寇的时候,手上过了多少人,等闲人的阴谋诡计休想瞒过他一双眼睛。
将两个人分开,还可以相互印证口供。
她之前之所以把两人放在一起用刑,就是为了震慑旁边之人。
而神使的身份明显高于另外一人,先对他用刑,效果更好。
她待在这么一座怨气冲天的宅子里,浑身都不舒畅。
还有那么多孩子需要安置疗伤,根本没工夫耽搁。
神使已经痛晕了过去,辛元一桶水泼过去,便让他意识苏醒,恢复了神智。
“各位路过的贵人,我不过在此挣些小钱,玩几个孩子。如果哪里碍了贵人们的眼,还请各位明示”神使已经明白了过来,咬牙服软,“只要能饶了在下一命,无论是财帛珠宝,还是宅子美人,只要在下有的,贵人只管吩咐。”
他话还没有说完,另一条大腿上已经又被辛元切下了薄薄的一片肉。
神使把自己的嘴都咬烂了,感觉牙都快被自己咬碎了。
这些人根本就是不管不顾,连一点条件都不让人讲。
这么霸道的行事,其靠山得有多大,才能这么横行无忌。
苏碧曦恨不得把这些人全都活剐了。
还留着这些人,不过就是看是否还有没有救出来的人,搜刮下来的钱财都去了哪里,是否还有其他的势力插足。
如果不是这个神使还有用,根本就不会有开口的机会,哪里还容得他在这里讨价还价。
辛元跟着苏碧曦日久,苏碧曦随意看了他一眼,他便知晓苏碧曦是什么意思。
在切下神使又一块肉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神使大人,我家主人忙着了,没工夫听你闲谈。神使大人方才糊涂了,现下可知晓该说些什么呢?”
神使努力压下因为剧痛带来的呻吟,抬起头,声音不稳地说道:“都是小的的不是!小的是睢阳人氏,名叫韦仆……”
韦仆家里本是军户,世代都在军中服役,家中儿郎各各都有些武艺。
汉代实行编户齐民的户籍管理政策,军户世代为军,闲时为民,战时为军。
韦仆家中这一代只有两个儿子,长兄跟父亲俱战死在与匈奴之战中,韦仆手上也受了伤,不能再上战场。
本来他们有自己的地,韦仆年轻力壮,日子也还能过。
黄河改道后,地上的收成一下便都没了,偏偏官府还来收税。
韦仆祖父祖母见家中根本揭不开锅,自己又得了病,便双双寻了短见,留下韦仆跟母亲两人。
韦仆亲眼见祖父母自尽,将祖父母埋了以后,连夜带着母亲逃离了家乡。
他在此地落脚下来,结识了白面郎君许浑。
两人意气相投,又都有喜爱幼童的癖好,一拍即合,仗着自己有些拳脚,许浑有些家底,又会一些医术,韦仆又会之前村子里的巫婆作法之术,便聚集起了一些游手好闲的游侠,趁着黄河大灾的时候,打起了神使的名声,借着神仙水的名头,在睢阳很是有一番信众。
黄河改道这样的天灾,百姓死伤太重,心中正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他们赠医师药,还作法驱邪,救下了不少人,正正给了百姓一个心里的依托。
短短几个月,他们便积下了极多的财帛珍宝,还借着神使的名义,弄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幼童肆意亵玩。
若是玩死了,便说是恶鬼将孩子带走了。
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候,几斗米便能打发了人。
更何况,愿意将孩子给他们的人家,都已经是走到了绝路。
本朝是可以卖儿鬻女的。
韦仆说完之后,自知罪无可赦,也不为自己辩解,只留下一言,“我所掳来的财物都在密室中的暗格中。我落到了贵人的手里,定是没有活路。只是我的母亲一直住在一个小院子里,以为我只是在外做生意。还请贵人怜她老迈,不要连累了她。”
苏碧曦听完后,脸色莫名,交待给韦仆治伤后,便离开了屋子,来到花园里的湖泊边上。
只见她的衣袖随意晃动了一下,已经结了冰的湖水忽地溅起了惊天的水花,冰面竟然生生地碎了开来。
冰块湖水从天上四散开来,发出了极大的动静。
府卫纷纷出来查看发生了何事,见只有苏碧曦一人脸色阴沉至极地站在湖边,便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以翁主的功夫,天下间能不惊动她来到宅子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苏碧曦真是恨不得立时把这两个装神弄鬼的神使一寸寸活剐了,又恨这些愚昧的百姓,又可怜他们遭此大灾,命贱如此。
贪官自古便有,趁着大灾发财的人,从来都不会少。
她能把所有的官员都给杀了吗?
就是杀了以后,扶持上去看上去是好官的人,就能确保这些人一辈子都是清官吗?
她杀了这个神使,还有千千万万个神使会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这些被亲生父母家眷舍弃的孩子,即便苏碧曦把他们送回去,已经知事的孩子们,对于父母能够没有丝毫隔阂吗?
把这些孩子送上绝路的父母亲人,心中能够对即便是亲生的孩子没有芥蒂?
这是一个一斗米就能把孩子卖了的大灾之后。
所有的父母都认为自己卖了孩子没有任何错。
孩子跟着自己必然会饿死,卖了他们指不定还能得了一条生路。
自己生的孩子,哪怕是打死了,又能如何,官府都不能多说一句话。
刘彻看上去跟秦朝不同,以儒家来治国,事实上仍然行的是秦朝的手段。
没有皇帝会愿意治下的子民个个出口成章,人人能够说古论今,能够有自己独立的思想。
皇帝只会要顺民。
一个个能够讨论时局的百姓,岂不是要造反?
苏碧曦真是恨不得打醒这所有愚蠢至极的人。
但是这些人哪里是道理能够说通,哪里是能够打醒的。
莫非他们问黄河为何决口改道,苏碧曦千万遍解释水土流失,冬季下游严寒,缺乏植被,堤坝年久失修,官员贪墨,神使纯属招摇撞骗,真得会有人相信吗?
即便她把神使拖出来,让他当众亲口承认自己是个骗子,照样有无数人会认为她是威逼神使。
她在遇见此事之前,本打算先施法让黄河水停流几日,以便修筑堤坝,堵住决口。
如今看来,一旦她这么做了,无论是官员还是子民,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河神怜悯百姓,才让黄河水断流。
这样愚昧无知的念头会更加根深蒂固地植根于每一个人心里。
黄河决口已经数月,该救的人早就救了上来,只是黄河改道直接将原来的良田房舍变成了汪洋大河。
黄河上一次改道,形成如今的河道花了几百年。
汉室哪里来的几百年等黄河形成新的河道。
只有让黄河水回到原来的河道上,才是当务之急。
黄河已经根深于华夏的血液里,两岸几百郡县的百姓害怕它,但是日常的灌溉,航运,饮水等等都依赖于它。
她固然可以随手扔一张符箓,停下黄河滚滚洪水,修好堤坝便也是了,根本无需去管这群仍然坚持着从原始人流传至今的愚昧迷信之人。
百姓教化开明难道是一两年就可以得见效果的吗?
她堵住了黄河决口便也够了,为什么要多去管黄河治水之事?
黄河之患哪怕是到了科学技术发达,人类上到月球,下到深海的时候,也仍然是一条让所有人都恐惧的地上危河。
孔子都说过,穷则独善其身。
这些为了一斗米,几袋面便把孩子送人的愚民,就让给后世去管,不是更好吗?
她不过一个轮回里辗转流浪的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责任感,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救,她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
她救下了这些孩子,已经是大恩大德,难道还要把他们接下来的路都要管了吗?
苏碧曦一掌打在院子里的一座假山上,只见几丈高的假山片刻间便碎成齑粉,就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般。
宅子里的府卫知道翁主今日心情极差,根本没有人敢来问一声。
苏碧曦只觉得心中有千万只蚂蚁在挠着,心中难受得恨不得提刀把那些蠢货通通杀了。
但是她不能。
一旦她不管这些孩子,把这些孩子送了回去,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条死路。
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几岁的孩童走上绝路。
如果她来治理黄河,汉室之后的几千年将不再遭受黄河那么大的灾难。
如果她现在便改变刘彻外儒内法,看似柔和,实则跟秦始皇的愚民没有任何区别的治国方略,开化民众,这样愚蠢的神使将不再能骗得了这么多的子民。
尽管教化需要几十几百年的辰光,终她一生也可能无法见到成效,甚至可能跟刘彻现在的治国方略背道而行。
她只愿在此后,不再看见父母将儿女带到街道,以一斗米便能将他们卖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