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并不介意她的态度,转而又道:“那沈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在京城长留,还是回南边去呢?听闻沈家在江南一带的生意做得很大,你当着甩手掌柜,尽数交给旁人去管,就真放心得下吗?”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琼总觉着,她这话里含着些若有似无的威胁。
“十来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放心不下?”沈琼垂眼看着石桌上的残棋,似笑非笑道,“京中我初来乍到,倒也罢了,可若是谁的手真能伸那么长到南边去,我便给她剁了。”
没等钱氏再开口,沈琼又道:“更何况,贵府不还存着我几千两银子吗?这几年来的年礼,算一算也又有几千两了。若哪一日我真过不下去了,便舍了脸面来贵府讨一讨,夫人届时不要赖账才是。”
先前沈琼来时,并没半点要讨还银钱的意思,而恒家也就半推半就,全然没有要归还银钱的意思。
其实当年钱氏昧下那些银钱,一半进了私库,另一半倒的确是拿出来贴补公中,用于世家之间的往来交际。
因着这个缘故,恒伯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陈嬷嬷看顾着绿漪阁,权当是弥补。毕竟如今的恒家一时之间是没法拿出那么多银钱的,若是闹大了,不单是钱氏丢脸面,整个恒家都会被带累。
沈琼并不缺这几千两银子,但每每想起,仍旧觉着稀奇。
钱氏看不惯江云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边私吞那么多银钱,一边又想要苛待着要人性命,这就不大能说得过去了。
沈琼做生意这么些年就没怎么吃过亏,可偏偏在这件事上,当了个彻头彻尾的冤大头。能忍着不来算账,全然是看在江云晴的份上,可钱氏竟然还敢来如此威胁,仿佛压根忘了这桩事一样,实在心安理得到让她难以理解的地步。
听了这话,钱氏那八风不动的笑容总算是僵了下。
当初她做下此事,是拿捏准了以江云晴的性情不会声张,而沈家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更不会知晓此事。却没想到沈琼竟然大费周折地来京城,还误打误撞地闹到了恒伯宁面前,致使原本天|衣无|缝的事情露了馅。
“说起来,我倒一直有句话想问一问夫人你,”沈琼拈了枚白棋,摆在了棋盘之上,而后抬眼看向钱氏,“你若是不想让夫君纳妾,大可以同恒少将军直言,何必要对晴姐下手呢?难道除去了她,就不会再有旁人了吗?届时你又要如何?”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钱氏愣了下,才想起要辩驳自己未曾谋害江云晴,可沈琼已经拂袖走人了。
身旁的侍女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钱氏变了变脸色,神情复杂地看着石桌上的棋局,拧起了眉头。
桃酥紧紧地跟在沈琼身后,小声笑道:“难得见笑面虎变脸。”随后,她又纠结道,“二夫人方才是虚张声势吓唬咱们,还是真想对咱们南边的生意下手?”
“她还没那么大能耐。”沈琼的语气中带了些嘲讽,“也就是耍些后宅之中的手段罢了,若她真是个拎得清的,就不会干这些个自以为聪明的蠢事了。”
沈琼快步走着,同桃酥念叨道:“不能再让晴姐留在恒家。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个贵人们都是高高在上,不拿出身低的当人看,做了亏心事还能理直气壮。当年恒仲平提出想纳晴姐为妾的时候,一切都许得好好的,我信了他的鬼话才有如今这么些麻烦。”
说着,她又没来由的想起了裴明彻,恨恨地总结道:“这些所谓的世家公子,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没一个好东西……”
她走得急,一时也没能留意,在拐弯处直直地撞上了人。
恒伯宁方才从外边回来,听着这声音正觉着熟悉,就撞上了沈琼,下意识地抬手在她腰上揽了一把,以免她摔倒在地。
沈琼向后仰了下,鬓发上的步摇直直地摔了出去,跌在了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其上坠着的玉碎成了两块。她也顾不得心疼才买了没两日的发饰,退后两步,抬手掩着撞疼了的额头和鼻梁,只觉着又酸又疼,眼泪霎时就出来了,一时间狼狈得很。
恒伯宁看着眼前这情形,颇为无言以对。
他是从军营回来的,身上的轻甲尚未卸下,沈琼方才直愣愣地撞上来,的确是吃了苦头。
“要紧吗?”恒伯宁上前一步,示意沈琼移开手,想要看看她的伤处。
沈琼心中虽明白这事怪不着恒伯宁,但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随后方才放下了手。
桃酥随即惊道:“怎么还流血了!”
沈琼方才只顾着疼,听她这么一说,方才觉着不大对劲,垂眼一看,果然在指尖看到了血迹。
“破了点皮,不妨事。”恒伯宁端详着她额上的伤口,说完之后方才觉着不妥。毕竟沈琼可不是他手下那些个摸爬滚打的小兵,而是个漂亮的姑娘家,如今这算是白璧微瑕了。
恒伯宁看着眼泪汪汪的沈琼,叹了口气:“你随我来,上个药再走。”
沈琼自己见不着伤口,也不知道究竟严不严重,只得先跟了上去。
恒伯宁这里一应的跌打损伤金疮药都是全的,他想了想,并没拿自己惯用的药,而是专程让陈嬷嬷取了先前宫中赐下的伤药来,给沈琼敷了。
“姑娘不必担心,”陈嬷嬷吹了吹她的伤口,笑着安慰道,“这药啊是先前太后娘娘赐下的,宫中良方,绝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
沈琼自小就是个爱美的,听了这话,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先是同陈嬷嬷道了声谢,又看向一旁的恒伯宁,正想着告辞,可他却先开了口。
“你这次来,是为着什么?”恒伯宁问道。
沈琼正想说“来看看晴姐”,话到嘴边,却又觉着恒伯宁这话问得奇怪。她心中一动,改口道:“将军岂非是明知故问。”
恒伯宁皱了皱眉:“你是为了生意之事?那我怕是帮不了。”
“哦……”沈琼拖长了声音,秀眉微微挑起。
她着实没料到,恒伯宁竟还留意过她近来的动向,以至于误以为她是来求助的。
“将军无需多虑,无凭无据的事情我是不会拿来让您为难的。”沈琼站起身来,冲他笑了下,“更何况,疏不间亲的道理我也是明白的,岂会自不量力?”
说完,她便行了一礼,带着桃酥离开了。
恒伯宁愣了愣,等沈琼离开,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诈了。
他的确着人留意过沈琼的动向,也知道她的生意近来不顺,先前并没有多想,如今这么抖落出来,心中倒是陡然复杂了起来。
片刻后,恒伯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叹了口气:“算了。”
第22章
从恒家回来后,沈琼便结束了自己的闲散日子,开始正经料理起了生意事宜。
沈琼先前亲自当花想容的掌柜,完全是闲得无聊,给自己找些事情打发时间。她那生意做得也很是随性,何时开门何时关门全由着心情来,更不会卖力招呼客人。
但真要正经做生意,便不是这么个情形了。
“采青什么时候到?”沈琼翻看着账册,问了句。
云姑算了算日子:“最多不过六七日,端午前便该到了。”
采青是沈家的管事之一,手里掌管着胭脂与香料生意,算是南边花想容的大掌柜,各地十来个铺子都由她管着。先前这边出事后,沈琼便亲自写了信着人送回去,要将她给调来京城。
单从这一点,云姑便知道沈琼当真是上了心,准备好好打理京城的生意。毕竟若只是小打小闹,是犯不着大费周章让采青带人从江南来的。
这些日子沈琼几乎没怎么提,一门心思玩乐,仿佛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一样。但云姑也很清楚,以她的性情,被人这么坑了一把,是断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就认栽的。
一时半会儿没动静,只不过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罢了。
沈琼起初是图清闲,所以这胭脂铺子,一开始就是为着赚那些世家闺秀夫人的银钱。但也正因这个缘故,钱氏在背后造谣生事就格外容易得很,只需要找人传出些似是而非的事,便能轻易毁了花想容的声誉。
毕竟以沈琼的身份地位,是极难在那些世家闺秀间澄清的——
最先传出胭脂有问题的,是京兆府尹家的姑娘,沈琼连人都见不着,就更别提弄清事情原委了。更何况,这位极可能是受了钱氏差使,断然不会给她解释的余地。
沈琼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所以压根没想过上门求见,而是决定另辟蹊径,整合花想容的生意,转而将胭脂卖给京中的寻常人家。
这么一来,铺子主要售卖的便是次一等胭脂,价钱也要降下不少。但薄利多销,等到生意在京中铺开之后,赚的银钱也不比现在少,且较之如今更易于掌控。
只是这势必就需要更多人手,这也是为什么沈琼会将采青调来。
大体的方向是有了,但仍有许多细节有待商榷,沈琼反复斟酌着,一点点同云姑琢磨着定了下来。
“你先前说的没错,这事的确急不得,得慢慢来。”云姑倒了杯浓茶,感慨道,“依着这计划,那咱们是真得在京中长留了。”
沈琼先前亲自开铺子,纯属玩闹,回头一关门就能走人。
可如今定的这计划却是准备徐徐图之,彻底将沈家花想容的生意在京中扎下根系,并非能轻易抽身的。
“旁人想让我知难而退,趁早关了铺子,卷铺盖回南边去……”沈琼拨弄着算盘,笑道,“那我偏不让她们如愿。”
云姑向来宠沈琼,再者这事若是就这么过了,也的确憋屈,便也由着她去了,只嘱咐道:“有什么事情可以等到采青到了,交给她去做。她管那些个分店管了十来年,驾轻就熟,你不用这样事事费心。”
“知道了。”沈琼应了声,她拈了块杏仁酥吃了,又道,“不过在采青来之前,咱们倒是还可以给她造个势,赶明儿她再下手的时候也容易些。”
云姑奇道:“你有什么主意?”
沈琼将自己的想法同云姑讲了,云姑略一犹豫,旋即应了下来。
第二日,闭门好几日的花想容复又开了门,同时传出了消息,说是重金求购美人图。
起初,这事传得并不算广,及至有画师带了副美人图换了百两银子后,便像是水入油锅,霎时传开了。
不出两日,京中大街小巷便都传遍了。
一幅美人图能换百两银子,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一时间不管画工好坏,但凡能提笔画出个人形的,都想着来花想容这里碰碰运气。
原本门可罗雀的花想容顿时又热闹起来,较之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带着画作来碰运气的,也有纯粹来凑热闹,或是想要一探究竟的。
沈琼并没露面,在后院闲坐喝茶,只留桃酥与云姑在前面主持大局。
像那种一看就是凑数的画作,便直接筛出去,若是有像模像样的,再送到后院来由她过目,最终拍板决定要不要留下。
几日功夫,沈琼觉着自己倒像是选妃似的,将环肥燕瘦的美人看了个遍,但最终能入她的眼留下来的,也就四幅——其中之一还是她自己的藏品。那是头天她为了让消息传出去,吩咐全安找家仆当了个“托儿”,自导自演了一场。
“这幅如何?”桃酥小心翼翼地展开来。
沈琼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话本,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点评道:“学前人太过,依样画葫芦似的,不够灵动。”
桃酥点点头,转身回了前厅,将画作退还给了那书生。
可那书生却并不肯就这么离开,反而不依不饶地问道:“我这画为何不行?宫中弘文馆的画师都曾夸过我的画技,难不成,你家主人比宫中画师还要厉害?还是说,你们压根是不想给银钱……”
这几日来,虽说大部分人被拒之后都是老老实实离开,但是像这书生一样自视极高的也不是没有。
云姑神色未变,含笑道:“等到过几日端午之时,花想容会将购来的美人图公之于众,公子若是不服气,届时可以来看一看。”
话说到这份上,这书生倒也不好再闹,只冷笑道:“行,我倒是要看看,什么样的画作能入得了你家主人的眼。”
桃酥端着一副笑脸将人给送了出去,回身同云姑小声嘟囔道:“本事未必有多大,脾气倒是不小。”
云姑却并没半点不悦,反而笑了声:“正是有他这样的人,到时候才会精彩呢。”
“不过这期限都过去一半了,姑娘还没寻着满意的画师。”桃酥撑着下巴,担忧道,“若是到最后都没寻着,可怎么办才好?”
此事搞得声势浩大,端午那日,前来看热闹的人想必不少。若是没一副能服众的美人图,怕是也不太好收场。
“这也没什么……”云姑话还未说完,余光瞥见进门来的人时,直接愣在了那里。
她瞪大了眼,又是错愕又是茫然,还掺杂着些愤怒,可谓是百感交集。
桃酥见着云姑这模样后,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去,正好对上裴明彻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随即也吓傻在了原地。
她二人都知晓裴明彻的身世,可如今他突然出现在此地,却还是谁都没能反应过来。
“云姑,”裴明彻的目光在铺子中扫过,低声问道,“阿娇在何处?”
他的声音中带了些怅然,又似是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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