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小心躲在一根宽大的廊柱后,看着顾彾一摇三晃地往前走着,忽然与一个穿着葱油绿小袄的年青女子撞做一团儿。
那女子却是周玉蓉身边另一个大丫头冬语,被撞在一边后立刻拿腔拿调地“哎哟”了几声,嘴里也娇叱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回头不好生给我纳两双鞋底这事儿不算完!”
顾彾见这丫头一副娇蛮的模样,以为是在对着自己打情骂俏。立刻伸手将冬语的小蛮腰搂住,取笑道:“爷纳不来鞋底,不如赔你两副嵌宝石的赤金簪子好不好?”
冬语立刻站直身子呐呐不敢多言,正在这时屋里猛地冲出一个人影,抬手啪啪地就是两耳光。
所有人都僵了一下。
冬语摸着辣疼的脸颊,虽然疼得咧嘴却不敢叫唤,急急辩解道:“……少夫人千要相信我,我根本都没看见大爷从这边过来,我还以为是哪个丫头跟我玩笑呢……”
顾彾灌满美酒的脑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跳脚骂道:“你这是打给谁看呢,我又没怎么着。一大早回来就看着你拉长了脸,你要知道这是顾家,不是让你耍威风的尚书府!”
周玉蓉拿着帕子擦了手,毫不在意地低笑一声,“我只管教训自己的丫头,你在旁边心疼什么?莫不是把秀姨娘看厌了,干脆另纳一房新鲜出水的冬姨娘?”
冬语吓得立刻跪在地上。
顾伶的心中本就有鬼,奈何又要面子又不想示弱,伸出食指狠点了几下道:“好好去照一下镜子,看你现在这副形容如同母夜叉再世。说起来你也出身名门,怎么行事如同乡野村妇?”
周玉蓉早就看穿了这个人的草包行径,柳眉一竖冷笑道:“怎么着,我还没死你就准备停妻另娶了?只可惜,我是你顾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来的,想越过我称你的心如你的意只怕难的很!”
顾彾被她拿话一激,一时间也忘记了什么令人生畏的敬王府尚书府,昂着头不屑道:“就凭你入我顾家门三年有余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仅这一条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休妻……”
无子是周玉蓉心中最大隐忧。
她猛地转过头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冬语——若顾家有人知道那个秘密,那只能是这个死丫头吐露出去的消息。
冬语骇得双腿一软,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之色,头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本就是信口胡说的顾彾狐疑地盯着这对主仆,总感觉有些什么事儿是自己不知道。奈何周玉蓉骂了几句后忽然就住了口,而冬语伏在地上根本就不敢做声,只得悻悻哼了几声转身走开。
周玉蓉突然剔着尾指甲笑了一下,“我一向很喜欢你这个丫头的机灵,夏言虽从小在我身边服侍,但论起看人眼色你甩她十条街。头回养生丸的事你说不知情,全是三庆堂的胡大夫一人所为。我信了你的话,还允许你在我身边服侍。”
她走了几步,衣褶摩擦在地上的声音像是一道道催命符,“知不知道那位胡大夫的下场如何,被京城府衙的差官们打了一百大板,连家门口都没到就断了气。拖回去的时候,听说肠子都爆出来了……”
冬语打了冷噤,也不顾天寒地冻趴在地上咚咚磕头。
“少夫人千万要相信我,胡大夫送过来的药丸子里到底掺了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只是听你的吩咐,隔两三个月寻一副紫河车过去。要是晓得那药丸子里有让人不孕的东西,我就是死也不敢给少夫人用啊!”
周玉蓉咯咯笑了两声,“我料你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把你那位好表哥远远的打发了,日后你就和夏言一样安安心心的在我身边待着。什么时候我高兴了,就放你俩出去嫁人。”
冬语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带着三分讨好嗫嚅了几句,“老夫人不是找御医悄悄看过吗,说只要好生调养日后不会留下什么大的隐患,孩子……日后总归会有的!”
周玉蓉神色陡然转厉,“顾彾那么一个草包也想当我孩儿的亲爹,擎等着做梦吧。这幸亏是没有孩子,若是真的怀上了我也不想要。”
冬语大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赶情这位把三庆堂的人统统赶尽杀绝,并不是因为那药里混了让人不孕的东西,而是因为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
周玉蓉看着她那副傻呆呆的样子,不禁感到好笑。
随手撸了腕上一支嵌了石榴石的手镯温言道:“刚才打疼了吧,实在是你太不知分寸。顾彾再不争气也是我名正言顺的丈夫,我还要留着他给我当门面。在我眼皮子底下跟他拉拉扯扯,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冬语素来贪财,想要又不敢要地接过镯子,立刻表明了一下忠心,“少夫人尽管放心,该我知道的,不该我知道的我还分得清。”
周玉蓉满意点头,见周围无人俯下身子轻声道:“我知道你在外面的人头熟,等会儿到我的梳妆匣子里拿二百两银票,悄悄雇几个手脚利索的稳妥人。一旦看见巾帽胡同那位顾瑛落单,就立刻把她迷晕了送过来,我那位敬王表哥可是想她想念的紧呢!”
冬语打了一个寒噤,“听说……那位顾夫人已经是四品恭人了,若是被查出来奴婢的小命只怕不保……”
周玉蓉眼中显出乖戾,“你要是不把这件差事给我办好,你的小命只怕现在就不保。还有你那表哥虽然已经被发配边境,但是死是活就在我一念之间!”
冬语摸着手腕上精美的镯子,终于重重一点头。
等这对主仆慢悠悠地出了院子,躲在宽大廊柱之后的夏言才惊觉自己背上有层层冷汗。原来这就是冬语比自己得用的根本原因,周玉蓉是虎,冬语就是为虎作伥的伥……
还有那个什么养生丸,夏言是看见周玉蓉用过的,但是却不知道那个小小的药丸子里面竟然用紫河车作药引子,也不怕伤人阴鸷?
还有巾帽胡同的顾瑛夫人,人家又没招事又没惹事,周玉蓉竟然想出那种恶毒的法子坏人家的名声。若是真的让她们得逞,毁的就是一大家子。且那位顾大人在河南道混得风生水起,是轻易好惹的吗?
这些桩桩件件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恶心了,夏言喉咙干涩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捏成一团,却半点不敢吭声,咬牙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忍不住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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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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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六章 做局
东四坊, 巾帽胡同。
大理寺从四品寺丞顾衡看着手中的条子问道:“看清楚是谁送过来的吗?”
韩冬仔细回想了一遍道:“我媳妇听说东门的柴米胡同有个宋婆子做得一手好斋菜,爆豆皮丝、炸桃仁、蒸宝塔都做得极好。寻思咱府里多了一个只爱吃素的小祖宗, 就想着跟那个婆子学两手。”
韩冬的媳妇儿,就是顾瑛原来身边的大丫头小满。
小满虽然出身贫寒,但是性情温柔容貌可人,和韩冬这个军汉出身的大老粗也算是门当户对, 成亲之后小日子过得格外和美。小家离巾帽胡同不远,上头没有公婆小姑子小叔子刻意找麻烦。不过短短的时日,心宽的小满就自然长得圆润许多。
端王妃没了之后, 王府小世子拜了顾寺丞为启蒙师傅, 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住在巾帽胡同。
小满知道自家夫人身边缺信得过的人手,二话不说就主动回来帮忙。她是个有心人,见那位小贵人的脾胃不是很好,就隔三差五的帮着张罗些趣致适口的吃食。
善做斋菜的宋婆子是家传的手艺, 在东门一片儿很有名气。很多人都想跟着她学个一招半式。奈何这老妇人脾气古怪, 每回只收一两个看得顺眼的教授本事。
小满性情温顺素来招人喜欢,倒投了宋婆子的眼缘,这段日子已经将宋婆子的手艺学了个七七八八。眼看时辰还早,小满在回来的路上又顺手买了几样新鲜的水果。
大冬天里水果本来就是稀罕物,应该是西郊小汤山上有温泉眼儿的农庄子培育的。因为价格喊得格外贵,看的人多买的人少。顾家有三个小主子, 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银子, 小满就拣个大的龙眼桃李各称了两斤。
顾家虽然家底殷实, 但是男主子女主子并不是胡乱花费的人。桌子上有什么就吃什么, 倒没故意拿银钱买些市面上见不到的稀罕货回来给孩子吃。所以小满见着这几样价钱并不贵得十分离谱的果物,高兴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集市上人挨人也不知道谁靠近过她,小满兴冲冲地回家后一收拾,就在装东西的篮子缝隙里发现了这张字条,上头写着顾衡大人亲启。
字条上只有寥寥两行数字——莫让顾夫人落单,小心周玉蓉使坏。
顾衡把纸条拿在鼻子边仔细嗅了嗅,微笑道:“这件事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上面的字迹纤细婉约,应该是个女子所书。但所用的墨和纸都算不上顶好,这个女子的身份应该不是很高。”
又把纸条对着灯光照了照道:“周玉蓉这个疯女人对我们夫妻俩一直怀有恶意,想干点什么下作的事极有可能。但能提前知晓一二的,只能是她身边贴身服侍且信任的人。”
顾衡随手拿铜钳拨了拨铜盆中的炭火,徐徐沉吟,“这么多年我记得她的两个大丫头一直没变,一个叫夏言一个叫冬语,写这张纸条的必定是其中一个。想来周玉蓉疯癫入骨,她身边的人纵然没有离心离德也看不惯了……”
顾衡任了三年洛阳知府,平日里除了处理民生难题之外,就是处理一件又一件棘手的案子,有些案子的情由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他是个仔细好学的人,三年下来从细处推敲事情始末已经成了习惯。
韩冬听的是佩服至极。
连连点头道:“大人说得极是,原先我还毫无头绪,现在听大人一番抽丝剥茧,想来只有这一种可能。只是听说那个叫冬语的大丫头因为养生丸一事被周玉蓉冷落好久,况且那丫头的心性素来有些不正,这张纸条若是她写的只怕是含怨泄愤……”
自从三年前顾瑛在周玉蓉的手里吃了大亏之后,顾衡就在这个女人身侧派了钉子。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想这个女人轻轻松松的就没了性命,死亡对于某些人来说反而是种极大解脱。
——世上最残酷的刑罚是求而不得。
周玉蓉这辈子最想的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可惜注定是无望奢求。得不到称心如意的良人,她就退而求其次的想拥有世家夫人的体面身份,哪里料想得到顾彾是烂泥扶不上墙,在这么多人的帮衬下只挣了一个如同鸡肋般的同进士。
韩冬跟着顾衡越久,心里越感到敬畏。
周玉蓉刚刚大婚,顾彾养在外头的外室茗秀就抱着孩子找上门。一个是侍郎府千金,一个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对峙的时候都寸步不让。结果闹到了最后,周玉蓉这个高门贵女还是不得已让这戏子进了门,
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还是京中人私底下的笑柄。
然后周玉蓉身边的大丫头冬语勾结三庆堂的胡大夫,用刚生产妇人的胎盘炮制价格昂贵的养生丸。却没料到那令人容颜娇媚精神健旺的养生丸里混有让人不孕的药材……
这些桩桩件件的事背后其实都隐约有自家大人的手笔,韩冬在感叹之余也有些毛骨悚然。任谁都经不起这种零零碎碎的折磨,大人这是往死里脏里臭里一步步地逼迫周玉蓉。
只看这女人一回比一回的行事更加肆意疯狂就知道了。
刚过了上元,院子里的香樟老榆只剩下树梢还有几点零落枯叶。寒风肃冷,却隐隐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越发衬得几处屋子里的灯光温暖。
那里住着血脉相连倾心守护的家人,纵然要用些见不得人的暗黑手段又如何,普渡众生的菩萨头顶上还供奉着吃人的夜叉呢?
顾衡半眯着眼晴,也不知道在合计些什么。良久过后才含笑回头道:“这上头说莫让瑛姑落单,难不成周玉蓉又想故伎重施,重复头回景仁宫披香殿的事情一样吗?”
言语淡漠,韩冬心头却是悚然一惊。
三年前景仁宫披香殿的事,他隐隐约约的听姐姐说起过其间的过程。韩露将这件事情引为平生之奇耻大辱——在她眼皮子底下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因为她夫人差点陷入不可收拾的逆境……
顾衡脸上却没想象当中的难受,他漫不经心地抚弄着字条上的折痕,“自童士贲死后,叶瑶仙这个新寡就顺水推舟成了顾彾另一任的外室。这两个人躲在一边倒是恩恩爱爱,听说叶瑶仙已经怀有身孕即将又要生产了。”
清俊男子低低地看过来,说出口的话像裹了冰霜一般凛烈。
“周玉蓉吃了养生丸之后遗患无穷,脾气乖张动辄打骂奴仆,仗着身份苛待家中姨娘庶子。又因为丈夫不争气,对公婆不闻不问势同陌路。屡屡失望之余,她再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韩冬又是一惊,但他历来唯顾衡马首是瞻,且那叶瑶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低声问道:“大人……是想把这把火引到棉花胡同去……”
顾衡也不是没有遗憾。
“本来我还想把周玉蓉留个几年,让她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日子越过越顺心,她自个的日子却如阴沟里的水一般臭不可闻。奈何这女人上赶着作死,那就不能再留着当祸害了,总要先断了她的臂膀……”
说起来顾彾也是妙人,这个前任御史府的大公子好像对于养外室情有独钟。
原先在他面前最为得宠的就是戏子出身的茗秀,除了没有名分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中上人家的水平。据顾衡所知,顾彾这位八杆子打不着的族兄对茗秀尚有几分真心,毕竟是年少就厮守在一起。
但茗秀自幼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心眼儿比一般的女人自然要多上许多,不想这么浑浑噩噩没有名份的活下去。仗着提前生了顾家唯一的子嗣,在顾彾大婚时拼死一搏,最后终于遂了心愿母凭子贵风风光光成了秀姨娘。
周玉蓉为了大度贤良的名声,不得不生生咽下这口气,却纵容着府中的奴婢作贱茗秀母子。奈何茗秀却聪明的紧,一边夹着尾巴做人,一边带着儿子极力讨好顾家老太太。
顾御史府大公子的一妻一妾相持不下,一时之间竟然形成和美的表象。
再然后新寡的叶瑶仙不知怎么就入了顾彾的眼,成了顾彾如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只要有空就偷偷去看上一眼。让人觉得有趣的是棉花胡同那处小宅子终于没有空着,茗秀前脚搬了出去,叶瑶仙后脚就搬了进来。
韩冬对于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所谓痴情种也感到有些好笑。
“就没看过这样的人,放在外头就细心呵护,弄回家里放着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合着这家伙是偷上瘾了,总觉得别人家锅里的馍馍才是香的。”
顾衡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刻意而为是谓做局,这个周玉蓉既然如此不安分,那就莫怪我心狠了……”
屋角有专门焚化机密要事的铜盆,顾衡把纸条轻轻一抛,火苗儿便欢快地舔着,还来不及发出一声轻响转眼便燃了起来。蜷曲起来的纸角里,隐隐见得黑色的字迹,火光一闪便成了飞灰,只余着越发明亮的炭光不住闪烁。
※※※※※※※※※※※※※※※※※※※※
干脆一起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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