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缚灵渐渐消散, 秦九酝迷茫地杵立在原处须臾,揣着满心的不解,咬紧牙关跳窗, 忍耐着浑身的疼痛爬树翻墙。
极乐庙的后院墙外是一条昏暗的小巷, 秦九酝跃下墙壁便忙躲入临近的一间破旧屋舍。
她还记得绿茵的话, 不想在此关头,又遭斧头鬼追砍几十条街。
秦九酝不清楚, 从她被迷晕至苏醒经历了多少时间?今朝、警方又是否知悉她已遭人绑架一事?她唯有先找到林珩, 以确保自己的安危。
问题是, 林珩会在哪儿呢?
秦九酝正沉思着, 忽闻室内响起一阵抽泣声, 回首便见又有一场幻象映现于目前……
“阿爹,今将军会赢吗?”
一名身穿粗布衣的男孩儿埋首在其父怀里, 弱弱问道。
父亲隐于阴暗的角落,紧紧搂着男孩,脸庞挨着悄悄打开一条缝的木窗偷窥外边,表情焦虑而惶恐, 几乎低喃地哽咽作答:“会的……一定会赢的……”
是个人,瞧到他那神态都会认为他撒谎,奈何男孩年纪尚小,哪儿懂察言观色?
男孩信了, 竟安然陷入了梦乡。
秦九酝拧眉行至贴着薄薄一层白纸的轩榥前,视线自缝隙朝外瞥去……
透过铺天盖地的雨幕,她见到被外力损坏的房檐、窗棂;见到四散分离的躯体头颅, 见到零乱掉于地面的兵器;鲜红的血液汇合天降之水潺潺流转,浸染了整座古城。
遍地的横尸之上,两军仍在对垒。
其中一批军队身着黑甲,披战袍,持武器,缄默地盯着敌方,倾盆的大雨遮蔽了他们的神情,唯独挺直的脊背彰显了他们的不屈。
是黑甲军!
为首者掌心长枪斜指大地,颀颀然的身姿傲然睥睨……正是她的今将军,今朝。
秦九酝瞳孔骤缩,狂跳的心脏猛地跃到嗓子眼。
此场地缚灵所还原的……难道是,今朝遭孙震康背叛,战死的那一幕?
“呸!孙震康你就是嫉妒我们将军!想趁乱为自己清除政敌,还说什么是奉皇帝之命,你们可都当心被他利用了!”
屹立在今朝侧后边的,林珩抬起武器,指着敌军,高声斥骂。
另一支军队跨骑骏马,摆明是刚攻入古城没多久便遭黑甲军拦截,再前行不了半寸。
打头的青年就是孙震康,瞅着和今朝差不多年龄,相貌平平,身形魁梧,穿着战甲都掩盖不住他一身发达的肌肉。
“不看棺材不落泪。”孙震康耻笑。临了,取出平素皆在皇帝手里,代表着皇权的一半兵符,提声宣告:
“陛下早怀疑空门教区区一群和尚、百姓,有何胆量敢造反?!
“一派人私下调查,方知今朝幼年曾由此城的舍庙抚养,而舍庙……隶属空门教!忘名仅是空门教的表面首领,今朝才是策划这一切的幕后指使!
“他好高骛远,不满只做将军,居然妄图设局利用空门教改朝换代!
“陛下大怒,特敕许微臣……铲除逆贼!”
黑甲军听毕,冲冠眦裂,纷纷反驳:
“一派胡言!”
“假若真是如此,将军昨夜又何必杀尽空门教余孽!?”
“他没有杀尽,城内不是还有百姓未死吗?”孙震康叫喊。
黑甲军气急,“那些是侥幸存活的无辜民众!”
“谁知道呢?”孙震康拽着缰绳,不屑道:“总之陛下讲了,今朝便是叛贼!但他麾下的黑甲将士统统不知情,仅要你们保证愿继续效忠朝廷,陛下大可既往不究!”
“你……”
事至此,林珩又岂会依旧不懂?
朝阳皇帝就是想靠‘叛贼’之名,铲除今朝!
“将军……”林珩望向始终沉默的今朝。
后者隽拔的容颜流露一丝讥讽,俊目仿佛止水沉冰,泛着摄人的冷光寒芒,浅色的薄唇启合,语调孤傲:“人值不惑,轻躁似童。”
今朝早已察觉皇帝的不满与防备。
当代朝阳皇帝虽不昏庸,但也没什么大本事。今朝崭露锋芒之初,皇帝真心实意的畅怀过,为他能拥有此难得的将星,为他幻想的开拓疆域,扩展领土,逐鹿中原的野心。
渐渐的,皇帝发现……
今朝掌握重兵,锋芒委实太盛,外国提及朝阳国可以不知道皇帝姓甚名谁,却无人不晓战神今朝;百姓或许不清楚皇帝有什么丰功伟绩,却明确记得今朝何年何月收复了哪块失地。
这不是一个将军该有的威信。
皇帝隐约有了除今朝而后快的想法,可今朝站得太高,地位太重,此是件难事,得等机遇。
朝阳皇帝自觉一切不露声色,殊不知打小生长在舍庙那种阴沟中,见惯了人性丑恶的今朝,早便能清晰感应到皇帝的不悦。
今朝曾谦让过,他违反爷爷的意愿,主动将一块完整的兵符一分为二,一半交于皇帝,以示皇帝安心,自己绝无任何异心,唯独想保卫百姓安宁。
——无果。
今朝正斟酌着其余办法,空门教就起义了。
他没料到的是,朝阳皇帝都活了四十年了,竟这般沉不住气。天下尚未太平,部分失地仍未收复,皇帝刚获得一名还算厉害的将士孙震康,便认为能取代今朝,火急火燎的要设局杀他。
“你敢讽刺陛下?!”孙震康叱责。
“实话,”今朝取来弯弓,冷白的指尖拉开淌着雨水的弓弦,语意淡淡:“你不爱听,便砍耳。”
言讫,箭羽飞出,径直且迅速的射向孙震康。
“你!”
孙震康大惊,没想到他会说动手就动手!忙闪身避开,尖锐的箭头擦着他鼻梁刮过,留下一条血痕!
大战一触即发,黑甲军纷纷瞄准敌方,拉弓射箭。
“你们……你们都反了?!今朝是逆贼!你们帮他就是逆贼同党!”孙震康节节后退,诧异于黑甲军居然没一人投诚!
黑甲军不以为然,“嗤,我们身为今将军属下,有眼有耳,他为人如何我们不比你清楚?!”
“有家室的不必跟我。”今朝剑眉微蹙。
“早年旱灾,朝廷贪官拯救不及时,属下的妻女已然命丧黄泉……属下没有妻儿!”
“属下也没有!”
“都没……”
今朝双眸犹如寒冰,倏地往最后讲话的一士兵飞去,“撒谎掌嘴。”
“属下的确家有老母……”那人不得不改口,“但早年险些惨死海边蛮夷刀下,是将军及时带兵赶到,拯救了她,拯救了那一片领域……属下愿誓死效忠将军!相信家母也会满意属下的选择!”
“属下也是……不知晓将军是否记得,五年前,你曾在战后的一个角落给了一位孩童一袋银钱。属下就是那小孩,那袋银钱救了孤苦无依的我,此也是属下从军的理由!属下愿誓死追随今将军!”
黑甲军异口同声的呐喊:“属下愿誓死追随今将军!”
“吾等相信将军!”
今朝怔住,疾雨仿若一条线,从眼尾顺着他深邃的侧脸滑落。
人性当真奇特。
你忤逆前辈做出的,近乎交付一半权利都未必能如愿换来对方的善意;你从未放于心上的小事,却遭人时刻铭记感激。
“你们……你们……”
孙震康盯着这堪称挑衅的一幕,勃然大怒,“好!给我杀!”
箭矢漫天,厮杀声阵阵。
秦九酝震惊胆怯的收回眼光,总算明白了,今朝先前为什么要问她朝阳国存续了多少年。
原来……背地里算计他的‘真凶’是朝阳皇帝!
多么可笑,朝阳皇帝居然会认为孙震康能取代今朝?这个连在史书上都不配留有姓名的人——难怪朝阳亡国!!
战局持续良久,直至大雨停歇也未分出胜负。
尽管黑甲军所向披靡,可他们被困古城,地理位置非常不妙,何况他们要保护百姓,之前又同空门教战了一夜,早已精疲力竭。
孙震康那支军队故意消耗他们,一边佯装正面进攻,一边派人在城里偷偷放火,等众人发现,火舌已经席卷古城,浓烟冲天而起,炙烤着无辜的民众。
今朝当机立断,决意从北城门杀出,命将士们速速集合百姓,能救一人是一人。
秦九酝身侧的父亲抱着儿子想冲出火海,奈何为时已晚。
头顶的悬梁砸下,正中他们……父亲绝望尖叫,然而此类声音现今比比皆是,谁能听到呢?谁又有空来救呢?
火烧的疼痛令男孩从甜甜的梦乡内苏醒,但没等他睁开眼,崩溃的父亲竟操起一旁的短刀,扬起挥下!直取男孩性命!
“没事了……”父亲浴着烈焰,牢牢拥抱着儿子,轻声哄道:“就那么一下,不疼了,不疼了……”
他为了不让孩童痛苦,竟如此干脆地要了自己孩子的命!
末了,父亲颤抖着手,刀锋一转,自刎而死。
秦九酝难以置信地捂着双唇。
充斥着恐惧的嘶吼、哀嚎共孙震康残酷猖狂的大笑,久久回荡。
黑甲军压根来不及救所有人。
纵使已然被黑甲军救出火海的百姓,又有多少人倒在离城的路上?死在孙震康军队的漫天箭矢之下?
战争,是死神的盛宴。
死神甚至不用挥动他们的镰刀,人类就已争着抢着替他们动手。
刀光剑影间,负责断后的林珩右腿不慎受伤,他咬牙坚持,状若无碍的让人赶紧撤离,心底却依稀感觉到,自己今日恐怕是走不掉了。
林珩且战且退,拼尽全力地拦截孙震康,可一处负伤很容易就连累速度、行动,慢慢的,他伤势越来越重,不受控制的变得迟缓。
“呦,林珩,你作为今朝的走狗,平日不是很威风的吗?怎么现在这么狼狈啊?哈哈哈!”
孙震康坐在骏马之上,居高临下地乜着一身血污的林珩,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他初入军营时——
恣意潇洒的少年郎穿着黑甲,笑颜灿烂,几乎是炫技般地朝刚步进军营的他们耍着长剑,刺眼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花,但他们的双目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林珩身上撕开。
彼时孙震康悄悄遐想过,自己何时才能像林珩一样?
他不贪,不求成为下一位今将军,可下一位林珩总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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