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又问:“三弟可知道迳勿的计划为何能够大功告成?”
第560章 水落之前
春归把周王瞅了一阵儿,颇有些啼笑皆非:“拙稚年少时不知这其中的机巧,难道直至而今二哥还觉困惑?想必那刘一霸因着执教严厉,皇上一心以为是你们无理取闹太过顽劣,所以反而怪罪五殿下不敬师长。至于下泻药的手段,那就更加是自遗其咎落不得好了。但高贲这一闹,刘一霸竟然不加责斥,显然就是包庇纵容。皇上虽然宽仁,但毕竟位尊九五,察实了刘一霸竟然根本不是一视同仁对待学生,心里怎能不生怨气?因为在刘一霸看来,九五之尊天潢贵胄竟然还不如高琼,这是为私。
便讲公道,高贲纵然才高,但胆敢不敬师长岂不荒唐?刘一霸竟然还把迳勿那篇撰文呈给皇上过目,甚是自诩他的谦逊宏量,竟然丝毫没有看出迳勿文中的讥讽之意,这才真是师长不如学生,更为德不配位,还哪里有资格教导皇子?”
周王颔首:“长大后想来这法子也的确简单,可我们那时未满十岁都是一帮乳臭小儿,能想到的法子除了告状就是恶作剧泄愤,谁像迳勿一样长着这么多心眼,先是笃断高贲必然中计,甚至还能猜中皇上的心思,最妙的就是那篇撰文,也不知他是怎么措辞的,竟能瞒过刘一霸的眼睛,得意洋洋自己上呈给皇上用作自夸,结果呢,搬起石头砸脚!”
“这大约也是迳勿看明白了刘一霸是个自大的人,自大的人往往会被褒赞之辞蒙蔽理智,且刘一霸也不提防拙稚少年会有这么厉害的笔法,行文之中暗带讥砭之辞,总归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学生,才会中了算计。”
“三弟高见。”周王讨好道。
瞅着已经到了晚饭的时辰,周王正要顺势提出一同进餐的话,满足了好奇心的春归却起身告辞:“就不防碍二哥处理正事了。”
走得十分干脆以及特别绝情。
周王眉头缓缓蹙起:总觉得顾宜人待我仍有成见,当迳勿的面儿还不那么明显,迳勿一不在场,她怎么就连多说几句话都不耐烦了呢?我难道对她还不够彬彬有礼?她怎么对我就这么重的防心?!又或者说,她难道已经有所意识……
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我对她隐隐的熟悉从何而来?究竟梦境里的事……不,一定不是曾经发生过,但却偏偏就觉得理应发生,她原本不该嫁作他人为妻,她应该是我的……枕边人。
周王独自在凉亭里深思一阵儿,眼看着春归的婢女提着食盒打亭子外经过,他招招手示意婢女过来。
青萍和梅妒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周王竟伸手夺过食盒时,梅妒甚至下意识护了一护,而后就被自己这下意识惊住了,立即撒手。
确然大爷在的时候,周王多与大爷、大奶奶共进饮食,所以布置饭桌也是她们的份内之事,总不能让阿丹一人操忙吧,但今晚大奶奶明明说了会在屋子里用饭,周王难道还指望着由她们两个布置饭桌?
“等不及了,劳烦二位姑娘再走一趟厨房。”周王自己也闹不清自己为何要“劫食”,但表现得极其理直气壮,揭开食盒一看……今晚的点心怎么是灯盏糕?哦,这道点心仿佛也是那人偶尔会吃的。
但抬眼就看见了也提着食盒
过来的自家婢女阿丹,周王:……
回过神来的梅妒立时“挽救”她家大奶奶的晚餐,赔笑道:“阿丹姐姐送来的饮食,才是为六爷精心准备的,更加符合六爷的口味。”主要是符合殿下您的食量,别看我家大奶奶是女子,食量着实胜过殿下呢,殿下这份晚饭,怕不能让大奶奶吃饱。
周王只好作罢,看着阿丹摆好了饭桌。
“我怎么没有灯盏糕?”
阿丹:……
“六爷不是不喜灯盏糕么?所以顾宜……顾小郎特意没有烹制太多。”意思是根本没有周王殿下你的份。
周王目光一闪:“是你告诉顾宜人本王的好恶?”
“那倒没有,顾宜人也没打听这个,就是交待了奴婢另给六爷烹制一样糕点,怕是王妃对顾宜人提起过吧。”阿丹想当然的说道。
周王便想起临行之前,一回王妃的餐桌上正好有此道糕点,并还十分殷情的先给了他一块,他不爱吃灯盏糕里的白萝卜,但若拒绝又生怕王妃多心,所以硬着头皮吃了一块,王妃根本就不知道他不爱吃此样糕点。
那么春归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像原本只是压在他心头的疑问,忽然得到了隐隐的回应,一想到如此诡异的熟悉感恐怕并非他一人存在,周王几乎立时忍不住找春归追问清楚。
但他当然没有如此冒失,因为他很清楚,就算是他怀疑的这样,那人的心情况怕也与他截然不同。
兰庭并没有在杭州城过多耽搁,第三日中午时就赶回了毫末庄,他甚至还走了一趟临安城再见了费聪一面,约定好明日一早桃源村见,周王便问兰庭:“童公亲自来了?”
“我这一趟自然不会空走,童公此行倒也没有惊动更多的人,唐李杜和卜观时应当还被瞒在鼓里,明日一早,童公会随费聪一同前往桃源村,咱们从毫末庄动身即可。”兰庭不顾风尘扑扑,他既然已经把总管一省司法的提刑按察使请来了临安县,且说定了明日一同赶往桃源村,便立时和周王、春归商量如何察明案情的细节。
这件命案的难点是费惠的尸身已经被焚毁,无法通过勘验尸骨证实费惠是被毒杀,就更加无法通过勘验察明真凶了,也只有引蛇出洞一个法子,利用间接证据以及盘问技巧,慑服凶手认罪招供。
周王听了兰庭全盘计划后,连连摆手:“我可不会什么盘问技巧,说来这是三弟擅长,奈何三弟又不能开口……迳勿你可有把握?”
春归“大言不惭”道:“那还用说,要说洞悉人心察颜观色,因时度势盘问嫌犯,我对迳勿可是心悦诚服,毕竟稚拙年少时,都能不动声色的诱使刘一霸自入陷井呢。”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二弟竟还拿来嚼牙?”兰庭挑了挑眉头,对于周王的多嘴极其无语。
“那日与三弟闲聊着,就想起这么一桩旧事来,这哪里算嚼牙,我可是为了宣扬迳勿你多么的天资聪颖,足智多谋呢,瞧瞧三弟现今对你这样的顶礼膜拜,你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周王不轻不重擂了兰庭一拳,才压敛眉底眼下的酸意:“话归正题,那日我去费家一番质问试探,据莫问小道说,那彭氏慌张
归慌张,也提议让费厚避出去一阵儿,只也就仅限于此了,一来她不曾承认罪行,再者也没和胡大夫私见,甚至还打算着后日和费厚亲自送她女儿往娄氏绸庄,只怕咱们那些间接证据,不足够逼得彭氏露出马脚。”
“实则我已然笃断彭氏不会与胡大夫私见了,她应当和胡大夫并无勾结,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倒是清清白白。”兰庭道。
春归也颔首认同。
“那么彭氏缘何肯定胡大夫会‘误诊’呢?”周王不解。
“有多种可能,比如她根本就不以为胡大夫会‘误诊’,但她相信费厚会赞成她的计划,更甚至她这样行事原本就和费厚乃心照不宣一拍即合,所以甚有把握就算胡大夫诊出费惠是服下鼠毒,夫妻两个也能收买胡大夫作伪,替他们隐瞒罪行。又比如彭氏原本有别的计划,大有把握嫁祸给刘家姨娘,横竖费惠那日除了在家中吃的午饭,先在刘家喝了一碗鸡汤,为了自己女儿能够获益,彭氏决定铤而走险,毕竟费厚是肯定会站在她的一边,彭氏认为大有胜算。但没想到胡大夫竟然误诊,而且县衙的人也按照胡大夫出具的书证糊里糊涂结了案,根本就没让彭氏的后手一一实施。”兰庭道。
但春归却并不认为兰庭是真这样认为的。
夫妻两私/处时,春归才问:“迳勿刚才那说法其实是应付殿下的吧?”
“我与辉辉应当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兰庭颔首。
“那么为何瞒着殿下?”春归不解。
“因为现在我还只是怀疑,真相大白之前,不宜声张,毕竟……如果你我想的就是真相,又是一桩涉及人性丑恶的大案,真相远远比因为仇隙杀人更加令人齿冷,甚至让人难以置信。殿下万一因此在明日露出破绽来,引蛇出洞的计划就可能落空,那么杀害费惠的真凶也许就真要逍遥法外了。”兰庭神色凝重。
春归也是一叹。
她竟也一点都不想自己的另一种猜测得到证实。
“明日你随咱们一同去桃源村吧。”兰庭道。
“不是有童提刑在场?我抛头露面恐怕不大合适吧?”
“无妨,男女有别,日后你和童公并没有见面之时,且就算万一碰面,童公若不想声张当然不会拆穿,若是打算声张,我咬死不认也就是了,横竖他也没有凭证指认辉辉女扮男装抛头露面。”兰庭笑道。
春归却听出了另一面的意思:“童提刑不是许阁老的门生么?难道迳勿对他并非完全信任?”
“在这风口浪尖,小心一些总不会错。”兰庭并没有否定他对童政的提防心:“我与童公从前也仅只一面之缘,许阁老虽说对童公评价不错,但官场之上,原本不是太多人能够一直保持赤子之心,童公久在仕途,是否已被浸染,被浸染到什么程度,非深交,还无法笃定。”
不过关于桃源村的此桩命案,怎么也不关及童政的利益,若能告破,甚至还算他的一桩功绩,他可是刑官,谋求的和唐李杜及卜观时一流具有本质区别,所以兰庭相信童政至少会在此桩案件上,秉公执正。
一日转眼过去,而随着旭日东升,一桩命案终于迎来了告破之时。
第561章 石出之日
周王一行人很巧的在桃源村村口遇见了费聪一行,那位浙江提刑按察使童政虽说并不是只身前来临安县,也带着好些随从,不过他今日并没有穿着官服,又显然明白周王殿下也不肯暴露身份,所以此时并没抢先行礼,还很有见地的略略摆着官威,不大关注周王与兰庭身后的随从,只同“亲友家中子弟”也就是兰庭有几句场面上的寒喧。
春归巴不得自己被童提刑当成小摆设,就没敢自找麻烦紧盯着这位打量,倒是暗暗把首回面见的费聪一番仔细观察——虽说的确不如他爹费厚俊美,但又哪里像周王形容那般满脸戾气了?竟一看就是个活络人,虽在这一群来头不凡的“贵客”包围下,还不失“主人家”的大方自若,言行颇活泼,又具备着少年人应有的锐气,很能镇得住场面不说,浓眉大眼的相貌也极易让人心生好感,全然不像他家妹子费惠姑娘那样羞涩软弱,和好哥哥的形象十分吻和。
只是领着一群人往刘家走时,转身的那一刻,春归才从费聪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类似破釜沉舟的决心和隐隐涌动的戾气,她想这少年一定是坚信着这回确然是为妹妹报仇雪恨的最佳时机,他显然并没有想到几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但能够证实妹妹确然是被毒害,而且还当再一次报官受挫后,竟然请来了能够慑制临安县父母官的提刑按察使。
他独自谋划着死亡陷井时,欺瞒四管事诱彭之女为饵,安排未婚妻设计引开费厚,交待好友如何威胁彭氏,怀着悲愤的心情在通往野猪岭陷井的树上画下血红的路标,他准备好了捕兽夹和桐油,他像一个猎人,但这个猎人也怀着必死的决心,他不是为了收获而是为了灭亡,他楚心积虑安排这一切时,他看到的并不是希望,他自己也在一步步迈入地狱的途中。
但现今他才是真正看到希望了,没有任何人会被他连累,这让他彻底的安心,一定是比他本身的计划更好的,春归想费聪此时的紧张,才是真正的紧张,他害怕错失这次机会。
所以他的心情才会这样复杂,既兴奋又悲壮,他并不高兴,但又期待着最终结果,他终于又有了和敌仇堂堂正正对决的机会,随后正式与他的
妹妹辞别,阴冥路上,奈何桥头,哥哥不能一路相伴了,希望小惠你的魂灵能真正得到告慰,我们约定在下一世轮回,我还当你的哥哥,下一世我一定能做得更好,真真正正的爱护你,照顾你,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可结果真的会如费聪所想么?
春归低下头,突然有点不想再盯着费聪此时用力挺得笔直的背影。
还没到刘家,已经有人相迎。
已经有好事的村人先一步跑去知会了刘氏,快嘴快舌通知了半真半假的消息。
“刘大娘快些去看看吧,你家大外甥领着好些人往你家来了,其中就有那几天来咱们村里四处转悠打听的小道长,还有一位,说是省城里请来的官老爷!怕不是费家大丫头的亡魂儿当真不肯受渡,要在村子里作恶吧?费聪这小子自然得拦着那小道长不让驱鬼,把省里的官老爷都请来了,这是要闹大事呢!你可得为村子里这么多户人家着想,好生劝劝你家大外甥,案子是要好生察,我们也容不下蛇蝎心肠的毒妇杀人害命,但总归先得让道长作法把他家妹子给超渡了,不能祸害无辜啊。”
刘氏就连忙迎了出来,刘姑娘听说这事,自然也脚跟脚追着母亲也跑来相迎。
费聪一把就被刘氏搂住,脊背上紧跟着就挨了重重几拍。
“你这糊涂孩子,为小惠的事儿,挨了这么重的板子还不罢休,竟还想……”刘氏到底碍着疑似省城官老爷的面前,不敢说破费聪计划着杀人的事儿,抹开了眼泪:“小惠魂灵有知,又怎会心安呢?更不说你娘,她这辈子熬得那样辛苦,临了就只有你们兄妹两个牵挂,小惠已经那样了,你要再有个好歹,你娘魂灵有知该是怎么悲痛,她这辈子可就当真一点都不值了。”
春归看着刘氏身后的刘姑娘,她站得略远些,自然眼睛也一直盯着费聪,眼圈儿也早就红得不成样。
费聪很觉惭愧:“姨娘说得是,都怪小子太糊涂,差些把表妹都害了。”
刘姑娘惶惶然的摇头,想说什么,但到底是把话都藏在了心底。
“姨娘也不是怪你,姨娘也能够体谅你的心情,到底小惠走得那样突然,
你连最后一面儿都没见着,彭氏又还逼着你去娄家,促成让她那女儿受雇的事儿,你怎能不生疑?你怀疑是彭氏毒害了小惠,怎肯就这样罢休,让小惠走得不明不白的,但你不该连你自己都不顾了,你娘和小惠地底有知,也必会说你糊涂冲动。”
春归不想再听费聪继续自责,过去轻轻把莫问踢了一脚。
莫问立时心领神会,上前打断:“费姑娘自然不愿费小哥儿为了她铤而走险,但也不甘心害死她的凶手能够逍遥法外,今日小道便将作法,将此桩疑案断个水落石出,刘家婶子不用担心,待今日之后,真凶罪有应得,费姑娘的亡灵便能够得以超渡,再入轮回。”
费聪也终于回过神来。
“姨娘安心吧,小子不会再犯糊涂了,多得赵郎君与顾郎君二位仗义,不仅请来小道长施法,还请来了提刑按察使童老爷主持公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姨娘还请几位贵客先往家中细说。”
此处其实已经远远围着好些闻讯前来看热闹的村邻,听说费聪请来的竟然是提刑按察使,一时之间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提刑按察使是什么官儿?比唐县公还大么?”
“那是一定的,否则唐县公先罚了费家小子板子,这童老爷若官职还不如唐县公,哪里敢和唐县公唱反调呢?”
“我听方秀才说过,提刑按察使可是管着咱们浙江省所有刑案的大官呢!”说话的人是个小孩儿。
但因为他提了桃源村里唯一秀才的名头,村人们自然都不会质疑。
“这可真是了不得,费聪居然还能请来省里的高官!”
“彭氏这回可跑不了了,也活该她应该给费家大丫头偿命!”
“最要紧的是费家大丫头能被超度,咱们就不用跟着提心吊胆了,我都说了这段日子村子里不太平吧,你们偏不信,我家的旺财都乱叫了好几晚了,它从来可没这样过,要不是感知了村子里有冤灵,怎会如此?”
“呸,你家旺财明明就是发情,才狂吠乱叫的。”
一片笑声。
春归只盯着刘姑娘看,她这时垂着头,用牙齿咬紧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