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朝往远处看了一眼,“周敏之一行人昨天晚上到的浚县,前前后后共有二十来个好手护卫,目前歇在东升容栈。我派两个脸生的人过去看了, 防护还算紧密。”
高指挥使眼睛瞄着四周, 低声笑道:“烂木船还有三千斤铁钉呢,你要是以为周敏之就会这样低头认输,那才是奇了怪哉。我那边的人传信过来, 说迎周敏之回京的太医至多明天晚上后天早上就会过来会合,咱们的手脚可得快些!”
顾衡往碗里加了一勺炒得焦香的花生碎, 含糊地反驳, “是——你们, 我纯粹就是过来帮忙的……”
高指挥使瞪过来一眼,“何必这么外道,那周敏之恶了上头的意就是咱们共同的敌人。唉,对付这么一个糟老头子,让我连骑了几天几夜的马,腿肚子都抽筋了,真真是害人不浅,总得给他寻个象模象样的死法才好……”
顾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从昨晚上开始,这位高大人就不遗余力地游说他跳槽到京军都护营。说只要他答应了,其余的事儿半点儿不要他操心,因为都护营里最缺的就是这种摇笔杆子的人。他去年好不容易找两个笔贴式,干不到三五个月就被营里的血腥味吓跑了。
高指挥使大概这辈子难得碰见一个不惧自己阴狠手段的读书人,和顾衡说话做事总透着一股子叫人起鸡皮疙瘩的亲热劲。
他在角落里蘸着桌上的茶水画东升客栈的地图,“我这回带过来的几个人个顶个都是好手,杀人是小菜一碟,难的是人死了之后不能让他们察觉不对进而大肆声张……”
这就是说要让周敏之必须死的无比自然。
两个人都穿了靛蓝粗布袄裤,坐在路边小摊上稀里哗啦的吃着豆腐脑,看着就像市面上到处揽跑腿生意的帮闲,任谁都猜不出他们正在商量怎么要人性命的勾档。
东升客栈是个不大不小的客栈,因为浚县这两天赶大集,县城里的人还是不少,周家的人就干脆把客栈全部包下了。进门就是影壁,左右两道上二楼的楼梯,上下两层各十二间上房。
影壁后面的院子很小,地面是用青砖铺就的平地,聊胜于无的用数块石头垒建了一处假山,假山旁边胡乱栽种了几株藤蔓,要死不活的悬挂在半空中,除此之外连一棵可以遮蔽人影的树木都没有。
因为修建的是客栈,店家尽可能地利用地势,所以没有寻常大户人家才有的抄手游廊,所有上房的正门都由廊檐统一联着。这里的地势太过敞亮,要想背着人做手脚又无声无息的退出来极为不易。
顾衡看着远处东升客栈不住摇晃的店面招牌,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或可一试……”
前礼部尚书周敏之在大木盆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之后,感觉人仿佛才活了过来。靠在椅子上舒了口气,用沏得正好的茶水润了润喉咙,这才抬着眼皮儿问道:“家里都还好吧?”
这回来接人的是周府的大管家,闻言躬身答道:“家里一切都好,京里的宅子闭门谢客不见外人。大公子拿了家里一半儿的银子回老家置办了田产,开始学着做事。只是听说老爷患上风寒病危,一家上下忧心不已……”
周敏之有些不耐烦,“那只是权宜之计,我身子康健的很。若不在圣人面前卖几回可怜,他怎会答应让我回京继续襄助敬王?”
管家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听传话的公公说咱家贵妃娘娘哭地不成样子,说自打阁老去了之后满朝的人看您不顺眼,还不知道背了多少黑锅?圣人为正视听对您惩罚太过,染了病总该回京好好诊治才是……”
周敏之深吸了口气,看着管家吩咐道:“你叫底下的人警醒些,再过两天咱们就要和京里来的太医碰头了,千万要装得象一些,不能让那些人瞧出破绽!”
管家自然答应了,赶紧出去找人安排接下来的事儿。主子犯了大事被发配漳州,听说那地方穷山恶水瘴气四溢,本朝发配到那里能活着回来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这回扯了弥天大谎才被获准回京,认真追究起来这可是欺君之罪!
说起来,这些大世家起来得快,倒下去得更快……
虽然洗了澡用了饭,但周敏之还是觉得疲乏得很,毕竟岁月不饶人。老父亲在世的时候,无论大事小事都举重若轻,圣人……从来没有像这样不留情面,说翻脸就翻脸。
——漳州,那是活人能去的地方吗?
还有让他尤为失望的是,自己被贬谪出京,敬王竟然从此到终没有站出来说话。虽然知道这个大外甥的确是迫不得已,但还是让周敏之有些心凉。
屋子外的雨水没完没了的下着,周敏之抹了一把脸尽量把沮丧压下——皇家的人向来无情无义,敬王又怎么会例外?只是一条大道已经走了九十九步,眼看成功在望万万不能懈尽。
门外有轻微的剥啄声,护卫禀告说是店家送来的宵夜,经过仔细查验无毒。
周敏之见红漆木盘里是一碟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得胜糕,旁边是一碗嫩得直颤悠的豆腐脑。豆腐脑雪白,上头有鲜红的辣椒油翠绿的葱花碎,在寒冷的雨夜里香气一股股的冲人鼻。
本来这种市井之物根本难以入眼,但很吃了些苦头的周敏之忽然觉得食指大动,不由伸出手去端起了小碗儿。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周敏之就觉头目森森有些晕晕然。抬手胡乱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头手仿佛都有些麻木不仁,从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又粗又重。想必是路上劳累了,这天儿又冷又潮受了点风就真得了风寒。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周府的管家亲自来送热水。一和周敏之打了照面,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就摔在地上,几乎连滚带爬地逃出屋外,隔着老远喊:“老……老爷,你的脸……身上……”
不说还不觉得,一说周敏之就觉得身上奇痒难耐。连忙冲到镜子前一看,就见自己脸上手上起了大片的红疙瘩。一掀开衣裳,肚腹四周已结成块了,密密麻麻的让人看了就生痵。
周敏之脑子算转的快,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感染的不是风寒,而是……
周府的管家恨不得打自己几耳光,明知道这是个苦差事还争着抢着过来。老爷这幅骇人模样哪里是患了风寒,明明是染上了叫人闻之色变的瘟疫……
东升客栈立刻炸开了锅,有几个昨天负责守夜的护卫叫苦不迭。看见主子盖着三床厚被还抖得跟筛糠一样,立刻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不对付起来。
等到了这天下午周敏之脸上身上已经不能看了,头肿得几乎比平常人大了一圈儿,惧冷怕光眼角直流泪。
管家自认倒霉硬着头皮出去请人来看,浚县的大夫稍一打听就知道这些人来自瘟疫遍地的漳州,只看了一眼草草问了几句就躲得远远的。
又苦苦等了两天,朝廷派来的两位太医终于赶来了。
两人一见周敏之的症状就大惊失色,说京城乃国之重地,万不敢让感染时疫之人入京,若是此时徇私就是一城乃至一国的罪人。还说周大人身子孱弱,只有先治了这病再慢慢往回走,一时半会儿急是急不得的……
太医把周敏之感染时疫的消息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回去,果然没多久就接到了皇帝的旨意——让原班人马护送周敏之按原路慢慢返回漳州静养。为彰显圣恩还赐下上好药材若干,末了还叮嘱一路千万要做好防护……
躲在一旁看热闹的高指挥使被事情的奇诡发展惊得是目瞪口呆。
——不费一兵一卒一刀一枪就将想要兴风作浪的周敏之赶回了漳州,这等好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顾衡抖了一下手里的布袋,象小儿一样得意无比,“我们乡下人管这个叫咬人草,不小心碰上了就要饱受痒痛之苦,连老鼠见了都要退避三舍。更何况周敏之喝的那碗豆腐脑,是我亲自给他配的佐料。虽然一时半会儿验不出来毒,其威力却是无比霸道。”
高指挥使情不自禁地躲开一丈之远,“这种好东西留给周敏之消受就行了,我是敬谢不敏。不过这东西的功效管得到几天,要不要我派人跟过去再给他下一点?”
顾衡觉得让人闻风丧胆的都护营里怎么还有这种天真可爱的家伙?就叹了一口气道:“时疫本就令人骇惧,你若是不嫌麻烦的话尽可以天天去。只是何不趁此机会一了百了,那些太医只怕也不是很情愿跟着去漳州……”
青年半边脸隐在暗处,面容平静语气却森冷……
高指挥使的眉梢险些飞到天边去,从心底油生的那份惜才之意简直溢于言表。觉得这趟差事完全用不着自己出马,眼前的年轻人心思谋略手段完全可以独个应付。
他搓着手感叹道:“你的这个性子实在是太适合来我们都护营了,要不你再认真考虑一下,我保你的官职每年升一级。实在不答应的话干个兼职也成,初一十五过来帮着处理一下那些麻烦的文书,薪晌另算……”
条件不错,只是都护营的名声太难听了。顾衡只得笑笑,神态安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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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男主到处结善缘,这个是极其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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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五章 密告
听说舅舅因为感染时疫又被原封原样地遣送回漳州, 被河道诸般杂事羁绊在江南的敬王气得说不出话来。
饶是他修为不差还是一脚踹翻了屋子里的一张红木嵌理石画案, 转了好几圈后满脸失望地皱着眉头问道:“好不容易让父皇松了口, 这回要是不能奏功,下回就不知猴年马月才有机会让舅舅回来了?”
龚先生小心地瞄着敬王, 轻言细语地劝说道:“听说是不小心感染了时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漳州本来就是个遍地瘴气的地方, 那些太医就是有天大的胆子, 也不敢此时将周大人接回京城。”
敬王的脸色更加阴沉。
“怎么就这么巧, 我这边刚在想法子把舅舅弄回来, 那群太医就斩钉截铁的说他得了疫症, 定是有人不想他回来。这其间要是没有老大老二做的手脚, 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他们当凳子坐。”
尽管信里言之凿凿, 他还是不相信周敏之真的得了时疫。
龚先生重重叹了口气,“肃王倒也罢了,往日真的小瞧了端王。我得到消息听说冬至大祭的时候,圣人有意让端王当赞礼……”
敬王在自己的心腹面前不再掩饰,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我们几兄弟当中,那就是个最能装的。时时摆着一副云淡风轻不染凡尘的样子, 结果什么好处都没落下。偏偏舅舅被贬出京不在身边, 连跟朝臣们大肆联络的人都没有。”
有一个念头压在龚先生心中许久,终于迟迟疑疑地开口问道:“圣人在这个关口把您调出京中, 每天就跟这些河工泥砂漕官打交道, 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恰恰说中了敬王心底最大隐忧, 面上不由浮出几分暴躁。但是龚先生是跟了他十年的老人,办事素来精干妥帖,这样的人已经是心腹中的心腹了。
就耐着性子压低声音道:“外祖父……在世的时候曾跟我信誓旦旦的保证,这太子之位非我莫属。肃王的身份低贱,端王的母亲虽然是皇后,但当年在世的时候做了一件不可原宥的错事,父皇绝不可能属意于他。”
这话虽然说的有些细微含糊,但龚先生还是把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皇家必定有许多不能让外人知的秘事。他眼睛顿时有些发亮,许多往时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周家在京城经营了这么久,为何说倒就倒了……
他笑容满面地拱了拱手,“圣人借着乙酉年春闱之事一味打压周尚书,多半是不想让王爷日后有个尾大不掉的外家。将您此时调来江南,说不定是想让您提前了解民生之艰难……”
敬王脸上绽出一缕难得的笑容,其实他也是这样想的。如今这副局面已经坏的是不能再坏了,要是外祖父和舅舅的期许落了空,自己这么多年的筹谋也就付之东流了。
夜雨从敞开的门窗吹了进来,龚先生轻轻打了的寒噤,却还是信心满满地赞叹道:“天下之事无不是险中求胜,一半靠胆气一半儿凭天命。两位周大人既然已经料得世事提早安排好,王爷也无需忧心太过……”
主宾二人正在细细商量事情,有心腹急禀要事。说淮南的巡防营追踪大半年布控上百人,终于抓到一个纵横赤屿岛海域多年的海匪头目。
敬王本就心头不虞,听到这些的事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瞪着那心腹道:“合着爷这里就成了收破烂儿的,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和人都往我这里推。既然查实是海盗头目,就把人往府衙里送。再查清有无勾结地方官吏,请核杀头就是了……”
那心腹眨了眨眼睛,低低道:“那海盗交代了一件事,说即墨的大商贾郑氏父子也是赤屿岛上的人,二十年前洗手上岸,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山东府数一数二的大富之家……”
敬王听着这名字有些耳熟。
龚先生却是立刻变了脸色,“听说即墨郑家这一辈的家主郑乾极其擅长做生意,在京城各地省府有名号的铺子里头都有他家的股子。顾衡的夫人开了一家荣昌布庄,与她合股的就是即墨郑家的少东家郑绩!”
敬王的脸色慢慢亮堂起来,“那家在棋盘街的荣昌布庄,我记得端王妃俞氏在世的时候也往里面入了股子……”
龚先生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条极重要的线索,要是那个海匪说的是实话,那即墨郑家父子原本也是赤屿岛的海匪,那顾衡和端王这两个心腹大患都跑不脱勾结海匪的大罪!
他越想越兴奋,摩拳擦掌的想立刻见到了那个吐露秘密的海匪。转头却看见敬王的脸色有些奇怪,好像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一时间委决不下。
敬王脸色紧绷着,过了片刻才问了一句,“要真的查实,荣昌布庄的大东家顾氏岂不是罪魁祸首?那顾衡会不会为了撇清,把所有的罪责推在他老婆身上?”
能让顾衡栽跟头,他一万个乐意。但是牵涉到别人……
龚先生连眨了几下眼睛,“听说顾衡和他的夫人感情甚好,更何况夫妻一体这种事儿恐怕推脱不掉。咱们手脚快些把人证物证齐齐呈上,保证顾衡不死也要脱层皮。”
敬王阴沉着脸看着院子。
豪雨过后院子里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花枝花叶落的满地都是,就是不知京城王府里暖棚里那片精心培育的宝珠茉莉是不是安好?若是没有人细心看顾,不过一场风雨那花必定会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龚先生顺着敬王的目光往院子里探了探头,眼睛却瞄着人小心劝道:“王爷是否还有别的顾虑,这实在是难得的机会,若是就此轻轻放过不知道以后怎么对付越来越不安分的端王?”
敬王在这片刻之间,心思不知转了几转。最后勉强压住躁动深深吐了口气,转身吩咐道:“派人手过去把那个海匪接过来,我亲自审,等他吐露干净后我亲自送他回京面见圣人……”
心腹顿时松了口气,立刻领命飞奔而去。
当天晚上大名叫李国柱的海匪被悄悄押进敬王暂居的驿馆。满脸浓密胡须的中年汉子已经经过几轮严刑拷打,一进门就像软泥一样趴在地上,只知道砰砰的磕头,“我什么都愿意招,只求留我一条性命……”
敬王不屑地皱了皱眉,心腹连忙上前禀告已经知道的情况。
原来这个叫李国柱的海匪在准安望仙楼有个叫翠翠的相好,是楼子里的头牌。两个人好的密里调油,许下无数誓言要生生世世厮守在一起。
李国柱不知道这是青楼里□□盘客的高明手段,只一心一意的想存够银子把这位花魁娶进家里,所以只要一有空就往望仙楼里钻。酒熏耳热的时候,不免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兜了个底儿掉。
那叫翠翠的头牌虽有三分真情但更有七分假意,知道这位出豪阔的行商真实的身份是赤屿岛的海匪时,一腔柔情蜜意顿时化作冷汗汨汨而下,转头就将床上的情郎卖了。
淮安巡防营的人得知这是条大鱼,用了无数个好手才将人活捉住。叫人意外的是,看起来铁骨铮铮的汉子经不起吓,生有倒刺的皮鞭和烧得通红的烙铁才举起来两轮,那人连自己的爹妈姓什么叫什么都愿意说了……
敬王有些不可思议,这么个不过一般的人物怎么就能知道郑家父子的秘事?
李国柱脸上糊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看这模样已经吓破了胆子。
知道面前是顶顶贵的贵人,哭丧着脸道:“我没说半句假话,那郑乾的大名原先叫郑东海,在赤屿岛坐第三把交椅。虽然二十多年未见又穿绫穿绸地站在船头上,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