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里光线昏暗,他缓缓起身,从床的那边传来声音:“镕哥哥,你醒了?”
祝镕立时走来,扶意已是洗漱更衣后,如往常般躺在被窝里,笑着说:“你去吧,会有人伺候你,我就不动了,原想等你醒来再歇着,可你家娃娃不答应,把我折腾倒下了。”
“怎么了?”祝镕担心不已,“身子不舒服?”
“是害喜,你没见过吗?”
“大嫂嫂和婶母她们怀孕时,听说过。”
扶意笑着,“快去吧,丫鬟妈妈们等候好久了,等你沐浴刮面。”
祝镕道:“你先歇着,我就来。”
扶意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新的被褥,可暖和了。”
此刻,子时更鼓敲响,涵元殿中,皇后从床榻上起身,趿着软鞋走到窗下,清冷月色下,皇帝的身影一动不动,已整整一个时辰。
“皇上……您会着凉。”皇后说着,将衣裳披在丈夫的身上,“睡吧。”
她的手落在皇帝的肩头,被嘉盛帝顺势握住了。
触碰到冰凉的手,皇后心中一惊,从背后抱了上来,含泪道:“皇上,您太冷了。”
“他的胳膊断了,镕儿说,自肩膀往下,全不见了。”皇帝说,“夜里陆续收到其他密探的奏报,祝镕所言不假,他如今,成了个废人了。”
一声笑,两声笑,凄厉狰狞的笑声,冲破涵元殿的金顶,廊下门前值夜的內监、宫女和侍卫们们,无不毛骨悚然,不知皇上笑的什么,这大半夜的,他怎么还没睡。
“皇上,您别这样……”皇后绕到丈夫的面前,“皇上,您冷静一些。”
嘉盛帝的笑容里,已是泪流满面:“多想让父皇看一看,让他睁开眼看一看,他最爱的儿子,愿将日月星辰都赋予的那个儿子,他断了一条胳膊,他是个废人了。”
“皇上……”皇后苦苦哀求,“您冷静一些,您冷静下来,没事的,没事了。”
皇帝却带着哭腔说:“可他就是不死,他为什么不死,他该死,他该死!”
这一夜,宫中不甚太平,虽然皇后寝宫守卫森严,然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异心,昨夜开疆虽未在中宫附近当值,可涵元殿里发生了什么,他几乎都知道。
而他知道,便是祝镕也知道,这一清早,他就跑来公爵府,在清秋阁里和祝镕一道用的早饭,一面吃得香,一面还不忘挤兑:“你这哪儿是吃早饭,宫里御膳也没你这架势,你们家也太奢侈浪费,这么多吃的,吃不完就全倒了吗?”
这不是祝镕能左右的事,他也无须争辩,只道:“一清早来,做什么?”
开疆这才说了昨晚的动静,摇头说:“我们这位万岁,就是心魔难除啊,他若果真是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之人,倒也罢了。”
祝镕和扶意对视一眼,夫妻二人明白彼此想的什么,开疆左看看右看看,恼道:“你们当着我的面,还要用心传话?说出来难道我不能听?”
扶意面上一红,将叉烧酥夹给开疆:“尝尝,厨房的新菜式。”
开疆碎碎念着:“成了亲就是了不起呵,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如今是融不进你们之间了,连闵延仕那个家伙,都会笑了,真是天下奇闻。”
扶意又端过一碗芙蓉南瓜羹,好生温和地说:“镕哥哥告诉我,他匆匆见了郡主一面,郡主一切安好。”
开疆一紧张,被呛着了,拍着胸口猛咳嗽。
祝镕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完他的枸杞小米粥,唤人来漱口洗手,什么话也没说,径自去换朝服了。
开疆冷静下来,冲扶意苦笑一下:“我吃的太急,不妨事。”
扶意道:“一些事,等镕哥哥细细再与你说,不过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开疆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潇洒,继续大吃大喝,问道:“什么话?”
扶意说:“那日你与我提起,你必须留在皇上身边,是何意?”
开疆缓缓咽下口中的食物,自然也是打了各种腹稿在心里,可他知道扶意聪明,撒谎不如不说,又抓了一只冬笋火腿丁烧卖:“就那么一说,没什么特别的,我一个禁军御前侍卫,我不在皇上身边,在哪里?”
扶意深知不必再问,开疆是不会说的。
且说这个时辰,文武百官都从家里往朝堂和衙门走,上朝的上朝,当差的当差,闵延仕自然也早已准备齐整,等待父亲一同出门。
闵老爷昨夜难得在妻子房中休息,今早便是闵夫人送出来,见儿子孤零零一人带着家仆站在风里等,不禁恼道:“祝韵之呢,她为何不送你出门?”
此刻,韵之还拥着棉被呼呼大睡,平日里她其实也起得早,总是笑眯眯地送丈夫上朝去。
但昨晚因为三哥哥的归来而兴奋,说了好些他们小时候的事,半夜才睡着,今早不免贪睡,闵延仕就没舍得惊动她。
闵延仕随口道:“她每日都送到院门下,母亲只是没见着,何况前日寒症方愈,不敢叫她多吹风。”
闵老爷懒得管家中琐事,催着儿子:“走吧,我有些话,路上与你商量。”
然而这父子俩一走,闵夫人就带着下人,赫赫扬扬地来到儿子院中。
绯彤忙不迭来催小姐起床,韵之睁开眼,就听见婆婆身边的管事妈妈在嚷嚷:“这是哪家的规矩,公公婆婆早起了,丈夫都上朝去了,做媳妇的还倒头大睡,这么冷的天,要婆婆在风里等她起床?”
韵之恨极了,扯过被子又躺下,没好气地说:“你去告诉她,我病了。”
绯彤道:“听她们的意思,像是姑爷说,您已经起了,还送他到门外。”
“起了就不能再躺下?”韵之很不屑,“她们爱吹风,就让她们吹着,有本事就冲进来,她还杀了我不成?”
第395章 朝廷的账目
绯彤劝道:“您不能总是和婆婆正面来硬的,要是叫她宣扬出去,外头都说您不好,您也吃亏不是?您看咱们家三少夫人,就圆滑得多,至少外人不能轻易挑她的不是。”
韵之问:“结果呢,我大伯父大伯母待她好了吗,还不是欺负她虐待她?扶意有扶意的考量,她要长长久久地在那个家里过下去,可我不一样啊,早闹掰了早清净,我是半分好脸色也不会给的,让她死了这条心吧,我不是她养大的,我没吃闵家一粒米。”
绯彤叹气:“小姐,您也太任性了,婆婆都到门外了,做做样子也不成吗?”
韵之背过身去,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成日里正经事没有,盯着我和她儿子,能盯出金子还是银子?有时间来和我过不去,还不如想想法子,怎么把她女儿从大牢里捞出来。”
奶娘也过来劝说几句,依旧是没用,她们只能硬着头皮出来,说少夫人身体不适,起不了床,不能给婆婆请安。
闵夫人咽不下这口气,就要往屋子里闯,却有家仆来通报,公爵府打发人来传话了。
“没见过哪家姑娘过了门,天天往娘家跑,娘家又一日三回地找她,还是百年世家呢,什么玩意儿。”闵夫人嘴上这么说,到底碍着公爵府之威,没再往门里走,愤愤然离去了。
原是扶意派人传话来,说是闵延仕提的,要摆宴招待大小舅子补上喜酒的事儿,家里已经知道了。
老太太说平理弱冠之前不得饮酒,镕儿奔波劳累则不宜饮酒,但舅爷姑爷们聚聚是应当的,就命韵之请姑爷到公爵府去,她自己看着,不叫孩子们吃酒,也就放心了。
韵之当然乐意回娘家,在这家里摆宴,她婆婆还不把白眼翻上天。
就说他们夫妻院子里的用度,遭老的小的挤兑无数回,分明知道韵之用的是娘家的贴补,可在婆婆看来,她拿走了闵延仕的俸禄,往后就是靠丈夫的养的,而她这个做娘的,就有权干涉。
这话传到闵夫人跟前,身边的嬷嬷出主意道:“您不是正想给公子安排通房的吗,不如就此机会,让少夫人回娘家住几日,他们总在一起,您也安插不进去。”
闵夫人觉得有道理,催促嬷嬷:“赶紧把小丫头给我选好了,别找扭扭捏捏的,讲明了是要封姨娘的,让她们使出本事来。”
这一日,祝镕虽回禁军衙门,但具体事务仍由开疆主理,他见了一些人之后,见宫内没有皇帝的传召,便自行安排,往城里去调查夜间巫蛊恐吓行人之事。
自然,这只是个幌子,走了一大圈,祝镕留心的,是各道城门、各个街巷的守备巡防。
而早在进城之前,他已暗中查探,最先由他告诉皇帝的,那些京城附近隐匿军队兵力最佳的地理位置,眼下皇帝还没有屯兵其中。
回禁军府的路上,遇见了闵延仕的车马,闵延仕一向礼数周全,竟是下车来,行礼道了声“三哥”。
祝镕下马笑道:“这声三哥听着,实在不习惯,我到现在还觉得不真实,你竟然成了我的妹婿。但听扶意说,你们夫妻和睦,韵之每每回家,总是满面笑容浑身喜气。”
他向闵延仕抱拳作揖:“舍妹顽劣,多谢包容。”
闵延仕亦躬身回礼,而后道:“既然不习惯,我们往后还是平辈同窗相称,和过去一样。”
祝镕道:“这是自然,听闻这些日子,贵府发生了不少事,你也辛苦了。”
闵延仕细看祝镕,纵然晒黑了不少,依然挡不住样貌英俊,开疆昨日玩笑说,从此没人和他争京城第一贵公子,但其实早在很久前,他就输了。
眼下盯着祝镕的人不少,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二人纵然有话要说,也不能当街商议,彼此寒暄几句,便是匆匆告别。
回到禁军衙门,开疆从宫内巡视归来,见了他便说:“你遇上开疆吗?”
“怎么?”祝镕问,“他有要紧的事?”
“就是朝廷的账。”开疆道,“多地暴雪受灾,朝廷竟然一时半刻拨不下银款。”
“皇上没钱赈灾?”祝镕眉头紧蹙,“以大齐国库之力,绝不至于。”
开疆说:“奇就奇在,刚开始还说没钱,可昨天你回来之前,这件事突然又有了希望,天知道是谁,替皇上凭空变出那白花花的银子,如今已派了钦差前往各地采买粮米,迅速送往受灾之地。”
祝镕冷声道:“朝廷的账目,闵延仕最清楚。”
开疆点头:“可这件事,不是户部出面,你说奇怪不奇怪?闵延仕之前还告诉我,皇帝查账的目的,像是要将一部分国库拿来充军.费,有长期作战的打算,你猜他是要对外,还是对内?”
祝镕不自禁地握紧拳头,但愿这一切,在昨天他提出的设想之后,皇帝能改变主意。大齐的刀剑,只能对外,安能自相残杀。
开疆看了眼窗外天色,说:“好容易回来了,早些家去才是,别总把扶意一个人丢下。眼下你的去留还没定,这里的事我会继续看着,不必费心。”
祝镕感激不尽,心中对扶意更是无尽愧疚,便辞过了开疆,策马离去。
此刻家中,最后一拨宗亲族人带着腊八的赏赐离去,下人们忙着收茶碗桌椅,初雪和扶意对账确认后,扶意便亲自送嫂嫂到清秋阁外。
怀枫和嫣然还不肯走,缠着想见一见三叔,刚好下人传话来,说公子已经到门前了。
两个小家伙手拉着手跑来迎接三叔,祝镕见了也是喜欢,一左一右抱起来,初雪上前道:“可别闪了腰,他们越发长个儿了。”
怀枫奶声奶气地问:“三叔和四叔怎么不去打仗了,坏人都打跑了吗?”
“都打跑了。”祝镕宠溺地说。
“等我长大了,我也去打仗。”怀枫挥舞着拳头,又说,“奶娘告诉我,婶婶要生小弟弟了,以后我和弟弟一起去。”
嫣然嚷嚷着学:“我也要去。”
两个娃娃太闹腾,初雪命奶娘去抱下孩子,含笑对祝镕道:“你哥哥说,要你好好歇息几日,有什么事他自然会找你,就不必过去了。”
夫妻二人目送大嫂和孩子们离去,扶意说:“别看嫂嫂柔弱,可她很细致,学本事也快,家里家外的账,比我记得清楚。”
祝镕道:“闵家历代户部出身,怕是祖传的本领。”
扶意看着丈夫,笑道:“真不容易,你有心思开玩笑,可见休息好了。昨天你回来啊,我和你说话,你的眼睛已经没神了,像是脑筋也转不过来。”
“是吗?”祝镕自责又后怕,“幸亏是在你面前,若在别处,岂不要耽误事。”
扶意由着丈夫搀扶,小心跨过门槛,走过台阶,体贴地说:“正因为在我面前,你才松懈了,在别处你绝不会如此,不过还是要多保重。”
他们还没进门,有前门的下人送东西来,说是漏了几件腊八礼,赶着又送进来。
今天好些府上送来腊八贺礼,又加上族人来领赏,一时乱了,有些东西堆在门房,竟是忘了送来。
“放下吧,我一会儿看。”扶意道,“仔细问问,还忘了什么没有,今日事多,自然不怪你们,但都是各府的心意,怠慢不得。”
祝镕见扶意俨然女主人的气势,心知这些事上不必他为妻子担心,只是家里还有个难缠的公公,父亲一定没少为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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