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赵州尊要重审东墟命案,也不该把囚犯蒋氏藏于内庭,如此怎能免除瓜田李下!”胡端怒道。
“犯妇蒋氏乃本案关键,因犯癔狂之症神智不清,理当替她诊治,这也是为了断清疑案公允所需,然心疾不比普通病症,更加讲究静养而忌防刺激,蒋氏若仍在狱中接受诊治,怎能好转康复?就算是将她暂且安置在外衙,脱离牢狱,也难免失于照顾,不利病情的康复。”兰庭也是振振有辞:“虽说有违惯例,却也是事出有因的权变,蒋氏暂留州衙内庭,万万不可能逃脱,胡通判若真有自信断案公允,又何必纠缠于此类细枝末节?”
“赵公子这是要坐实本官错断命案冤屈百姓了?”胡端脸色更冷。
“不敢不敢,家父重审此案,也是为了避免胡通判的官声受损。”一听就是敷衍。
但胡端也知道在此纠缠下去不可能逼着兰庭遣还蒋氏,反而被沈夫人胡搅蛮缠,要真去皇上面前告他们一状,说他们私闯州衙内庭意图不轨,就算不会因此获罪,也是一桩笑话有辱斯文。
只好气哼哼地暂时罢休了。
这边兰庭谢过了沈夫人,和春归一同回到居院,就等着胡端的异动,未久便得到了消息,说是胡端立遣了两路人,一路往东墟去见吴二贵,一路去了户房和户房司吏窃窃私语。
吴二贵那头就罢了,春归寻思着横竖有渠出守着,说了什么话她转头就能一清二楚,但她对于那位叫做郭广的郎中,实在是有些闹不清情况。
“案发当晚,他出现在焦满势家中本来已经有些古怪,怎么一找他问话,他就立时向胡端通风报讯?但据孙世兄所言,从前蒋氏的证供也一句都没提起郭广,他应当和吴大贵遇害没有干连才是。”
“这郎中确然有些古怪,不过我暗中摸了他的底,得到的反馈是他并没有什么劣迹,有些贫苦人家实在无钱请医,若遇危急之症,他倒也愿意出诊,由得穷人拖欠着诊金并不追逼。”
“且那胡端,不急着和刑房的司吏串供,反而找上了户房司吏,这又是个什么名堂?”
“我暂时也解不开,还是等等尹、孙两位仁兄的消息吧。”兰庭看上去倒沉得住气。
又果然不久,就有了回音,却是户房司吏正打算焚毁薄录时,被当场捉包,尹寄余察看了那薄录,上头记载着焦满势去岁时,被定为了东墟一片征收秋粮的粮长,只是后来因他潜逃,没法完成征收,户房不得不择了别家,可这原本是合情合理的事,那司吏哪里需得着焚毁文档?
春归只觉满头雾水,兰庭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他也不顾已经暮色四合,仍请了尹寄余和孙宁两人会商,自是不便前来居卧之处,仍是在今日“舌战群儒”的那处偏厅。
当兰庭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尹寄余和孙宁都是瞠目结舌,好半响,尹寄余才道:“要证实这一推测不难,只需拘了那郭广来逼问。”
“他乃无辜百姓,就算有所隐瞒造成蒋氏蒙冤,怕也是因为胡端这个官员的威胁不得以自保,逼问便要动刑,但严刑酷罚不应用于无辜百姓。”兰庭却不赞同尹寄余的提议:“如何证实我的推断,咱们再从长计议,不过如果我推测不错,胡端一定不会坐以待毙,眼下之急,是要想好对策应付他的反扑,老爷这个时候还瞻前顾后不敢出面,尹兄和我都是白身,没有力量抗衡众多州官,所以必需外援。”
而一如兰庭所料的是,当胡端得知户房司吏被当场捉包,果然气急败坏,就要端出通判的官威去尹寄余这个区区书吏手中抢人,及时被他的一个门客劝阻住:“户房司吏怎能不知胡言乱语的攀咬,对他自己更没好处,焚毁文书值什么刑罪?不过就是暂时免了职差,只要别驾您还在,怕今后就没了他的好处?这些吏胥,都是奸滑人,他们知道轻重好歹。”
“我也是被赵江城逼得心急了。”胡端一脸的晦气:“赵家和许家乃世交,赵太师在世的时候,可就和袁阁老政见不和,赵江城一起复,偏就接手了汾州,必定是紧盯着施公不放,想找把柄陷施公于不利,而东墟这案子,却偏就……当初也是我一时想得简单了,不提防竟然会闹下这大的后患!”
“在下听着别驾的话,早前州尊竟然是称病,反而是大公子出面应对,这情形仿佛有些怪异呀,说不好州尊并没有拿定主意,是那尹寄余和赵大公子在旁游说,才教州尊半信半疑,若真是这样,想要挽回平息就半点不艰难了。”门客倒是看出了知州大人的态度有怪异之处。
要说来像赵江城这样的官员,考取进士后走的就是翰林清流的路子,从未外放为官,根本就不懂得地方“惯例”,多靠的是属官和尹寄余一类的僚客替他谋划处办公务,原本应当是一任无惊无险安然过去,调回朝中再任京官,当然,有的州府长官,也会带携子侄历练,所以如同兰庭一样替拿主意,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咄咄怪事。
咄咄怪事是赵知州压根没打算带携子侄历练,但无可奈何必须服从儿子。
所以无论胡端,还是他的门客,至多只能怀疑赵知州仍存疑虑,还没有坚定主张。
门客便继续出谋划策:“周使君可是袁阁老的姻亲,只要别驾委婉书告,让周使君知悉此案关系重大,由提刑按察司出面重审,说不定赵州尊就不敢和上官争锋了,又就算他仍不退让,也得递奏章向朝廷申辩,他虽有许阁老撑腰,可别驾不是还有袁阁老和施公助阵?”
胡端便一拍大腿,决定去信求援。
第93章 蛇蝎之人
渠出在得到春归的指令后,此刻也正伫在吴家窥听,她已经基本判断吴二贵就是弑兄谤嫂的凶手,对于这人自然严肃审视,见此三十左右的男子,虽说生得相貌堂堂、体格魁梧,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子躁气,一看就不是个仁厚人。
盘着腿坐在炕床上的吴老娘,此时正在哭哭啼啼:“也怪你这混账,对你的嫡亲兄长怎么能下那样的狠手?你大哥对你还要怎样,那时你要分家,你大哥把家里的多半积蓄都给了你,你在外头晃荡这么些年,赔光了本钱,你大哥可曾说你半句不是?我唠叨两句,他还替你说话,说在外头谋生本来就不易,他劝不住你,让你吃了苦头,如今好容易你想明白了,愿意安安生生留在汾阳,让我不要再责怪你。又出钱出力,给你建房盖院,又带携你去做木工,你会什么?也就是给你哥打个下手,工钱上你大哥可曾亏你半文?为多大点事,就为一颗树,你居然就敢下杀手!”
渠出:这下好了,案子破了,凶手果然就是吴二贵,可这是个什么动机,为树杀人?
却听一声暴喝,吓得渠出差点没有魂飞魄散,原本好端端的站在地上,一下子飘上了房梁。
暴喝的人正是吴二贵。
他不仅暴喝,还掀翻了炕桌,原本只是眉宇间有几分躁气,此时眼睛却都布满了狠戾:“母亲既怪我,当初就不该替我遮掩,就该指证我把我送去死狱!”
吴老娘被吓了一跳,缩在炕角,哭声越大了:“我就两个儿子,你大哥已经没了,你要再有个好歹,让我怎么活?我真是做了什么孽,虽然从来就知道你脾性不好,尤其是喝了点酒后,就更犯混使性,可我也从来不想,你居然敢害人!还是你的兄长……”
话说到半打,却见门帘掀了起来,傍门站着一个水蛇腰、桃红面的妇人,她手里捏着把团扇,指甲染了凤仙花汁,微微的拉起唇角,但又不带笑意:“老娘你可是小看了你的儿子,他就算没喝酒,也敢杀人呢!这些年在外头,他手上的人命也不只一条两条了。”
一句话就把吴老娘给骇得瞪大了眼,妇人才摆着腰缓缓地进来,远远坐在一张椅子里,放了团扇,拿起茶吃,待放了茶碗才说到:“你急什么急?多大点事值得这样上火的,不就是那个姓华的秀才,帮着你侄子那小东西出头,要告你这叔父杀人么,这件事到了这地步,又不是关系到你一个人,胡通判帮了手,连施老爷也脱不开干系呢,胡通判今日遣人来,不过是给你提个醒,让你留心注意罢了,咱们现在,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不能隔岸观火。”
“要不是你这天杀的淫妇蹿掇,二贵也和他兄长闹不成这地步!”吴老娘怒视着妇人。
渠出忖道:这怕就是那张氏了。
“发火有什么用,发火大伯就能活过来?”张氏斜眼睨着吴老娘,不无鄙夷:“老娘也该想想了,大伯留下那些积蓄,一多半都给了施七爷,这才通融得夫君逍遥法外,现下若不过了这道坎,钱白使了不说,夫君还得赔上性命,老娘你还指望着大嫂从牢里出来,不计前嫌替你养老么?”
“行了!”吴二贵这才冲张氏一喝,不过语气听上去却比喝老娘时要温柔许多:“你和她一个老婆子磨什么嘴皮,还是替我想想,怎么过去这一道坎。”
“那司吏不是转达了胡通判的意思,让老娘去府学里闹,斥那替蒋氏出头的穷酸秀才也是个败坏斯文的奸夫,他要是还不想被革生籍,就该知道不能再淌这滩浑水。按我的意思,这还不十分牢靠,最好再把吴云康这祸患给除了,任凭赵知州怎么审,再没有半点凭据,还奈何得了夫君。”
“你这个无恶不作的淫妇,自己生不出孩子来,竟还要害我吴家这根唯一的独苗,真真作了什么孽,我家招来你这样一个祸害。”吴老娘听张氏出的主意,扯着脖子就嚎啕大哭,又连连用拳头捶着炕床。
渠出对这老妇人却无法生出半分同情来,冷嗤道:“只把儿媳不当条人命,活该被这毒妇苛虐。”
但吴家三口子却听不见渠出的指责,那张氏也压根不在乎吴老娘的嚎哭,她靠着椅背,斜睇媚视:“你还舍不得吴云康这独苗?却不想他这侄儿要把叔父往死里祸害,眼里又哪里有你这位祖母,只有他的亲娘呢,夫君只要被判了死罪,老娘还想着你的好儿媳好孙子给你养老?醒醒白日梦吧,夫君现今才是你唯一指望得上的孝子。”
“二贵,二贵!”吴老娘去拉儿子的胳膊:“可不能听这淫妇的唆使,再害了你的侄儿。”
吴二贵却是把胳膊重重的抽了出来,脸都没往老娘这边侧向些微,直冲张氏:“要这个时候对云康动手,我可不是更加说不清了?”
“害怕什么,他这些日子,为了和他妹子有一口肉吃,不是日日去阳城河里摸鱼?只消留意着避开人,把他往河里一推,说他是踩失了脚,被冲进河里淹死谁能不信。”
“真真是个毒蝎心肠、灭绝人性的东西!”渠出窥听至此,气得飘起老高,直接穿过了房顶出去,一阵风般赶往府衙,连忙的把吴二贵和张氏的毒计告诉春归。
春归听闻,也坐不住,急着要去提醒兰庭小心防备,怎知却打听着他竟然领了尹寄余和孙宁出衙,也不知眼看着已经入夜却去了何处,又甚至彻夜未归居院。
直等到次日,春归才又打听得兰庭领着乔庄正替蒋氏看诊,她赶紧过去,在院门口却正撞着黑着张脸的翁爹大人,春归道了万福,也只得了冷冷一哼的回应,难道父子两又生了争执?春归目送着翁爹怒冲冲的背影,也就只在心里忖度了那么一下,就把莫名其妙吃了冷脸的冤枉气抛在脑后。
这院落是靠内庭的西路,也建着凉亭养了一池的锦鲤,正有一树紫薇明艳似火,原本极为适合闺秀居住,不过沈夫人膝下没有女孩,所以此时闲置着。
春归进了院门,一眼就瞧见凉亭里坐着三人,似乎乔庄正在问话,蒋氏却仍旧畏畏缩缩,她已经换了身洁净的衣裙,发髻也经过了梳整,整个人看上去极为消瘦,避了脸,目光空洞,没有回应乔庄的问话,却留意见了春归的步入,只是把眼睛轻飘飘的看过来,又连忙回避开去。
春归虽说忧心着吴小郎的安危,还不忘先关心一番蒋氏的病情。
“身体倒没什么大碍,手上的伤也已经愈合,不过心病积重,不能回应问话,逼得紧了才答一句也是答非所问,还得缓缓的开导安抚。”兰庭低低的告诉春归,又问她:“我听汤回说你昨晚遣了人问我去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原也想着待阿庄问诊结束去寻你,不想你就找来了。”
春归原本考虑着是否应当避开蒋氏,只见她这情状,恍恍惚惚不像能听得进耳交谈,似乎又没有避开的必要,便也低应道:“我是忽然想了起来,那吴二贵若真有弑兄的歹狠,如今听说罪行大有可能败露,会不会狗急跳墙不利吴小郎这人证。”
“据蒋氏之前的供辞,吴家兄弟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若吴二贵确是真凶,也只能是纷争时错手杀人,未必就真有狠心再去伤害侄儿。”兰庭的回应却是不以为然。
春归正要急着争辩,却见兰庭暗暗关注了一眼蒋氏的神色,她心中跟着一动,也改了口吻:“听大爷这么说,许是我当真杞人忧天了。”
兰庭也没在此处久留,唤过婢女来交待了几句,便和春归离开这处院落,刚出院门,春归便问:“迳勿是疑心蒋氏的癔怔是假装出来的?”
“刚才她听闻吴小郎或有危险,神色就是一变,应当虽说经过了刑讯,还不至于彻底失了智昏,我猜她心里是有什么顾忌才假装迷怔,只万一我这回猜错了,逼问得太狠,也怕真加重了她的症状反而不利察明案情,还是当寻机会再行试探。”
兰庭又颔首道:“至于辉辉所言的担忧,我也已经想到了,昨日便先安排了可信的人手暗中防护。”
春归这才彻底放心。
第94章 如此雅集
夫妻两一路往自家居院走一路说话,春归又再提出了华秀才会受谤诬的“担忧”。
“经我打草惊蛇,胡端已然作动,故我几乎能够笃定此案他必存枉法,只是一时还想不通那吴二贵一介庶民哪里来的门道贿赂胡端,让他堂堂一员州佐不惜枉法循私。”兰庭再度认可了春归的担忧:“胡端遣了人手去吴家,应当是让吴二贵抑或吴老娘出头谤诬华君,以期逼得华君撤诉,此计也能称得上是釜底抽薪了,不过我也已经有了对策,昨晚出门,就是去找华君商量接下来的行事,辉辉放心,咱们不会让胡端得逞的。”
春归想起渠出提供的情报,吴二贵贿赂的人似乎被称施七爷,张氏也说若是翻了案,连施良行都会受到牵连,这两个姓施的人,应当才是胡端枉法循私的动机,无奈她通过魂灵窥闻得来的消息却不能向兰庭如实相告,只能提醒道:“胡端既然是施良行的党从,也许是听从指使才枉法。”
“这些内情,倒不愁没法从那起子赃吏口中审问出来,目前也并不是关键。”兰庭颔首。
“我早前来的时候,正巧遇见老爷出来,看老爷的神色似乎很是恼怒。”春归关心道。
兰庭蹙眉:“父亲是听说了昨日夫人与官吏们争执的事,更不赞成把蒋氏庇于内庭,又埋怨我为了此桩刑案激化矛盾,唯恐不利于政绩受到弹劾,我没能安抚父亲的忧虑,才让辉辉跟着受了脸色。”
话虽如此,却像全然不惧父子两意见相左,结果只能无奈妥协于尊威之下的模样。
春归原本以为兰庭佐助汾州公务是得到了翁爹的认同,且乐见其成,听这话却像翁爹压根就不情愿,却又不能不放任的憋屈,知州父亲拿监生儿子无可奈何,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无蹊跷,不过春归眼看着兰庭不愿说明,她也全当没有留意,只道:“我可没觉着委屈,迳勿不用过意不去。”
待回到了居院,夫妻两在廊庑下相对着坐下,兰庭又才说起了他的计划:“不管这事和施良行是否有牵连,胡端都不会坐以待毙任我察实他枉法循私的罪状,又他虽然打算要胁华君,华君未必就能受他要胁,为了脱罪,他应当会向提刑使周渚求援,周渚和袁阁老有姻亲关系,不会眼看袁阁老损失胡端一大党从,父亲一贯怕事,我担心周渚在上头一施压,父亲便顺水推舟把案子移交给了山西提刑司,所以只好商量着华君,我和他分头召集交识的生员,把事情闹大……”
春归在听闻了兰庭一番计划之后,也能一下子把握住“舆论造势”的关键,想到沈夫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筹办的雅集,她也暗暗计划着利用一番相助兰庭一臂之力。
不过内庭女眷的聚会大无必要劳扰兰庭,春归更不想借此邀功,就没把她的计划说出来。
经过一番日观云流夜测月晕,春归最终择下了聚会的日期,预早两日便把邀帖送去了各家,其中自然也是必需包括费氏。当时这位通判家的娘子正在教训庶女,仆妇把帖子递上时她就尤其不以为然,漫不经心一瞥,却见象牙色的一页素笺,只在右下角上用笔墨勾画出折枝茉莉,大不似那些精工印制的春树金花笺纸,很有朴雅之风。
“倒是还学了些附庸风雅的机巧。”费氏奚落一句,才去看笺纸上的文字。
——前蒙薛夫人雅意,趁天朗气清,借幽园凉榭,与诸典则俊雅之女士,友聚茶话。愚虽俗常,不及众位雅人清致,然承蒙厚爱,应略报心意。故定两日后,于敝园,设茉莉芳会,备简薄肴馔,虽无仙山之茗,幸有亘古之韵,又可暂将无限意,寓寄一炉烟,调品幽芳醇清。诚恳次前韵士,莫辞此番竭诚。顿首为谢。
费氏动了动眉梢,把那请帖随手一放,又再冷冷训诫了庶女几句话,便挥手打发,侧着脸,才靠在引枕上,懒洋洋地道:“预备着两日后,去赴知州夫人的宴席。”
她身边的一个仆妇,不由诧异道:“这般炎热的天气,且还是沈夫人的宴席,谁知道这位是不是计较着上回娘子给的难堪,寻机扳回一局,更不说老爷近日里,和赵知州也正闹紧矛盾,娘子何苦走这一趟给沈夫人脸面呢?”
“她要是在帖子里讽刺讥嘲,我大可不必理会,旁人不会议论是我失礼,反而会说沈氏心胸狭隘,赞同我才是豁达大度,可她措辞这样客气,我若不理不踩,薛夫人及诸位娘子岂不怪我孟浪张狂?且老爷的意思,也是想赢得舆情支持,我要是推辞了州衙的宴请,反被他们诬成了心虚,去是一定要去的。”
原来费氏虽说一贯以世族出身自诩,但心中也明白她的家世,又远远不及如薛夫人这样的名门女眷,她可以不在意沈夫人的看法,却不能不在意薛夫人的风评,故而其实私心里极其不愿应酬沈夫人,但还不得不去这次的雅集。
“小沈氏还真是长进了,如今也学会怎么绵里藏针。”费氏冷嗤,又不无懊恼。
她当然不知道如今的沈夫人身边儿,有了春归在出谋划策。
便是到了宴会当日,春归仍不忘提醒沈夫人千万得沉住气。
“儿媳还是听纪夫人闲话,说道在真正的名门女眷眼中,不卑不亢才是值得欣赏的品行,且看人,也一贯是先看人的气度。夫人虽宅心仁厚,但万一费娘子又再讥讽夫人的亲长家世,夫人心中难免恼怒,可夫人的性情,又是一贯率真,不像费娘子之辈的笑里藏刀,故而夫人不要和她去逞口舌之快,不管她怎么讥讽,夫人且先谈笑自如,薛夫人自能看得出是谁理亏。”一时的口舌之快,又哪里能算真正的赢家?
沈夫人想想,确也是这道理。
“我说上回明明就是费氏无礼,薛夫人待我怎么还更疏远呢,原来是我失了气度,脸上现出懊恼的神色来,偏偏还没那冷嘲热讽的本事,这才被小看去!”沈夫人也的确率真,当春归的面也不怕一口承认了自己的“有失高雅”。
是以当宴会即日,主宾落座,那费氏迫不及待讽刺“想不到沈夫人也以雅集相邀”的时候,沈夫人当真就心平气和,笑吟吟地回应:“我又不识得多少雅趣,哪里就敢筹办雅集了?那可是在众位韵士面前自取其辱,不够让人笑话的。只是我这主人不雅,客人们却都是雅的,如此倒也能称为雅集。”
沈夫人竟然能够面不改色的自嘲了?这还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呀!
费氏用心盯了沈夫人一阵儿,却果然没在她脸上瞧出半分懊恼来,抿嘴笑道:“沈夫人又何必这样自谦呢?一来邀帖的花笺就极素雅,那笔折枝茉莉又很妙致,至于措辞,更不似寻常的口吻,再看夫人布置的席案,红瓶白花艳雅相辅,用白瓯盛春茶,种种皆具雅意,足见夫人也算用足了心。”
她这话听上去是在称赞,实则暗讽沈夫人原本是个俗人,今日这番布置,也不知废尽心机从哪里找来高参。
虽是暗讽,可在场众人都是世故场上涉深,谁还听不明白这言下之意?但连薛夫人在内此时尚且不存恶鄙,也是因为这天下许多的雅集实则皆为交际应酬,本就不雅,自然免不得勾心斗角,只要还没发展到恶言相向的地步,旁人也都会装作不察,要是出言指责抑或面露不屑,反而会败坏宴会的气氛,让沈夫人这主人下不来台了。
“我可没有自谦,倒是费娘子过奖了,我只是想着既然是答谢薛夫人次前的雅意,自是需要用些心思,也凑巧我虽不懂得风雅,长媳顾氏却懂得几分情致,今日的宴会,她可才是功臣。”
众人的目光这才落到了春归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