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未正面回应本官
的质疑,看来是当真难以自圆其说了。”兰庭一笑:“张洇渡,本官不怕告诉你,不仅本官极其擅长分辨书证笔迹,周王殿下对此门也颇有研究,你可以说周王殿下与本官都是收受了龚家的贿赂,联合起来冤枉你,不过刑部还有不少官员都能分辨笔迹,你今日上交这张书证,本官会上呈刑部,是龚小郎所书还是你仿照他的笔迹伪造,相信瞒不过刑部官员的眼睛。”
这下莫说张洇渡,连张况岜的脸色都变得煞白。
“嫌犯张洇渡接着陈述,你与静玄抵达无穷苑后发生了什么。”兰庭自然还是要让张洇渡把话说完的。
“我送静玄到了无穷苑,因不放心,怕静玄被龚望这寡情薄义的混账拒绝后会因悲痛而做傻事,所以我没有离开,他们两个在亭子里站着说话,我就站在不远处的游廊底,他们具体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我看见静玄在哭诉,龚望却满脸不耐烦,我便想上前劝解几句,怎知龚望就起身要走,静玄上前拉他,龚望竟抓起桌上的刀匕刺向静玄的脖子,静玄是立时毙命……”
“静玄是被龚小郎一刀刺死的?”
“是。”
“静玄死前与龚小郎并未发生打斗?”
“是!”
“静玄毙命前没有因别的事受伤?”
“……是!!”
“龚小郎是从死者正面突袭?”
“是!!!”
“你在说谎。”兰庭重重一拍惊堂木:“唐李杜虽然烧毁了初审详录,不过当日勘察现场的仵作足以证实,死者虽是被人一刀断喉,但是割伤并非刺伤,且根据死者创口,只能是被人从身后突袭,凶徒应当是先捂住死者之口,再一刀断喉。更关键的是死者足腕有扭伤,所以本官可以断定死者被杀前先有奔逃的行为,因为惊慌还扭伤了足腕,静玄陈尸之处,凉亭就那么点大,两步便能跑出凉亭,如若静玄奔逃,就不会陈尸在凉亭里!”
“仵作也有可能是慑于赵副使……”张况岜终于忍不住叫嚣。
“静玄尸首还在,可以开棺验尸,虽然这命案已经发生久逾半载,不过死者总不至于连骸骨都已腐烂,致命伤如何造成足腕有无扭伤完全可以验证。”兰庭冷然道。
他这时起身,步下堂外石阶,牢牢盯着张洇渡却伸手先指了一指张况岜:“张公若再扰乱庭审,衙役可立时将其拖下施以刑杖!”
第593章 案情惊天
兰庭已经站定在张洇渡的跟前:“静玄根本不是死在无穷苑,她是死在张家!是死在你张家的书房密室里!”
张况岜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响。
“袁民安,就是关在张家密室里的人,他曾经亲眼目睹张家把四十余名矿工杀害,尸骨填埋于一处原属张家的废矿坑,他逃亡两年有余,去年才被张况岜你察获行踪,你把他关押在你家书房的密室,严刑逼问,你之所以没急着把他灭口,是因担心他向别人泄露了你张家的罪行。”
张况岜此时已经魂飞魄散,心说怕什么来什么,那该当千刀万剐的袁民安到底还是把那件事说了出去!但不对,不对,自从找到了袁民安把他关在密室,袁民安到死都没有再接触外人,赵兰庭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他家有密室?
“赵副使在说什么?什么袁民安?”龚望也觉得自己脑子里似有一大片西湖水晃来荡去。
“我怎么知道?”周王摊了摊手:“咱们这位副使大人真是越来越爱故弄玄虚了。”
兰庭一直紧盯着张洇渡,虽然有的话其实是说给张况岜听的:“你们的罪行暴露了,涉及盗运铁矿私造兵器谋逆,我已将此案移交锦衣卫部,你们不会再有饶幸,没有人能保得住你张家,尤典教都是自身难保!但本官仍会审明静玄命案,还死者以公道、维律法以清明。”
张况岜起身,他这一刻只想夺门而出,因为而今儿子的性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他想起矿上正在进行的那桩事……所有人手都在矿上,倘若都被锦衣卫逮获……后果不堪设想!
“张公往哪里走?”忽有一人从围观的人群里出来,挡在张况岜跟前,他拿出一面令牌,上镌锦衣卫校尉等字:“赵副使让你莫要心怀饶幸,你这还急着要去通风报讯、毁灭罪证呢?咱们可都盯着你的矿地十好几日了,你还来得及毁灭罪证么?”
张况岜瘫软成了一堆烂泥。
那校尉冲兰庭一拱手:“人犯我先带走了,至于张洇渡,就暂时交给赵副使看管也罢。”
这忽然间的变故震惊得满场观众目瞪口呆,几乎有那么一群人甚至想去围观锦衣卫察抄张家了……
“龚望!是你要陷害我张家满门!”张洇渡却暴发了,有如一只困兽,红着眼就往龚望的方向扑,似乎是想把龚望给活撕了,但这当然只是妄想,龚望可是坐在周王殿下身旁呢,周王的亲卫哪里容张洇渡近前?
张洇渡被架住了。
龚望指着自己的鼻尖:“我要害你张家满门?张洇渡,讲道理你真相信我有这大能耐的话,还能被你和唐李杜这么个小县令整得差点冤死刑场?你真看得起我。”
连锦衣卫都被惊动了呢!案子必须得捅到皇帝跟前,龚望认真觉得自己折腾不出这样的滔天大浪来,他至多是怀疑张况岜串通权贵,私吞银矿谋利罢了,怎么也没想到张况岜竟然胆敢谋反。
“张洇渡,你明知静玄是死在你张家密室里不是么?你们无意
间闯入密室,你并不知道密室的用途,你也根本没有预料到危险,否则你不会带着静玄探秘,你们看见了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袁民安,你呆怔当场,静玄尖叫出声便往外跑,惊动了看守袁民安的凶徒,他害怕走漏消息,从静玄的穿着他当然看得出并不是张家女眷,所以他没有犹豫直接杀死静玄,等你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你痛恨龚望,是因在你看来要不是龚望负心薄情静玄就不会住进张家,自然也就不会发生那场意外,你认定龚望是害死静玄的元凶,但你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你面对不了的是你的懦弱,你明知道静玄是被谁杀害,但你不能告官,甚至不能为静玄报仇,因为你的父亲不允许,在你父亲看来,静玄不过区区女尼,价值远远不敌对张家忠心耿耿的死士,更不要说倘若报官,他的罪行便会暴露。
你悔恨,但无能为力,你才会迁怒龚望,以为害他担负罪责,你也算替静玄报仇血恨了,你甚至不敢先告诉你父亲你要陷害龚望的计划,你只能先斩后奏。我猜你是苦苦哀求张况岜,先让他同意你在无穷苑为静玄治丧,你说你只是不想让静玄死得这样委屈,你需要清净的地方哭祭她的芳魂再把她好好安葬,你一再坚持,或许还曾以死相逼,你父亲只能答应。
无穷苑的东家丁无穷唯张况岜之令是从,借几日无穷苑根本不在话下,但张况岜也当然不会告诉他真相,所以嘱咐丁无穷先遣散了闲杂人员,张况岜安排心腹把静玄的尸身送去无穷苑,你借口你不需要他们在旁,你要安安静静的哭祭,到下葬之日才用得着这些人帮手,但你是想嫁祸龚望,所以你才必须遣开张况岜的心腹,只留下黄文、黄武帮忙,他们是你的随从,无法也根本不会阻止你接下来的行事。
但只靠你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嫁祸成功,所以你必须闹得人尽皆知,事情已经没有办法收场,你以这样的方式逼得张况岜必须说服唐李杜枉法,助你陷害龚望。”
丁无穷此时仍在场上,到这时他也终于回过神来,早前他原本就难以自圆其说了,更不提又亲眼目睹张况岜竟然牵涉到谋逆这等惊天的罪行,这可是族诛灭门的大罪!相比起来承认伪供这样的微末小罪自然不值一提,不待兰庭盘问他,他立时老实认罪了。
“是,是,正如副使大人所说,小人是一时糊涂……张老爷对小人有恩,他开口相求小人只好听令行事,但小人事先是真不知只不过借张老爷几日无穷苑而已,竟还牵涉人命官司,就更不知什么袁民安什么盗运铁矿了,还望副使大人明察。”
兰庭这时不急着搭理丁无穷,只问张洇渡:“你还有何话说?”
张洇渡沉默。
“直到现在,你还不敢说明事实吗?你还不敢承认静玄虽非你所杀,却是因你而死?你当真爱慕静玄吗?你究竟想不想让静玄瞑目?张洇渡,莫再自欺欺人了,你根本就没有你认为那般爱慕静玄,就像你其实心里明明白白,你不可能娶她为妻,因为你敬畏你的父亲,
你不敢违抗父命,你更加不甘心让张况岜失望,你没有顺利考取童生,你根本无望入仕,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在自责,所以你其实一直在隐忍你对静玄的情意,你并不甘心把她拱手相让给龚望,但你认为你根本没有办法给予静玄幸福,她在你心目中,并不是首重,那天在密室里就算她没有被杀害,但只要张况岜决心把静玄灭口,你也不会阻止。”
“不,我会阻止!”张洇渡怒吼出声:“你懂什么,你们懂什么?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么爱惜静玄,我已经想好了,已经想好了,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愿意嫁我为妻,就算阿爹不认同,我也会带她走,就算我为此与家人反目,也必须和她长相厮守。”
龚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张洇渡,你现在还没醒呢?静玄她才不会和你私奔,与其跟你在外头吃苦受罪的,还不如答应做你的侧室,安安生生留在张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横竖你对她是死心踏地的,日后就算娶个正妻,你也必护得住她不受委屈,她才不在意做妻还是做妾呢,你道她和我吵翻后为何还一再纠缠,就是因为改变了策略,眼看我是铁了心的不肯明媒正娶了,只要我说几句软话,她照样愿意给我做妾。”
“姓龚的你给我住口,我不许你诋毁静玄!”
龚望举起手来:“得,我住口,住口,您请说,我洗耳恭听你对静玄有多么痴情专一。”
张洇渡却掩面痛哭起来。
但他的悲痛却完全没有感动围观众人,议论声甚至差点盖住了张洇渡的悲哭。
“赵副使已经把案子审了个明明白白,我们大伙也都服气,静玄明明就是在张家遇害的,亏你还口口声声爱慕人家呢,到这会儿了,还替凶手瞒着罪行?”
“分明就是舍不得荣华富贵,还有脸嚎丧呢。”
“是替他的家门在嚎丧吧,谋逆啊,这可是灭门的大罪,嚎两声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啊,当姑娘家的也得有点自知之明,拈量着自己的轻重,别一心想着和富贵人家的子弟攀识,以为就过得上好日子了,瞅瞅,连性命都搭进去。”
张洇渡不哭了。
“不,不,你们不能诋毁静玄,不能诋毁她,你们可以骂我,你们都来骂我!是我害死了她,是我懦弱,所有罪错都在我身上,都在我身上!”
兰庭把张洇渡看了一阵,才缓和了语气:“那日你们为何要去书房?”
张洇渡此时已经瘫坐在场中,他茫然的仰着脸,望着此季湛蓝的天空上有如凝固的云絮,阳光把一大片树叶都镀上了金色,是冬去夏至,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是啊,那日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要去书房呢?如果不是那日去了书房,一切是不是就会截然不同?
“那天,静玄心情原本已经平复了,因为外头雨雪交加,我们在暖阁里,闲来无事,我说我要替她画像,她就坐着,拿一卷书看……”
回想起当日情景,张洇渡的嘴角竟浮现一丝笑容。
第594章 此案告破
他搁笔的时候,静玄正好也放下了手里的书,他听见暖阁外一墙之隔,北风刮地而过的一片森冷之音,但静玄在微笑,使他有如突然就从当时当季脱身,到了桃李争艳的时光里。
随着静玄一步步挨近,更觉春风拂面,身心遍布和暖。
她点评他的画工,他用心铭记着她所说的字字句句,直到她提到李伯时,说他笔走颇有龙眠居士的风格,静玄的神情就忽然有了那么一丝的黯然。
李伯时的画作,她曾经收藏过,极其珍爱欣赏,但最终还是随着那封绝交信,归还了原主。
张洇渡的眼角又生泪湿,不过没有因为愤怒激赤,他仍望着晴天浮云,笑容也像凝固着:“我知道她仍然难以走出那段伤情,再用力也掩饰不住痛心,可我能做什么呢?我没法说服龚望回心转意,我没法成全静玄,我听她自嘲,说竟然会对身外之物心生贪图,我突然就说出不值得扼腕叹息的话,我说我家也珍藏有李伯时的画作,除了李伯时外还有不少名家的佳作,我邀请静玄一同去书房赏看。
阿爹虽也爱收藏名家书画,不过他并不懂得鉴赏,他也不常去那处书房,但因为私藏价值不菲,所以书房是加了锁的,寻常并不允许家人随意出入,不过对我例外,我有钥匙。静玄原本还不想去,但是我坚持,是我硬拉着她去。
有时我会去书房取出藏品和好友共赏,但那回是我第一次带外人进去,书房里不仅有字画,靠墙的架子上还陈设有不少赏瓶瓷器,有那么一樽梅瓶,看上去毫不起眼,静玄却偏偏注意了,我还是踩着椅子才能够上,却发觉梅瓶竟然拿不下来,我用力一扳,暗门就打开了。
墙壁上突然出现门洞,连我都吃了一惊,静玄也是又惊又疑,她拉着我出去,她说暗室里一定收藏有珍贵之物,她毕竟是个外人,不便窥看。但我非要拉着她进去,我觉得外人二字格外刺耳,突然认定只要拉着静玄进入那间暗室,我和她就不会有如始终隔着距离了。”
龚望听到这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时竟也弄不
清楚自己究竟是低估了静玄还是高估了张洇渡,总之在他看来这个偶然触发的机关,打开的是静玄的欲望入口,女人再次使用欲拒还迎的方式,她实在无法摆脱机关之后那条“捷径”的引诱。
但龚望不会再点醒张洇渡,因为对张洇渡而言,醒与不醒而今没有任何差别。
张洇渡的笑容也终于一点点的消褪了。
“静玄死在我的面前,杀死她的凶手喊我十三爷,我甚至还认得他,我知道他是阿爹信任的人,阿爹赶到后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说攸关张家的存亡,阿爹让我不要胡闹……静玄连眼睛都没闭上,她躺在我的怀里,像无声的质问我,她说张洇渡,这就是你的真心和爱慕吗?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人?你要怎么安排我的死?自尽还是暴毙?原来我来一趟人间,没有谁真正待我不离不弃。
我认罪,不是因为这样做自己就能好过些,我只是想让你们都明白静玄的无辜,不要对她心存偏见,不要在她死后还猜测她是个怎样的人,她至死都是冰清玉洁,未蒙丝毫烟土尘垢,其实我早就应该追随她而去了,我原本想的是,我先把龚望送去她的身边,奈何桥畔,幽冥黄泉,我和龚望都在,她可以再做一次抉择。”
龚望:……
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再被抉择吗?好朋友?
“做人不能太轻浮,龚少爷这回牢狱之灾说来也不冤枉,就全当吃个教训吧,以后别看谁都敢调戏了。”周王拍拍龚望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做了总结。
龚望:?
是我错觉吗?殿下这是在记恨?我难道一不小心调戏过周王妃?!呵呵,是我在胡思乱想吧?一定是这样!
张洇渡也被带了下场,到此,无穷苑命案实则已然告破,但兰庭并没有结案陈辞,他回到主审位,再次轻轻一拍惊堂木:“丁无穷,你为何伪供?”
丁无穷原本已经放下去的一颗心顿时像被穿在钓钩上的鱼饵,“呼悠”一下又被拉了起来。
“小人、小人……小人能在临安县立足多亏张老爷资助……”
“你只是向张况岜告贷,连本带利早已还清了借款,怎至于助张况岜陷害无辜获死?丁无穷,你可以狡辩,不过本官便会将你一同移交给锦衣卫审讯了。”
丁无穷“扑通”的一下栽倒,久久都不敢抬起头来,他就这样面朝黄土腚朝天的判断了一阵利害,终于决定实话实说——再怎么也不能被张家卷进谋逆这等大罪啊,那他一家老小恐怕都活不成了!
“小人是被张况岜要胁!小人刚来临安时,因为蚀了本钱心情烦躁,那段时间着实是……一蹶不振借酒浇愁,有一日饮醉了酒,就、就、就……失手杀了个妓院的仆婢,小人逼于无奈,才想到求助张况岜,是张况岜替小人摆平了这桩祸事,还借了小人本钱,资助小人开了无穷苑,小人在临安渐渐站稳了脚跟,才能把妻儿老小都接了来……张家的小少爷状告龚少爷,张况岜就用那桩旧案威胁小人,小人一来对张况岜的确心存感激,另外,也真是害怕杀人的事给捅漏了,好容易才安定下来的日子又再一塌糊涂……”
这世上也许不是太多穷凶恶极的人,但有的是为了保全自身祸害无辜的人,他们往往不会承认自己的阴恶,仿佛一句逼于无奈就能够让一切罪行趋于合理,且这一类人往往还会获得大众的“理解”,他们会说,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像张洇渡到底还是赢得了“痴情”的认同,多数民众其实都忽视了就算只究无穷苑这起单纯的命案,造成的其实还有另外数条人命。
丁无穷当然没有因为坦白就获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