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久,一名男子就进了舱房,春归看他身上虽然的确沾染着油烟气,不过外表看来竟一点也不像个厨子,让春归更加惊奇的是楚楚竟上前挽了男子的胳膊,态度十分亲昵,那男子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耳廓顿时染上了薄红。
“妾身已经攒足了赎身钱,亦同阿娘说好,三月后即放妾身从良,这位便是妾身将来的夫婿。”楚楚落落大方的引荐。
春归于是才知道了楚楚虽然看着仍是双十年华,却已然年近三旬,而她的未婚夫陈实的确是位疱厨,原本不为醉生馆雇佣,却在结识楚楚后自愿在画舫帮厨,他们二人已经相识六载,早就私定终生,两人共同努力终于攒下那笔不菲的赎身钱,只待三月之后就能够双宿双栖了。
不过陈实显然从来未曾出面应酬过“欢客”,整个人都似乎被条无形的绳索束缚着,直到兰庭和他聊起疱制美食的话题才稍减了些局促,把桃花酒喝得也大口了些,当他听说原本只供观赏的番椒竟然也可以用来调味,忍不住啧啧称奇,要不是眼下这艘画舫上并没有番椒,简直忍不住立时就要验证了,于是终于主动举盏敬了兰庭一杯,开口询问:“未知郎君在哪家食肆高就?郎君厨艺如此不凡,倘若自己开设一家食肆想必同样能够养家糊口了,不瞒郎君,在下早有想法自立门户,只是……多年积蓄都先且用于替楚楚赎身,而今本钱还差着一些……差着一大截,倘若郎君有意,咱们可以合伙先开设一家小餐档。”
陈实见客人怔怔的模样,又连忙担保:“郎君或者是觉得餐档不如食肆
光鲜?这也并非长久之计,就郎君与在下的本事,担保至多只用一年,咱们就能在金陵城中开设食肆了!”
楚楚抚额:自己这个未婚夫哟,真真是一点眼力都没有,看这两位客人一对夫妻的衣着气度,哪里需得着经商糊口?
她便歉意地冲兰庭笑了一笑,胳膊肘挨着陈实的胳膊肘:“人家不是这意思。”
怎知更让陈实误解了,举起巴掌一拍脑门:“是了,小兄弟看着还年轻,定然认为辞了东家自立门户大有风险,担心蚀了本钱衣食无以为继,这你可不用忧愁,我听小兄弟刚才一番对厨艺的见解,就知道小兄弟的本事必然不在我之下,咱们两个只要齐心协力,勤快劳忙一年,担保就能在金陵城的食肆业立足。”
春归看着莫名被陈大哥鼓舞了创业志气的兰庭,着实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楚楚就更觉好笑了,又带着几分无奈地替客人解围:“这位客人一看就是儒生,当是来江南游历的,你就别瞎蹿掇了。”
“这样说小兄弟竟然也擅长诗词文章?”醒悟过来的陈实满面敬佩:“这样说来小兄弟一人就谙练在下与楚楚两人的优长,日后是必定不会发愁生计的。”
兰庭:……
春归手一抖,脑子里立时出现了兰庭在青楼“立业”的画面,无声地捂紧了自己的小腹。
但赵副使是什么心胸?自然不会因为陈实这番话恼羞成怒,瞬息间便恢复了自若,举盏回敬了陈实一杯酒,微微笑道:“不瞒陈兄,小弟与拙荆确然向往于市坊开设食肆,依靠擅长技巧又行为喜好之事渡日过活,但则无奈的是,而今还不能够如此自在逍遥。不过手上倒是有笔闲钱,陈兄若然不弃,弟愿意注资陈兄开设食肆,且当为将来的逍遥渡日先立基础。”
陈实闻言可谓喜不自禁,搓着手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楚楚却觉吃惊,忙推辞道:“赵郎君的好意,妾身与陈郎心领,不过……”
她话未说完,就被春归拉了手:“我与娘子虽是初见,但相谈甚欢大觉投缘,外子与陈兄又有相同的喜好可称一见如故,且正如陈兄之言,凭借陈兄一手厨艺,食肆只要开张担保不会蚀本,我们虽然注资,却一点不必操心经营之事,论来是占了大便宜,娘子又何必过意不去?”
兰庭亦笑道:“正是如此,不瞒两位,小弟虽生长于京城,祖籍却在金陵,论来也不属外乡人士,如此轻而易举便能在祖籍所在创下一份产业,说到底还是仰仗了两位提供便利。”
这偶然一游就成了未来金陵城中某家食肆酒馆的东家,春归深觉趣味盎然,接下来便听陈实有如完全挣脱了那无形的束缚,意气风发说起金陵城中各家食肆的优长以及不足,更兼他对于创业的种种想法,该租什么地段的铺面,食肆里应当如何装潢,以及种种菜式……
春归看来陈实不仅仅是厨艺出众,对于经营之道也颇有见解,更不说还有楚楚这么位贤内助在旁辅佐,他们这回注资必定只赚不亏。
这回夜游十里秦淮是游得值了。
第529章 骚扰迭生
正是觥筹交错相谈甚欢时,奈何偏有不速之客骚扰。
秦淮河上的画舫当然不仅只醉生馆这一艘,事实上游河过程中也常发生相识的人在水上偶遇事件,原本是分乘不同的两艘画舫,可也能够借用穿梭河道更加便利的小舟搭乘至对方的画舫,来一场机缘巧合的聚饮。不过在此之前自然需要获得对方的允可,这是最基本的礼节。
更何况楚楚的画舫难登,这早已成为满金陵城的共识,不会有人冒昧登舫,务必会先征求许可。
周王殿下派出打探兰庭行踪的亲卫早已回禀二人的去向,正巧的是周王殿下也单赁了一艘画舫游逛在秦淮河上,得知那夫妇两个竟然获得了楚楚姑娘的邀约,周王一边惊叹赵副使竟然携同妻子共逛青楼的不羁作派,一边就觉得自家画舫上这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油腻得很,连舫主特意献奉的东阳酒喝在嘴里都索然无味了。
那是必须得“归队集合”,才不枉了这清风徐送月朗星疏的夏夜情趣。
但则周王又不能拿出自己亲王的名头威慑楚楚,更何况一贯怜香惜玉的殿下也做不出此等仗势欺人败坏风雅的恶事,所以便先遣了一个扮作仆从的亲卫登船求允,那亲卫也生怕被鼎鼎大名的秦淮首艳拒绝,一张口就说明自己的主家与赵郎、顾郎相交匪浅。
楚楚船上的女婢便领着亲卫进入舱厅禀报了。
“郎主一到秦淮河,便下令仆等打听赵郎、顾郎前往何处,听闻幸获楚楚姑娘邀请游河,郎主大觉羡慕,还望赵郎、顾郎能够美言一二,好教郎主也一同领略楚楚姑娘的风姿。”
亲卫原本以为只要见到了赵副使夫妻二人的面,他家殿下就铁定能够登上这艘画舫,怎知话音刚落,便听那位顾宜人冷冷说道:“我与大哥乃是通过估谜才获楚楚姑娘邀宴,怎方便反客为主随意邀人登舫?且就二哥的行事作风,也必定与楚楚姑娘话不投机,为免扫了主家的兴致,还请二哥莫要滋扰才是。”
亲卫:?
求助的目光立时
投向赵副使。
但则赵副使竟然也云淡风清说道:“三弟说得是,二弟自己尽兴罢。”
亲卫:!
楚楚是个灵巧人儿,哪能看不明白眼前的情形,也随之拒客:“是妾身立下的规矩,登舫者必先应题,且中途不再邀见新客,还望贵府郎君体谅。”
亲卫满头雾水的从画舫跃入小舟,直到回去自家画舫还没梳理分明条理,磕磕巴巴地回禀了被无情拒绝的结果,尚且与周王大眼瞪着小眼。
“真是顾宜人先开口拒绝?那叫什么话?怎么我的行事作风就必定和楚楚话不投机了?”周王难以置信的打量自己:“我哪里不够风雅,哪点粗俗不堪惹人厌恶了?”
亲卫:……
“赵迳勿还说‘三弟说得是’?!”
亲卫苦着脸:“赵副使……赵副使附和时颇为无奈……”
“颇为无奈?我看他是颇为无赖吧!这个夫纲不振的家伙!”周王咬牙切齿。
亲卫不动声色的往舱房外头后退,打算悄无声息离开这个遍布枪药味的地方,没成功,便见周王拍案而起:“我还不信了,偏得让楚楚评一评理,看我这个客人有没有资格登上她的画舫!”
连声喊着又召来一叶扁舟,周王撩起袍角别在腰带上,一跃而下……因为愤怒,一跃太猛,险些没站住直接栽进了秦淮河里,多亏得撑船的老人家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呵呵笑着打趣:“年轻人,不要那么野蛮嘛,斯斯文文的上船哪点不好了,太野蛮可是要成落汤鸡的。”
周王:……
听说船客是要去登醉生馆楚楚姑娘的画舫,那船夫看着周王连连摇头:“这条秦淮河上,多的是郎君这样的楞头青,醉生馆里落了第,以为在水上央求就能登上画舫,从来就没一例成功过,我劝郎君也莫废这力气了,真想登上楚楚姑娘的画舫,还是用心寒窗苦读,待诗文才华精进了,楚楚姑娘必定乐于款待。”
周王:……
这船夫到底哪只眼睛看见了本王是不学无
术之徒?
渐渐醉生馆那艘悬挂着“长酣渡”的画舫已然在望,却听“噗通”一声水响,原来正与长酣渡舫并肩齐进的一艘画舫上竟然有人落水了,于是乎引起秦淮河上一阵骚乱,又见那落水之人扑腾着扑腾着竟然抓紧了“长酣渡”的舷沿儿,舫上的船工显然不会见死不救,三两下把落水之人给拽了上去。
船夫呵呵笑道:“哎呦,这后生为了上楚楚姑娘的画舫,可是连性命都豁出去了,真是何必何苦,人生一世,连功名利禄都如浮云,更何况红颜有朝亦成枯骨,到底有什么好执迷的?”
说完还目带告诫的盯着周王,俨然生怕这位也效仿。
周王:……
到底是冷哼一声,转过身去:“送我回画舫吧。”
船夫笑得一脸褶皱:“对了对了,听得老人劝,后生不吃亏,郎君看着也是出身富贵,日后何愁不得贤淑妻室?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但风流起来也得有点限度。”
周王扶着额头:秦淮河上的船夫还真够好为人师的!
他之所以没有坚持登舫搔扰,当然不是因为听进了船夫的劝诫,是他看得清楚分明,借助落水强行登上楚楚画舫那人,正是九回香的“后白面”,姓谢名百久的儒生!
据亲卫回报,此人在东风馆外就想方设法攀交兰庭,却是被春归给搅扰了,所以才有此番落水的闹剧,倘若自己也随后登船,岂不有阻谢百久的发挥?他倒是要睁大眼看看,谢百久到底存着什么居心!
又说兰庭与春归,自然同样被河上这出短暂的骚乱吸引了注意,都从舱厅里移步到了甲板,一看被从水中捞上来的落汤鸡,夫妻两交换了一个心有灵犀的眼神。
谢百久异常狼狈,但也自然是要继续作戏的,看清兰庭的眉眼,略一呆怔后倒是欣喜不已:“在下与尊驾确然有缘,竟然又再河上相遇。”
兰庭一笑:“确然缘份匪浅。”又再转身冲着楚楚一礼:“有劳姑娘,容在下这位……有缘人换身干爽衣裳再叙吧。”
第530章 总算攀交
因为谢百久的登船,春归务必还是要装模作样一番掩饰自己的女子身份,所以当落汤鸡换了一身干爽衣裳之后,兰庭便不再留于舱厅,拜托了楚楚于甲板上另摆了一桌酒菜,提供给谢百久便于攀交的场景。
“谢兄不是获邀于东风馆么?怎么转眼又出现在秦淮河上?”对于这位有如神出鬼没的行踪,兰庭自然需要表达疑问。
“别提了。”谢百久摇头叹气道:“正是在东风馆里巧遇了故人,怎知他与木末姑娘话不投机,连累得在下也不便久留,又正是受这位故人相邀才登上一艘游舫饮酒叙旧,怎知故人不胜酒力先行醉卧,尊驾也是知道的,在下今日囊中不便所以无法支付酒资,所以那舫主便以为在下竟是欲吃霸王餐,无法唤醒在下的故人,竟使伙计把在下推入秦淮河中!”
“这还了得。”兰庭虽说着打抱不平的话,然则神情却甚是平静:“为了一餐饭钱就欲收买人命,谢兄可得报官才能讨回公道。”
“还是息事宁人罢休。”谢百久连忙道:“在下虽非名士,但闹出这番风波来也委实自觉难堪,再则因为当时被逼要酒资时也确有不当言辞,方才激怒了那舫主,且秦淮河中画舫舟艇往来,那舫主也自知不至于闹出人命,无非是想让在下落得一场狼狈罢了,总之是追究无宜,倒是需得谢过尊驾援助了。”
紧跟着便是敬酒,殷勤相问兰庭的名姓,言道一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套话,兰庭也顺水推舟接受了谢百久的攀谈,两人随着三杯两盏落肚,晃眼看去竟然还真像一见如故的有缘人。
酒喝得上头,自然交浅言深。
“今日赵郎君也见了醉生馆的楚楚姑娘,未知以为相比木末姑娘如何?”
“在下并未面见过木末姑娘,着实不宜评论。”
“我真是糊涂了,竟然忘记赵郎君未曾与木末姑娘谋面,说起来今日也遗憾赵郎的同伴仿佛更有兴于醉生馆,导致赵郎君途经东风馆却与馆主缘铿一面了。”
“那是拙荆。”
谢百久于是打了个十分刻意的摆子:“赵郎的同伴竟然是……还真是大出旁人意料!”
“楚楚之才华性情深受拙荆钦服及喜爱,在下亦觉不虚此行有幸结识。”
谢百久显然的怔了一怔,真拿不准兰庭这话里的真假虚实,呵呵两笑后不再执着木末这么个话茬,按照计划问起兰庭是打算在金陵城中暂留抑或只是途经。
“盘桓数日而已,不日将往浙江行进。”
“这可巧了,在下也欲往浙江游历,未知可有幸能与赵郎结伴同行?”
“并无不可。”
于是乎谢百久达成目的,问清了兰庭的行程,约定好数日之后在东门宣化渡再见。
而画舫行至桃叶渡便调头返程,仍然是在醉生馆前停驻,谢百久先行告辞,春归却已经和楚楚、陈实约定好了注资合伙的细节,好一番依依不舍的暂时挥别,便跟着兰庭去往他们下昼时才到十里秦淮便定好的客栈,刚一进门,就见满脸漆黑的周王殿下迎面而来,春归是不愿搭理这人的,捂嘴打了个哈欠,拉拉兰庭的衣袖:“好困。”
周王满
腹哀怨无法发泄,无可奈何的仍然漆黑着脸:“三弟既觉困倦,早些回房歇息吧,我与大哥还有要事相商。”一双眼睛里写着“威胁”两个大字。
兰庭无奈,只好冲春归摇了摇头,春归倒也体谅兰庭身为臣子的无奈之处,很好说话的自己安歇去了,今日她着实无法看周王顺眼,只要不用她再同此人虚以委蛇便好。
周王也是拂袖而去,把兰庭一人撂在了客栈的庭院里,赵副使好脾气的没同周王一般见识。
讲道理堂堂的金枝玉叶被拒之画舫外也的确有点伤自尊。
周王是打听清楚兰庭和春归在这家客栈投宿才跟着来订了一间客房,但因为订得稍晚了些,只有乙字号的客房空闲,自然是不如九州客驿那样豪华舒适,客房里只在床前摆着一张圆桌和几张靠椅,对居住环境挑剔惯了的周王殿下入内便忍不住把几扇窗户一一推开。
好脾气的赵副使拈了拈水壶,替自己和周王斟出两盏已经一丝热气不带的“大壶茶”,他自己率先尝了一尝,倒觉得尚能解渴,于是又喝了老大一口。
周王的眉头几乎皱成个死疙瘩。
“赵迳勿,你难道就没自觉解释解释,为何我与楚楚就一定话不投机?你们两个在长酣渡上闲茶浪酒,非把本王给排除在外是何意思?”
兰庭放下茶盏,长叹一声:“殿下心有别属也着实太快,论来殿下这些私事,臣与内子也着实不便过问,可谁让内子与王妃虽无血缘之亲却有姐妹之情呢?臣堪破殿下已然对木末动心,不好隐瞒内子,内子听闻后难免为王妃打抱不平,对于殿下自然会心存怨怼,不过内子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一时郁虑而已,不至于为此耽延正事。”
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