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美的,无一处不美,从眼角,到脸颊,到细瘦可人的腰肢,到步步撩人的仪态,到眉目中带着轻愁的绮丽,让所有的人在她出场的时候已经为她神魂颠倒。
身在戏外的佘兵却感觉到了另一种的惊心动魄。
他本能地不喜这种“巧合”。
“我正好在看您导的电影。”
女孩儿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佘兵的手猛地一动,想要撑着沙发站起来,又惊觉其实不过是自己吓到了自己而已。
“啊……《晚明》确实是我比较拿得出手的作品了。”他快速地调整情绪,背对着池迟自谦地说道。
为了让自己放松下来,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晚明哀歌》这么精彩的片子您都能说是‘比较拿得出手’,那不知道多少诚意不足的电影该被扔进垃圾桶里。”
池迟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了一个单体沙发上,距离佘兵有两三米的距离。
“诚意不足的电影,本来就该扔进垃圾箱。”佘兵顺着池迟的话转移了话题。
女孩儿却并不想要如他的愿。
“我看这个电影也是为了能熟悉一下您的导演风格,毕竟未来我们还要合作,整个电影真的是太好了,剧本的节奏好,演员的表演也很好,尤其是这个演陈圆圆的……姐姐?要是还活着的话我该叫她一声阿姨吧?”
佘兵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陈圆圆欲语还休的歌声里,他色厉内荏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什么叫还活着?你是什么意思?”
女孩儿被他吓到了,呆呆地缩在沙发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佘、佘导您怎么了?”
电视里,陈圆圆被早就对她图谋不轨的田畹拦在了池上的回廊。
刚刚撩动人心的红纱裙被急色的“田国舅”*奋力一扯,轻飘飘地落在了池水中,黑色的池水映着红色的灯影,和灯影恍惚中无力挣脱的弱女子。
女孩儿顾不上自己眼前失态的导演了,连初初将陈圆圆的这段悲戚与无奈表现得十分到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情节,嘴里忍不住赞叹:“红颜薄命啊,红颜薄命。”
她在说谁?
陈圆圆?
还是连初初?
佘兵一时觉得这个女孩儿字字话里有话,一时又觉得她的神态天真自然毫无违和感,那颗心就像是悬在雨夜的半空中,任由寒风呼啸席卷,他只能跟着被动得瑟缩着。
不对,今晚上的一切都不对。
从他决定来找池迟的时候,好像就已经注定了这种不对劲儿。
那个让他坐立不安的女孩儿还在看着电视,电视里的陈圆圆穿上了比在秦淮时更华美的衣着,享用着真正的山珍海味,神情从曾经的轻愁掩面,变成了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木然。
这是她想要的么?兜兜转转的一圈,不过是从曾经的“众星捧月”成了现在的笼中孤雀,以色侍人的生活根本看不到尽头。
后花园中有人在练唱着金陵小调,她也慢悠悠地跟着唱了起来,与在众人面前的唱曲不同,她不需要去烟波流动裙裾飞扬,只要伴着这水,伴着这些园中花,伴着这阵他乡风一起唱就好了。
只唱给自己听,不用谄媚和讨好。
佘兵也看着电视里的陈圆圆,或者说连初初,人们说《晚明哀歌》是他最让人惊艳的作品,其实他最让人惊艳的作品就是连初初而已。
也就因为她是自己的作品,所以当她陷在了现实和电影之间无法安放自己灵魂的时候,他没有伸出援手拉她一把,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了毁灭。
他当然没有犯罪,任何人都不能说他是犯罪。
但是若干年后的今天,他再看着这个电影里的她,想着她的死亡,他觉得自己的心是在颤动得。
“……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电视里的独唱突然变成了二重唱。
佘兵转头看向另一个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个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和着电视里的陈圆圆一起唱着歌,她们两个人的神情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男人在那一瞬间萌生了想要离开这个房间的念头,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像是一场梦。
在梦里有人随意就能做出和他最棒的作品一样的神情和表现。
他最棒的,死了的作品。
“您说,陈圆圆看见吴三桂的时候应该是在想什么呢?”
女孩儿突然睁开眼睛很好奇地问佘兵。
她当然不是连初初,不会像连初初一样一边含着泪一边唱,在喊了Cut之后也无法停止。
“她该想着什么,她该想着解脱,一个高大威猛的将军,用着满含爱意的眼神看着她,只要是个女人,都会为这种爱意迷醉的,那只会她的哀愁上升到了为这家国天下而不再是为自己。”
佘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他想走,又不想走,一种奇妙的感觉笼罩着他,好像他在这里等待着什么一样。
“不对啊。”池迟轻轻摇摇头,此刻她已经和连初初完全不同。
“女人的心很容易碎,碎了也不会好,这种生活的辗转和流离应该早就让她对情爱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想要的是一个栖身之地,可是结局呢……千古唾骂,死亦不得安稳。”
正说着,电视中的连初初和吴三桂已经见面了。
即将出发去往山海关的将军扔下了一句:“国舅爷把圆圆赠给我,我即刻就带兵出征。”
大手一挥,披风一卷,那个娇弱的女子被他拥入了怀中往门外走去。
“真是特别复杂的一个表情。”
佘兵听着池迟的话,有点呆滞地看着她。
女孩儿露出了一个和陈圆圆一样的笑容——唇角的弧度有些刻意,眼睛微垂,看起来是惊喜,其实只是佯装的喜悦罢了。
“无奈、茫然,还有最后的那一丝对幸福的企盼……可惜了,最后这一点企盼,还是被打碎了,所谓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过是个幌子,却真正毁了她的一生。”
女孩儿叹息了一声,站起身,给佘兵眼前的杯子续水。
刚刚佘兵喝水的时候收手一直在抖,那些水淋漓在了他的胸前和裤子上,他也恍然不觉。
“美好的东西啊,应该是被呵护的,毁掉美好,就是在制造让人绝望的悲剧。”
就像陈圆圆凄美的传说一样,就像属于连初初的年轻又耀眼的人生一样。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觉得自己呼吸困难。
他在被人用另一种方式绞杀着。
他最引以为傲的作品,对方可以轻松模仿。
他最得意的对电影的掌控,却被人道出了他掌控的无力。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佘兵无力去深究这一切的原因,此刻他对自己的导演方式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导演是要靠着想象力活着的,如果连初初当初的表现其实超过了他的想象力上限,如果现在这个女孩儿所表现的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做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