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年四季皆有景致,春天看桃夏天观荷。秋天下雨的时候哪儿也不去,就抱着媳妇儿坐在窗前一边品茗一边听雨……
一路遇到的仆从迅速恭敬的退在一边行礼。
大步行走的顾衡忽然间就觉得眼前亮堂起来——再没有谁能阻挡自己前进的脚步,这座三进的宅子承载了自己全部的新希望,日后他和顾瑛会在这座宅子里生儿育女瓜瓞绵绵,白头偕老相守一生。
这样一想后,昨天摆了自己一道让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郑绩也没那么可恶了。就冲他费心寻到这座合心合意的宅子,也有几分可取之处。就连眼前这桩糟心的差事,若是办好了也能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内阁大佬前留下两分不错的印象……
卯时三刻,一脸和悦笑意的顾衡到工部衙门领了堪合文书,又点了十个精明强干的差役,骑了快马出了城,风驰电掣一般赶往浙江衢州。
这趟差事说起来极为简单,就是把衢州的三座银矿铅矿的账册全部就地封存,且一路平安押送回京城重新审核。至于后面的事儿,自有大皇子手下那些精兵强将接手。顾衡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被提前抛出来的探路石,于大局根本就无关痛痒。
衢州东毗龙游,西邻江山、常山,北枕淳安、建德,南界遂昌。地方志上喻为七山一水二分田,以衢江为底轴,呈南北对称阶梯形过渡,依次为平原、低丘、高丘、低山、高山。地理位置极为优越,素有浙、闽、赣、皖四省通衢之美称。
要到衢县县城时顾衡留了个心眼,悄悄给随侍在一边的钱小虎递了个眼色。
钱小虎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却比许多同龄人生得高大。加上手上有一把好气力,顾衡渐渐把身边一些不方便自己出面的事交代给他。所幸这孩子脑子虽然转得不快,但办事一板一眼极为忠心。
自太~祖起朝廷专门在衢州设立了银官局,专司地方课税一事。采矿为衢州增加了许多人口,对粮食的需求也进一步增加,这里的民众就引来泉水依山修建梯田。站在山口上,层层梯田规模尤为壮观。
在县西四十八里横绝松溪之口,自五代吴越钱氏时曾出铜锡银矿,这便是著名的南北银矿。有熟悉地理之人探明,其矿洞矿床属金银低硫物石英单体,矿石为金银共生。矿洞长五十余丈垂直深十丈,共计有五个开采矿坑。
银官局的主事姓尹,是一个矮墩墩的白脸胖子,一套石青色的七品官服被身上的肥肉塞得鼓鼓胀胀的。他气喘吁吁地抹了脸上的油汗,堆了满脸的笑意道:“大人尽管在衙门里歇息就是了,怎么亲自跑到矿上来了?”
顾衡一脸和煦,指了指他身上的官服笑道:“你是七品主事,我也是七品主事,咱俩的品阶一样。你实在是太过谦了,还一口一个大人,我可受不了!”
尹主事笑得满脸横肉直颤,“大人说笑,你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我……只是癸酉科的顺天副榜而已。我这人又不思上进,这七品多半已经做到头了。”
副榜是会试及乡试在正榜外设立的一个榜单。
相对的正榜就是本科考中了贡士和举人的名单,而副榜上榜的是本科考试落第的举人和秀才中的优秀者。所以顺天副榜是说这人参加顺天府乡试但并没有考上举人,只是顺天府秀才中的优秀者。
朝堂官场当中向来是论资排辈,两榜进士出身就是通行证,没有这个通行证就什么也不是。如果不是长袖善舞之人,在官场上根本就混不下去。这尹主事能做到七品,可以想见也有几分真本事。
顾衡故意带着一股少年得志的矜持微微点头,收了收笑容道:“我看过你们呈到工部的函文,这座银矿现有的横坑、平巷、斜巷、竖井共有一百八十处,矿渣堆积十五处,矿工千余。规模如此宏大,怎么今年上缴银课才五千八百余两,连福建的一半都没有?”
尹主事立刻叫苦连天,“可不是这么个算法,我们向上头禀告过好几回了,这矿脉一年比一年薄弱。偏偏那些老大人只知道伸手要银子,要知道这银屑要从矿土里一点点捡起来。有时候运气差了,几百斤矿都不见得有一两纯银!”
顾衡就不耐烦地皱了眉头,“这事儿倒真是麻烦的紧,别处儿报上来的银课都在涨,即便没涨费用也没大增,只有你们衢县的银官司独树一帜,钱用得多了几倍,挣得却不见涨……”
尹主事一张白脸顿时胀得通红,连连作辑道:“大人千万帮着说几句好话,这全都是误会。回去我就奏请知府大人上条陈,请朝廷派干员下来重新勘探矿脉。明年,明年我一定督促大家使劲干,争取把银课提高两成!”
顾衡就有些横眉怒眼的不耐烦,“谁管你明年的事儿,今年的这关你怎么过?我说几句好话简单,可朝里也要有人听。麻溜点,赶紧把这几年的账本拿出来封存,你我交了差就行。”
尹主事一边拿手帕拭汗一边打看哈哈,“再急也急不到这个点上,我已经在县城里定下酒楼,咱们吃完饭再往下说……”
这便是官场当中的惯例,出了什么事儿总要给人家几天时间用来描补亏空,这样大家日后才好相见。除非那事儿太大实在搂不住底,捅穿了一干人要杀头抄家,大家伙这才会亮底牌见真章。
顾衡也不管这厮是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拧着性子还要在矿山上去看看。所幸随行的差役里有懂事儿的,得了尹主事悄悄地上的银子后上前半推半请地将人往山下带。
尹主事又冒出一身油汗,贴在身上难受得紧。
他三天前就得到确切的音信儿,这桩祸事其实就是眼前这个二杆子挑起来的。一个工部七品小主事,想强出头想疯了,敢在太岁爷上动土,也不好生看看咱们背后的主子是谁?
尹主事在心里冷笑连连,面上却堆着再殷勤不过的笑容道:“三月末的晚上还有些冷寒,大人和几位兄弟先在暗香楼里用些酒菜。咱们衢州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吃的用的都还有些许特色,特别是楼子里唱曲儿的姑娘个顶个的温柔大方,在江南一带都是鼎鼎有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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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雅妓
暗香楼里灯火通明, 铺了大红月季团花毡的八仙桌上已经摆了十二碟精细果品茶点。一个三十左右岁青年文士模样的人深深一揖, 笑得极有风度:“某已等候多时, 还请顾大人上座!”
尹主事忙上前慎重介绍,“这是知府大人身边掌管钱粮的吴先生……”
顾衡是工部七品主事, 衢州知府薛维昌是正四品,所以就不好降尊迂贵地过来奉陪。但人家毕竟是京官,就指派了身边最得用的幕僚过来,也算是十分给面子了。
吴先生中等个, 上眼皮稍稍过长,衬得人面相上有点催老,但实际的岁数应该要年青些。其实整个人算得上相貌堂堂, 只是鼻子翼端过于突出,双眼过于灵活,人就稍稍显得精明外露。
他打量了一眼顾衡, 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 “早就听说辛末科的榜眼一表人才, 我家大人老早就想结识。只可惜衢州山高路远兼公务在身不得脱。偏偏如今才有了机缘, 大家可以坐在一起喝个小酒,也算是一桩幸事。”
读书人在百姓当中向来高人一等,而两榜进士则是读书人的终极目标。因为只有经过乡试会试,才能取得仕途的入场券。更何况顾衡如此年轻, 日后还有别的大造化也说不准。
正在闲谈时, 暗香楼的妈妈带着几个或素或雅的妙龄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或拿牙板, 或吹洞箫, 或弹秦筝,竟然是环肥燕瘦皆有几分姿色。莺声燕语地齐齐福了一礼后,就恭恭敬敬地退在一旁。
那楼子里的妈妈见多识广,眼睛一扫这几个人的姿态,就知道年纪最轻的顾衡才是主客。就堆满十二分的笑意道:“……几位大人可有日子没来了,奴还以为是家里太太管的紧呢!”
吴先生显然是此处常客,皱了眉头道:“不是老早打过招呼了吗?怎么没有看见香兰姑娘?”
妈妈一怔,瞟过来几眼后就扯着手绢咯咯笑道:“我那女儿最是悲春伤秋的,昨天看见园子里的桃花一半盛开,一半凋落在水面上,做了两首诗出来后,自个反倒伤心的不得了。到了晚上身子就有些不舒坦,今天早上就有些起晚了,这会儿还在梳妆打扮呢!”
她知道这些文人雅士就是喜欢这种调调,就故意添油加醋的把怎么伤心怎么难过形容得十足十。
吴先生的脸色果然大霁,“柳姑娘又有新诗出来吗,那我们可要先睹为快。”
又回头跟顾衡解释道:“这位柳香兰姑娘身世飘零,却出污泥而不染,向来得浙江府一带雅人的敬重。更兼她分得一手好茶,做得一手好诗,所以性情稍微孤傲了些。不过大家都怜惜她,大人一见自然就会明白……”
顾衡端了茶慢慢品,却低了头悄悄埋怨道:“按律朝廷官员不得狎妓,你们怎么带我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暗香楼是喝茶的地方呢!”
——莫不成这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童子鸡?
吴先生和尹主事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把心中石落到了地上。这个姓顾的不过是见识浅短的新手,根本不值得大家如临大敌。一到衢州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跑到矿上去,倒把大家吓了一跳。现在看来他发现浙江银课短少,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运气格外好罢了。
胖乎乎的尹主事就笑吟吟地挤眉弄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到暗香楼里来,本就是喝喝茶听听曲儿,别的什么也没有做,怎么能算狎妓游玩呢?”
然后现出一丝男人才明白的意味,“至于喝完茶听完曲儿后,这楼里的姑娘愿意跟着咱们出去继续谈谈心聊聊话,那就是另外一说了……”
顾衡脸上现出恍然。
正在这时就听到一阵环佩叮当,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俏生生的站在门口。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见那人儿脸上妆容清新,穿了一件柳叶青的对襟掐牙边暗花褙子,下面是象牙白的十二幅湘裙,头上插戴着嵌南海珍珠的鎏银头面,耳朵上是同款的坠子。
吴先生抚掌大笑,“每回见着香兰姑娘都让人惊艳不已,这身打扮又风雅又趣致,想来过不了几天衢州县城的姑娘们又要人手一件了……”
柳香兰盈盈一拜,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却极大。
因为皮肤雪白,更衬的人如同月宫寒射仙子。那眼尾微微上挑,如烟如雾一样瞟过来,清清冷冷地道:“小女本就是孤苦薄命人,沦落风尘是不得已。如今不过是苟活在世上,哪里谈得上风雅二字?”
说完也不待众人答话,抱着琵琶坐在一边的锦杌上,单手一撩就且歌且唱。
“数年前也放狂,这几日全无况。闲中件件思,暗里般般量。真个是不精不细丑行藏,怪不得没头没脑受灾殃。从今后花底朝朝醉,人间事事忘。刚方,篌落了膺和滂;荒唐,周全了籍与康……”
竟是一首铿锵有力的得胜令。
倒也有几分意思,顾衡拿着筷子随着众人一路击节。面上一副沉醉模样,心头却在想体会得出这样曲子意境的人,怎么会把孤苦薄命几个字挂在嘴边,不过是青楼妓子拢客的手段罢了!
余音了了时,吴先生却是双目含悲声音哽咽,“这词填得好,柳姑娘唱的更好。我身旁……这位是去岁的榜眼顾大人,两位不妨细细探讨一下刚才的曲调。若是能请他用心谱一首新词,数日之间传遍大江南北也不是难事……”
柳香兰面上显出惊喜之色,微侧了身子不语。顾盼间双眸流光闪动,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尹主事左右瞧了一眼拍着桌子怂恿道:“顾大人千万要应了这桩雅事,柳姑娘是个心细多愁的。你要是辜负了美人美意,只怕好多人要骂你暴殄天物……”
顾衡就似有不舍的收回目光,面露惶恐双手直摇,“我可不敢和柳姑娘联名写词,家里拙荆性情……不太柔顺。若是晓得我在外面生事,回去后只怕就要跪搓衣板了!”
世间有人畏妻如虎,但是鲜少有人会当面承认。
柳香兰一贯是被众人捧着惯着的,见顾衡如此不给自己颜面,顿时感觉有些下不了台。见这人又拿如此可笑的理由来搪塞,心高气傲之余不免生了一股暗火乱窜。
她掩着袖子低叹了一声,轻笑道:“……想来是高门大户的小姐,自小在家养的娇贵无比。能让大人如此俯首帖耳,必定是姣姣温雅淑丽韶好。不过女子当贞静内持,把爷们儿管的不敢动弹,倒也算是女中豪杰。日后若有机会,香兰一定前去拜见。”
顾衡见这柳香兰沦落风尘却自恃姿容出众,言语间带刺含沙,字字句句在招人瞩目卖弄聪明,更是理都懒得理。心想,就这等角色被别人夸赞几句就把自己当个人儿了,简直是不知所谓,干脆垮着脸自顾自倒酒吃菜。
尹主事在一旁见了,忙给旁边的妈妈递了个眼色。那妈妈也是个精明人,立刻招呼其余的几个女孩儿吹拉弹唱,屋子里复热闹起来。又重新收拾了席面,换了新酒侍候。
吴先生好似有心当个和事佬。
就在一边低声解释,说这柳香兰原来也是个官宦人家出身,只因父亲获罪被发配为妓。虽然沦落风尘,但骨子里还是有一点清高难自弃。晓得她身世的文人雅客免不了过来捧捧场,结果越发让这女子孤傲难驯。
他说自己也是一番好意,在初初看到顾衡时,见他人品出众姿容俊雅,又是上一届的榜眼。这样的风雅人物要是出面梳笼柳香兰,不但是这女子的福气,日后也势必在仕林里传成一段佳话。
至于另一番打算就不言而喻了——顾衡美人在怀自然不会乱说,临走时再多塞些银子,衢州银矿的这点儿危局就顺顺当当的解了。哪里想到,好好的事儿让性情倨傲的柳香兰几句话就搅了局。
吴先生暗暗皱了眉,依旧和颜悦色的向柳香兰招了招手道:“快些给顾大人赔个不是,他内闱如何岂是你等能议论的?”
柳香兰似是终于晓得惧怕,一双美目直直地望过来。
她慢慢咬了咬下唇,接过妈妈递过来的银杯柔声道:“……还请大人海涵,刚才是小女子谬论。大人是去岁的三鼎甲,只怕心中有无数诗词歌赋。可否留下一二墨宝,容香兰谱曲之后传唱?”
这些人一唱一和真是得寸进尺,不过是个楼子里唱曲儿的红妓,真把自己当王母娘娘了。
顾衡微微一笑,看也不看递过来的银杯,嘴上依旧丝毫不给面子,“我殿试的时候考的是策论,于诗词一途上实在不通,实在愧煞姑娘的好意……”
柳香兰脸色慢慢涨红,眨眼间已经泫然欲泣,衬得人比花娇惹人爱怜,声音里也隐约带了一丝哭腔,“大人何必如此藏拙,堂堂榜眼还拿不出几句像样的诗词来吗?想必是嫌弃我出身低贱,让大人的佳作蒙羞吧?”
一直扮做和事老的吴先生一看,怎么又呛起来了?这姑娘往日里虽然伶牙俐齿,但也没有这么大的脾性啊?
他也是惯在风月场上行走的人,眼睛闪过一道厉色,就笑着打圆场,“去岁的考题是偏之又偏,好多才学高深之人都折戟而归。顾大人能斩获榜眼之位,定有别人不能之能。”
吴先生站起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柳香兰挤在顾衡身侧,笑道:“我听人家说过一件趣事,当今圣人在定前三甲时很是犹豫。历年有个老规矩,这探花一定要选一个生得体面且齐整的年青人。圣人就派身边的内侍去看,那人回来说济南府的顾进士生得最好……”
做幕僚的人嘴皮子想必极为利索,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吴先生哈哈大笑,“结果建章殿大学士温铨坚持己见,说顾大人的策论练达通透自出机杼,应为第二。几位老大人争了整整一夜,当今圣人这才点了顾大人为榜眼,直隶的王希久为探花……”
他意有所指地悄悄一笑,“柳姑娘,往日里你心心念念地要寻一位知己,如今这位大才就在你面前,莫要孤芳自诩空余嗟叹呀!”
愣了半晌方回过神的柳香兰这会儿聪明许多,根本不敢再端架子拿乔。深深吸了口气主动弃了手中银杯,换了一只雕了螭鱼绦环纹的大银盏,盈盈拜福,“小女有眼无珠,还望大人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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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验来了,男主要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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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六章 大火
端着酒杯的顾衡斜睨了一眼不免感到无趣, 心想前世今生这些人还是只会这些手段。银的不行金的来, 软的不行硬的又来, 最后两者齐上阵,端看哪种招式好使方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