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阁老与赵太师原为挚交,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摩擦。
先帝时两人就因政见不同,许阁老弹劾赵太师多项罪名,那时正好又因彭、申二妃意图栽陷赵太师,最终赵太师竟然获罪入狱,彭、申力图抓紧时机陷赵太师死罪,许阁老却又出头谏护,称赵太师虽有谬失但未犯罪行,入狱已不应当更何况处死?
赵太师临终之前,力荐许阁老堪当首辅之重,弘复帝着实更加信任许晋,不过为免内阁成为一言堂,才擢用袁箕以为牵制,正如兰庭有回对春归说那话,这也是帝王的常规手段,所以虽然他明知袁箕结党营私,也无法用此罪名弹劾袁箕入罪罢官——未到时机。
当然在弘复帝看来袁箕虽然“识人荐职多有不察”,但还不至于弄权谋私,妨害他中兴盛世的宏图大志。
弘复帝今日召举内阁集议,为的正是该如何处治太孙。
他先是无奈长叹:“朕情知太孙犯下弑害尊亲的极恶大罪,此番再非听信唆使四字就能掩盖太孙不孝不臣的劣性,可若然因此而废太孙储位,朕着实……总之朕还存着一丝希望,念及太孙未至冠岁定性,或许还能纠正。朕明白朝堂诸位臣公的忧虑,多有质疑储君断非贤能,且朕也实在不放心将社稷交托太孙手中,所以召集众爱卿商量,朕以为由宗室尊亲代掌兵符,内阁重臣辅佐朝政,便是朕有不测,慈宁宫及内阁共同辅佐新君,或许不至乱殃治域。”
袁箕心头便是狠狠的一动。
自从太孙听纵高琼一门扩张党势,废储的呼声在朝野之间就不曾断绝,也不是没有各大派系联络游说他助益废储,但他既然已经入阁为次辅,又何必涉入储位之夺担冒风险?且如万家、洛家、江家等等外戚,有朝一日背靠新君,必然不容外臣把控政权,内阁权势便会削减,这大不符合外臣集团的利益。
可要是皇上下令由内阁掌治政权,局势当然又不一样了。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但袁箕虽说意动,且还知道许晋才是内阁首辅,按照礼序应当是许晋先行发表意见。
“臣以为皇上此法不妥。”许晋立时反驳:“从来后宫监权、内阁辅政皆是因为新君幼弱不能决断军政的无奈之策,虽为应急,但当君帝亲政时往往会生乱殃,如汉时霍光,便因有辅政之权而行废立之事!太孙岁已十四,虽未曾及冠却将近亲政之龄,皇上若以后宫、内阁限制君权,便埋日后新君与尊亲、内阁对立之忧。”
袁箕忍怒听完许晋的意见,迫不及待开口:“许公只
言霍光废立,为何不举周公辅成?”
“你我之德干,怎能妄比周公?且时今皇子多有长壮,非皇孙独一亲嗣,更不能与周武遗孤无奈托权相提并论,皇权旁落,后宫、外臣掣肘军政,多生乱祸而少有安平,除霍光擅行废立外,王莽篡汉宋祖谋周难道不是权臣之祸!”
“许公这是在谏言皇上废储?!”
“废储立贤的确优于权臣辅政!”
袁箕被许晋的义正辞严顿时噎得两眼翻白、张口失语。
邬至密赶忙帮腔:“许公为何以霍光、王莽自比,而不效周公伊尹之德?”
“臣已说明己见,时今情势,皇上根本不用效采托孤之策。”
沈阁老很干脆:“臣附议许公之见,太孙虽失人心,然皇嗣并非无一可继国祚,袁公、邬公却偏以辅政大权为重,无视隐患伏祸,怎是周公伊尹之忠义?”
郭犁在听完双方政见之后,平平静静表明己见:“此议断然不能仅由内阁商决,皇上理应行朝议与文武百官共讨。”
这样的情形,内阁是无法形成一致了。
弘复帝接下来召见的人,就是兰庭。
“许卿偏向废储,应当是受文正公影响,毕竟在四年之前,文正公就仿佛预见太孙会辜负朕望一般,兰庭,今日朕单独召见于你,便是想听听你轩翥堂赵门是何看法,是否也觉得时今只有废储另立贤良方能免除祸患。”
兰庭一介入仕不久的年轻官员也许还不足以参谋军政要务,不过弘复帝不得不考虑轩翥堂的立场,文正公赵太师那些门生故旧的人心所向,更不提兰庭切实的策论,让弘复帝真正看到了复兴盛世的希望,在他心目中其实兰庭才是辅佐新君的栋梁之才,如果连他看中的中流砥柱亦无法信服太孙,那么监权辅政的政令要想实现无疑更加艰难。
“祖父在世时,太子妃操控太孙如傀儡,高琼一门结党弄权已露端倪,虽太孙尚还年弱,可非天赋非凡早成意坚之志,恐怕难以抵防奸邪所诱,与其说祖父是质疑太孙,不如说是质疑太子妃一族。”兰庭应道。
弘复帝早已是悔不当初:“是朕,太过优柔寡断。”
“皇上,太孙已然尽失人心,尤其犯下弑害尊亲此等极恶之事,若为君,为君者无视孝睦,为臣者怎从忠义?而皇上早前所言,可令内阁辅政,但微臣看来,连皇上都无法纠正太孙性见,臣子何德何能?国赖明君圣主,而非权臣贵戚,臣,谏请皇上慎重考虑,但就臣看来,废储择贤另立确为时今上策。”
这是兰庭第一次明确表达废储之谏,当然,这也是弘复帝首回直询兰庭的见解。
“可文正公的门生故旧,这回并没有奏谏废储。”
“是微臣一再劝告,请诸位臣公稍安勿躁。”
“为何?”
“储位废立乃国之本重,按礼法规程不应越权谏劾,除非危急,但微臣以为皇上既然公布太孙罪行,以示无意袒纵,于国于民,于朝堂于社稷,均非危急不得不逾权,所以……不能行非常之事。”
“你和周王倒是同声同气。”
“物以类聚,微臣与六殿下一直是同道中人。”
这话里意味就很让弘复帝品度了。
品度来品度去竟失笑:“郑秀和兰庭,朕竟莫名觉得他们二人有相似之处?”
问这话时兰庭已
然辞退,弘复帝身旁只有高得宜一个人了。
“还是大有不同的吧。”高得宜陪笑道:“皇上将魏国公视为知己,看待赵修撰却一直是别人家的子弟。”
弘复帝沉吟一阵,再次失笑:“是啊,横看竖看,硬是比自己的儿孙都强,也难怪小五小六和他要好些,朕连小五小六一贯的胡闹都能容忍了。”
高得宜犹豫一番,才道:“淄王殿下早前还来请旨,问皇上是否允令殿下出京游历。”
“准令,这风急浪涌的时候,小五又是完全无心争权的,远远避开也是他的幸运……和嫔如何,与小十相处得还好?”弘复帝忽问。
“十殿下虽然年弱,到底知事了,没见着惠……”高得宜连忙给自己一个掌嘴:“十殿下数日不见江废妃,难免哭闹,和嫔也没跟十殿下讲道理,只在一边守着,这两日十殿下竟同和嫔有些亲近了,主动问和嫔江废妃的去处,和嫔才没瞒着殿下,一五一十说了……”
“这是和嫔的脾气。”弘复帝摇了摇头:“小十就没再闹了?”
“和嫔领了殿下去长乐宫看望江废妃。”
弘复帝:!!!
这事为何没人先禀报他?
“和嫔先求得了圣德太后的允可,娘娘也认为这是有益无害,毕竟……江废妃还是希望十殿下能平安喜乐,不受牵连。”
弘复帝颔首:“和嫔就是这么个人,满宫里连皇后在内,谁都觉得她不好相与但谁都觉得她是个好人,喜恶都是摆在脸上,但凡她答应了照庇谁,就绝对不会两面三刀,江氏知道小十为和嫔看顾,倘若还要闹腾,她就有如把小十推入火炕。”
沉吟一阵又道:“我不是让宜公留意岑门闺秀么?我这段时间焦头烂额不记得,宜公竟也没有主动提起?”
高得宜重重一拍脑门:“奴婢该死,奴婢是真把这件事故抛去脑后了。”
弘复帝:……
半晌才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要不是你今日提起小五,我也想不起来这事,我允了小五出京游历,但着实不能眼看他日后的王妃择定莫氏新知,刚好又听小六提了一句,道小五与岑家郎君交好……岑家郎君有个妹妹待字闺中,说不定小五就能赞同呢?不过时今小五即将游历去,这事也不急于一时。”
弘复帝眼下也着实没有心力去管五殿下的姻缘了。
废储的决断着实难下,弘复帝跟着又以私议的方式分别召见了内阁五大学士,但和集议的情况并无差异,五个朝堂之上的“宰相之实”并没有因为单独获见就改变主张,内阁无法形成决议,朝议在所难免。
弘复帝把议题做了精心的限定,非以废储为议,而以内阁辅政共商。
这显示了弘复帝一己的偏向,他仍然在尝试能够争取臣官心向储君,但同时也显明了这回在于储位废易的决断上,皇帝不会再以一己之私乾坤独断。
兰庭看来这回确然到了达成废储的绝佳时机,且大有可能是唯一时机,如果这么多阵营、党势通过各种方式仍然无法捍动太孙的储位,那么日后恐怕再也不能说服弘复帝以社稷为重另择贤良,此日他回到太师府,立即召集二老太爷等等族老以及轩翥堂各系担任实职的伯叔相商,并率先说明决断,这回除了在朝议之上彰明主张之外,他需要动用一些非常手段。
议事的厅堂,气氛凝重。
第486章 非常手段
真的到了动用非常手段的关口了吗?包括二老太爷在内的所有族人看向年轻的家主,心里无不存在这样一个疑问。
虽然太孙的种种作为早已证明了丧德无能,轩翥堂诸人对于储位当废的主张其实早已达成一致,但他们所认同的一直是合乎礼法的方式,比如像赵太师一样密谏呈上,甚至在朝议前商同朋交友僚联名共谏,这些虽有可能触怒皇权,但并未违背臣子应当遵循的忠义,可兰庭的“非常手段”,虽说不为欺君罔上,更远远称不上悖逆谋乱,但机巧的方式目的在于逼君运裁,一旦败露就很可能让轩翥堂遭受祸殃,无论是从臣子忠义而言,还是以己族利害而论,均有违背,断非上策。
但兰庭的意志也极其坚定。
“如果这回不能达成废储,而以内阁辅政限束君权,先不说日后新君与辅臣之间必生乱斗,且说齐王、魏国公等等党系,是否会坐视太孙继位而束手待死?或许不待太孙继位,储君便会死于非命,更或激生兵谏逆乱,这又岂合皇上一贯以来,避免天家骨肉阖墙、手足相残的意愿?而皇上一直以来苦心运筹,为中兴盛世打下的根基也将毁于一旦,储位的废立已经不限于皇族天家的安定,着实关涉社稷国祚的兴亡!此乃非常之时,难免非事之事。”
“倘若朝议之后,皇上决意从谏如流……”三老太爷对于弘复帝的仁德及一贯的贤达颇为信任。
“不能饶幸。”兰庭看向他的三叔公:“如今太孙虽说已然彻底失势,但朝中诸如袁箕之流不会放弃这回弄权把政的时机,他们会竭力附从内阁辅政的主张,而皇上也俨然寄望于这股势力保太孙储位,皇上不是没有看觉内阁辅政之后的危患,但皇上仍然难以摆脱父子祖孙之情,孝德太子是皇上无法消释不顾的心结,所以皇上至今仍在饶幸两。”
其实不用兰庭再纵深剖析,朝堂之上绝大多数臣公都已看清时今的局势是万万不能两了。
包括袁箕。
在太师府召集族人商议的时候,袁箕同样也正召集僚
属共讨。
邬至密担当发言人,这个老臣双鬓斑白却意志风发:“太孙虽非明君之质,然只要军、政大权非太孙一手掌控,尤其内阁主政,便足以限制太孙轻信谗言胡作非为,若太孙不改顽劣,内阁大可效仿伊尹迁桐宫以教少主,行共和执政!”
他当然明白一旦太孙即位,新君与辅臣之间必然会存死我活的争斗,说什么效仿先贤,实则是借伊尹之典欲行废立之事,权臣主政,美其名曰共和执政。
但伊尹最终能将改过自新的太甲迎出桐宫交归权柄,方能成就一代名臣忠心事国事君事天下的美名,绝非袁箕、邬至密之流,他们认定了太孙“不改顽劣”,又怎会如太甲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所谓的“共和执政”,也为袁系党徒的心照不宣。
邬至密话音刚落就有人摁捺不住了。
“太孙弑害尊亲之罪虽重,然咱们这些臣子也理当体谅皇上的苦心,一则念及祖孙骨肉亲情难下狠心弃长孙于废墙;一则太孙着实也是听信唆使罪有可原;况乎圣德太后并未因此阴谋害逞?许阁老、轩翥堂一系,否谏内阁辅政便是主张废储,太师府赵兰庭又一贯与周王交从甚密,必怀夺储逆谋之图,许阁老与其沆瀣一气,亦为逆臣!既许、赵之流违背臣子之忠,理当治罪!”
这就说明一旦内阁辅政议定,袁党首先要做的就是肃清朝堂排除异己,内阁以他为主一手掌控,日后何来的“共和执政”?
“只是皇上主张让圣德太后节制兵符一事,我等还当谏请皇上慎重三思。”又有人提议。
袁箕十分赞诩提议人的缜密细心,缓缓挼着他长及胸口的乌须:“监军辅政议定之前,暂且不宜节外生枝,不过为防后宫乱政之患,我等始今亦需从长计议,而今诸外戚,唯有豫国公府主张监军辅政,曹国公府与宁国公府自来不和,必定不会乐见圣德太后节管兵符。”
“兵符为死,兵权为活,后宫妇人又不能直掌兵权,咱们大可说服沈、张二公荐举其亲信统率禁军,先卸晋国公兵权,
甚至可先弹劾晋国公获罪!”邬至密立即出谋划策。
袁箕深以为然。
没人留意见在座的一位,听此提议后极其复杂的神色。
兰庭很快得知了袁箕党徒的密谋,他着实也不觉得惊奇,不过当确定袁箕一党已经摁捺不住私下联络豫国公及曹国公时,这日他再次去见了一见陶啸深,用意无他,希望陶啸深能够加派人手盯防沈、张两家,且将探得的事实上奏弘复帝而已。
再然后兰庭又见了一见祖父的门生之一,时任大理寺少卿的官员夏决。
他的“非常手段”,也仅限如此而已了。
内阁辅政的朝议未举,夏决便将一纸诉状直呈御案,而这起案件涉及的虽非逆谋反叛此等极恶大罪,不过也足够让朝堂耸动,一时之间,甚至引起市井小民的热议,就连内宅也有听闻——春归便听闻了青萍等些丫鬟的交头接耳,她关注的却并非案件本身。
“是否迳勿出手了?”这日晚间,当兰庭回到斥鷃园,春归迫不及待追问。
“辉辉说的是何事?”兰庭不急着作答。
“还有何事?当然是何孝君大逆不孝一案?”春归一巴掌拍在兰庭的肩膀上,大有对她家夫君明知故问的怨嗔。
“辉辉竟也听说了?”
“先是苏嬷嬷和好些仆妇窃窃私语,一见青萍就重重唉叹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青萍少不得一番打听,才知道苏嬷嬷用作含沙射影的‘典故’,丫鬟们闻所未闻这等不孝之事,难免议论起来,我还能不听说的?”
“今晚我在外头没吃好。”兰庭微微笑道,拢了春归的手拉她往院子里的攒角凉亭去。
“好好好,我这就去给迳勿备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