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菊羞怕也不肯服输,虽说不得不跟着青萍过来见礼,但这会儿已经四顾着蹙眉思量春归的出题,猜度那既能移动又无香气还不能拿在手里的东西,根本无心应酬“不是东西”的赵大爷。
“可设定了赌注?”兰庭问。
“这回合输的人要唱一段戏。”入深快嘴快舌应道。
兰庭便很想胳膊肘子往外拐,帮着菊羞胜一回合了。
不过也不能完全不给春归机会,他先是摆摆手示意丫鬟们继续,自己绕去鱼塘那头,很没有诚意的问一句:“辉辉可要我帮手?”
春归头都不抬一下:“不用不用,大爷一边儿歇着去,要不也可先去沐浴更衣,净房那边儿还有婆子和小丫鬟当值,大爷自去使唤。”
“辉辉既要逞强,那我可去助菊羞了。”
春归这才抬头看了兰庭一眼,手里的风灯也顺势一举,也不知有没照亮兰庭的面庞,倒把她自己此时不施脂粉干干净净的眉眼照得清清楚楚,女孩儿微眯着眼,很挑衅地口吻:“大爷尽可一试,只是仔细不要抱着木柴去救火,存着好意反而添乱。”
转身继续她的一步一趟。
她刚才可是瞧得清楚,菊羞鞋子上有草屑和湿泥,应当是在这一带走过,指不定就把香囊藏在了草丛里!
兰庭又绕了回去,听菊羞仍在提问——
“是凿在房檐上的吗?”
“否。”
“那是什么事物,既可移动又不能拿在手里,又没凿在房檐上,青萍姐姐可是判官,不能误导我只一心帮着大奶奶争取时间!”
青萍不支声儿。
连梅妒都不肯帮着妹妹:“按规则,你虽可提问,但却不能直问什么事物,判官也只能回应你是或否,咱们可都是旁证,青萍姐姐并没误导,你可不能偷奸耍滑。”
看上去菊羞相当的势单力孤啊。
兰庭决定“怜香惜玉”一回:“可要我给你提个醒?”
没想到菊羞却不领情:“大爷就别添乱了,规则有定,若是估错可得罚一柱香,罚时结束才可以再提问以及猜估。”
这丫头俨然听闻了春归那句挑衅,深深认为赵大爷必定是来抱薪救火的。
这一回合输的人要唱戏,菊羞却是天生的五音不全,别说唱戏了,哼个小曲都能跑出十里八荒之外,她可不想成为笑柄,所以绞尽脑汁才想出个险中求胜的计策,可不能因为罚时白白多给大奶奶一柱香的时长回想破绽。
“对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要有点信心,我担保你不会输。”兰庭说完,眼睛似乎往菊羞的腰间一瞥。
菊羞顿时呆若木鸡。
她的计策好像已经被大爷识破了?要若大爷真想帮着大奶奶,她这会儿已经告负了,难道说……大爷是真想助她获胜?菊羞一阵雀跃,紧跟着又一阵惊恐。
大爷虽然是侠肝义胆,打算着“锄强扶弱”,可如此大义灭亲,要是让大奶奶恼羞成怒可怎么办?做为大奶奶的心腹丫鬟,菊羞可深知大奶奶颇有“毁人不倦”的恶迹,想当年她因为一时不慎,把大奶奶缠着老爷让老爷带她去听戏的事透露给了太太知道,结果一连十日,都被大奶奶惩罚用鸡毛搔脚心还不能躲避的酷刑,如此惨痛的记忆,可是铭心刻骨!
“我想听你们大奶奶的唱腔。”兰庭很能体谅菊羞的惊恐,低声说道。
丫头立即有
若醍醐灌顶。
这是人家夫妻两个的情趣,大爷自有办法哄得大奶奶“不计得失”,且不说会不会被追究,做为大奶奶的心腹丫鬟,当然有必要助长大爷大奶奶的情投意合更上一层楼,菊羞觉得自己应当做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才不负“心腹”二字。
“大爷可不知道谜底,且大奶奶刚才又亲口允许了,大爷应当能代我猜估吧?”菊羞询问众旁证。
丫鬟们没有异议。
“那物件可会发光?”兰庭问。
“是。”青萍回答得有些迟疑,显然觉得事有不妙。
“可有阴晴圆缺的变化?”再问。
青萍怔住,不知怎么回答了。
“我有答案了。”兰庭指指上空。
菊羞一脸的茫然。
“什么东西随阴晴而无圆缺呢?”兰庭再提示。
菊羞这才恍然大悟:“是星子!”
大奶奶真是……十分的奸滑啊!她这谜底,是钻了规则的空子,星子虽然不是院中事物,但符合此时能在院中目睹的的设定。
春归也不是当真心无旁骛,听菊羞大声报出答案,沮丧不已地过来,先瞥了一眼兰亭,才把眼睛转向菊羞,蓦然惊觉那个让她在草丛里寻觅许久的香囊,竟然坦荡荡垂在菊羞的腰间!
起初只顾着去看菊羞的鞋,竟没察觉她身上的佩饰,原本那个绣着白玉兰的香囊竟被金银花替代!菊羞是藏物的人,一直没离开后院,将藏物佩在身上并不算违背规则。
“你把你原本的香囊丢去了哪里?”春归问。
“扔到墙外头去了。”菊羞老实承认:“大奶奶定的规则,可没说不能把随身物品丢弃院外。”
兰庭微笑:“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经过墙外,瞧见路上有一丢弃的香囊,且以为是府里的丫鬟一不小心遗失的,没有在意,回来后听说你们在玩藏香囊的游戏,又见梅妒佩的香囊是白玉兰,和我刚才见到的一模一样,于是猜到了菊羞的伎俩,有心想帮一帮大奶奶,奈何大奶奶不领情。”
“愿赌服输。”春归恨恨瞪着兰庭:“大爷不必过意不去,更不用担心我不认帐,你们想听哪一出戏,任点!”
青萍微微一笑,和梅妒的目光一会,这两个丫鬟倒是心有灵犀,各自拉几个悄无声息就退避出去,不再干涉大爷、大奶奶之间的内部矛盾。
但一众丫鬟远离小后院,到底没忍住都接连笑出了声儿。
入深挽着菊羞的胳膊:“菊姐姐也真厉害,把大奶奶都瞒骗过去,你把香囊往自己腰上系的时候,我还以为菊姐姐是打算举白旗投降了呢,这样的明显,还能不被发觉的?”
“俗语说灯下黑,是大有道理的。”菊羞喜形于色。
“要是没大爷相助,菊姐姐怕是想到天亮,也估不出大奶奶的谜底。”乘高边笑边道:“我们听大奶奶说道星子二字,可都惊呆了。”
“是,是,是,若无大爷相助,至多打个平手。”入深表示赞同。
“不能平手,等大奶奶找遍草丛,就会醒悟过来菊羞鞋上的草屑和泥土是故布迷障,必定会返回仔细观察,大奶奶只是没想到菊羞会这样坦荡,一时才会疏忽,回过味来还能一直不发现?”青萍道。
梅妒捂着嘴:“无论如何,也多得大爷帮着菊羞,否则遭罪的可是咱们的耳朵……”
她话没说完,菊羞已然跳脚:“你还是我亲姐姐不是了?”
追着梅妒就要呵痒,几个丫鬟闹成一团。
第286章 夏夜难眠
赵大爷其实并不常常听戏。
虽则说现下听曲看戏,俨然为市井中最最时兴热衷的消遣娱乐,但有个先决条件,这多为闲人的娱情。纨绔膏梁多闲,所以常请堂会聚众听戏,他们许多追捧的是唱戏的人,津津乐道的是哪个小生扮相风流,何家美旦柔媚多情;名士文人多闲,也不乏流连戏社,他们往往注重唱腔功夫,以及剧目编排;就连耕夫渔樵,并不是终年的忙碌,有时戏班去往村集串演,他们也会结伴围观,多是看个热闹喜庆。
兰庭不是没有忙里偷闲的时候,可他更多把这娱情的光阴消耗于造植盆景、书写绘画等等喜好,往往只是有推托不得的聚饮,主家有听戏的节目,他才客随主便听上几出。
就说不上多么的精谙,留心的往往只是唱词,更没有追捧当红戏子的兴趣。
可就算这样,兰庭一连点的好几出戏,春归都极其木讷的回应“不会”二字。
兰庭不由挑眉:“辉辉可是有言在先,先说愿赌服输,任点二字也是掷地有声。”
春归斜签着身,靠在水边的三尺栏楯上,一样的挑眉:“我就是孩提时,偶尔跟着阿爹去市集的戏社凑趣,汾阳城又比得京城,剧目无非就是《牡丹亭》《浣纱记》这类耳熟能详的,挑着自觉动听的,偷偷记下音韵唱词,在家也只是偷偷的哼唱,深恐阿娘听见了责备,观众也无非只有梅妒菊羞,她们两个知道我会哪几段,我才敢说任点,这任点二字哪里敢针对大爷。”
“我记得那时在汾阳,因为东墟命案,辉辉对吴妻蒋氏的遭遇实怀同情,为给蒋氏平冤,还特意编排几段词曲让人唱来供薛夫人等赏听,想来辉辉过去闲睱时也尝试过谱曲填词,而并非出于急智即兴吧?”
“都是自己消遣的玩艺,的确也试过用前人的曲词,新谱音韵唱来自娱,大爷想听这些?”
“洗耳恭听。”
春归也没那多扭捏:“唱是可唱,不过听我唱自己胡编乱造来自娱自乐的乐调,大爷可不许笑话难听,辜负了这曲好词佳句。”
她说完话已把身体站直,着一身玉白中单只在襟袖裙角绣着兰叶舒卷的花样,不管鬓发松垂,一把青丝随意绾系,不带钗簪不佩花钿,出水芙蓉般洒落落站在月色灯影下,口未发声,眉目已含情思,趋步稍前,起手有如作势。
听她提丹田之气,却轻轻唱出:
“问甚么虚名利,管甚么闲事非。想着他击珊瑚裂锦帐石崇势,则不如卸罗襕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唾。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争闲气,使见识,赤壁山正中周郎计,乌江岸枉费重瞳力,马嵬坡空洒明皇泪。前人勋业后人看,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一曲歌罢,明月下似只遗佳人独立,清风里更远去余音悠悠。
这唱韵清婉,却并无丝毫媚柔胭脂之气,不同于浓词艳句软语柔说,大切合词作的语势奔涌,但一首谱曲,并无克意编排得跌宕起伏,细品来竟似表尽作者语似豪旷实含悲辛之意。
兰庭由衷击掌称好:“这一首
寄生草闲评玉,世人多少都道佳妙,可惜不知何人所作,今日听辉辉谱曲唱来,倒是能够弥补遗憾了。”
“这怎么就能弥补遗憾了呢?”春归大觉赵大爷此时有乱拍马屁的嫌疑。
“辉辉乃内宅女子,一因时俗限制,再者辉辉恐怕也不想出这风头,倒不妨由我将这曲词传唱出去,不敢冒名,只说闲书里看得的曲谱,不知谱者名姓,谱也无名氏词也无名氏,倒还能成一段无名氏的佳话,作者隐其名而作品传千古,怎么不算弥补遗憾呢?”兰庭越觉兴致大生:“今日听此佳曲,正当好饮一场,不如我去操持几味小菜,聊为相酬。”
春归听说喝酒心中本是一喜,想想却还是拒绝了:“阮中士称,养颜之道切忌暴饮暴食,尤其睡前饮酒吃肉,五脏不能克化,都积在体内了,迳勿别只以为只有女子的年华易逝容颜易枯,男子其实也是一样,若年轻时不知保养,迟早脑满肥肠。”
兰庭:……
“都这时辰了,等备好酒菜,饮食一番就到了三更半夜,不合适不合适,等改日你真有了空闲,咱们早点再饮酒作乐吧。”
兰庭本来还想着晓之以理,情之所至的对酒当歌,又不是天天晚上暴饮暴食,何至于造成一个人老花黄一个脑满肥肠?再说连功名利禄都可视为浮云,这么在意皮囊外表岂不肤浅?可转念一想,他好像也的确不能接受自己成为肥头大耳的形象,尤其脑子里浮现出有朝一日,春归依然窈窕妩丽自己却大腹便便的情景……
这一定是会被嫌弃的吧!!!
又再转念一想,三更半夜确然有三更半夜应为之事……
于是兰庭也就不再坚持,赶忙沐浴更衣去了。
待再回来卧房,只见春归已然是准备安置的情状,连那身中单都除去,系着水红底的肚兜下着贴身的白绫裤,光着胳膊抱膝坐在帐子里,不知在想什么,有点像早上没睡醒又不得不起床的迷糊劲。
“困了?”兰庭忽而有些心疼,于是把种种欲望都扼制住,想起这段时间因为苦夏,春归睡得不那么安稳,有时被渴醒的,喝水时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连呓语都在关心什么时辰,应是计算着还能睡多久,就不得不起身去踌躇园问安了。
他的祖母并不像表面那样慈爱,别看处处偏袒春归,若真时常耽搁晨省,祖母心里必定计较的,奈何礼仪规教在上,连他也无计可施,唯一能体贴的,大概就是晚上少些纠缠了。
“没有。”春归叹一声气:“就是因为天气太热了睡不着,烦死个人。”
兰庭摸摸那支裸露的玉臂,明明清凉无汗。
“就真不能再端一盆冰进来么?”春归可怜兮兮问道。
“屋子里已经放了个冰鉴,再多置冰盆在床边儿,实在不益于身体,纵然辉辉苦夏,也不能饮鸩止渴,可别光顾着养颜,疏忽了康健。”
春归连忙举手:“罢、罢,我就念叨两句,大爷请别诲人不倦。”
兰庭:……
这丫头,高兴时就迳勿迳勿的叫,有事相求时也喊他夫君,心里只要存了怨气,就一口一声大爷……
这样想来,他今日刚回来春归就大爷大爷的不绝口,是怪他回来得太早打扰了大奶奶和丫鬟们的兴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