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1 / 1)

容晚初就提着那柄剑,环着屋中走了一圈,细细地打量了一回,在窗前站定了脚,同窗外那尊白鹤铜炉对视了一回。

那鹤喙中也是静静的,没有一点烟气,她琼鼻微皱,仔细地嗅了嗅,也没有任何香氤残留。

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对。

她就暂时打消了心里的猜测,回过头来,榻上那个年轻男人依旧闭着眼,双手交叠着握在腹前,面上神情安详,仿佛沉进了什么宿梦之中。

他的睡姿让容晚初心中微微柔软了一霎,竟转回身来,将搭在围子上的薄被拉了下来,遮在了他的身上。

榻边原本有个椅子,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在了这里的,容晚初索性就坐了下来,又随手将那柄剑连鞘横在了膝头,侧身静静地打量着他。

榻上的男人眉眼都舒展着,使他看上去没有了她记忆中的戾气,但眉峰如剑芒一般斜斜飞起,又凭空生出一股睥睨跋扈。

也许是这些时日连连生事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她印象中的那个年轻皇帝更清瘦,鼻梁在眼窝里投下一层阴影,即使在梦里,唇也微微地抿着,仿佛总有些事存在心中难以放下。

他这样安静躺在这里的时候,每一处都与容晚初记忆中的那个男人重叠在了一起,让她怔怔地望着他出了神。

屋角的自鸣钟响了一声。

椅子里的少女才从自己遥远的迷思中惊醒过来。

她在刹那间惊觉自己的失态,惊愕地站起了身,连连地向后退了两步,望着榻上的人影,面色都隐隐地有些苍白。

长剑跌落在泥金的地砖上,皮鞘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榻上的年轻男人依然闭着眼静静地躺着,依然是那样轮廓分明凌厉的眉眼,略略瘦削而坚毅的颊,依然是安静而熟悉的睡姿……

每一点熟悉的影子,都像是一柄削薄的利刃,在她心头辗转,割到鲜血淋漓。

隔世长诀,千秋自照,有什么比这样的相似更伤人?

他有多么相似,她的心就有多么痛楚。

她知道自己该就这样回头离开,从此一生都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但就在这样的清醒和自知里,少女已经难以自抑地弯下腰去,抬手支在罗汉床硬木的棱边上撑住了身体,泪水就如潮涌般倾了出来。

这突然而强烈的情绪使得少女一时间顾不上注意旁人的响动,埋着头蹲了下去。

她的悲伤里并没有哽咽,甚至没有一点声音,只是静静地流泪,那泪水却越掉越多,越掉越急。

撑在榻边的腕上却忽然搭上了一只手。

那只手干燥而温暖,覆上来的时候显得她的手腕纤细到近乎伶仃了——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同一名男子有过这样亲密的动作,一时间似乎有些怔愣,一面下意识地就要拂开,一面抬起头去看向榻上的人。

她眼中都是来不及拭去的泪水,看这世界也是模模糊糊的。

那人却依旧阖着眼,呼吸有微微的急促,眼睑下的瞳眸快速地转动着,仿佛迫切地在为一场梦寻找一个出口。

他并没有醒。

但就在容晚初的手腕脱开他指尖的那一瞬里,那两片一直紧紧抿着的唇忽然掀开了,像一片受尽磨砺的蚌,终于吐出了含蕴一生的真珠。

她听到他低而嘶哑地喊了一声“阿晚”。

作者有话要说:

殷七:这双眼看过太多假货。(沧桑

——

第28章 双红豆(1)

唤出名字的人犹然自顾自地沉睡,不知道榻边人心里的千回百转。

少女怔在了原地, 原本就要挣脱开的手也不自觉地垂落了下去, 那只手就重新握住了她。

她在他掌心干燥的纹路里, 感受到自己指尖的颤抖和冰凉。

容晚初怔怔地注视着他。

年轻的男人微微蹙起的眉峰也平复了下去,像是满意于她的温顺,又像是终于得偿所愿, 容晚初感受到他就着这个姿势习惯地拍了拍她的腕, 低声道:“阿晚你乖。”

——容晚初第二次在他口中听到这一句“阿晚”, 连语气也是这样的熟稔, 仿佛说过千万回。

她凝望着他峻刻而俊美的眉眼, 他梦中安静而思虑的睡容,他和前世的升平皇帝越发相异的, 却与梦中那个男人越来越贴近的每一处。

她心底里有个荒谬而难以拒绝的猜想,撕开重重障障的云翳, 在她心头鼓动燃烧。

有那么一刻, 她真的很想握住他的手, 唤醒他,问他——

她无意识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又终于意识到那种温热并不是正常的温度。

“来人, 来人!”

容晚初再也顾不得其他, 霍然站起身来,向门外扬声呼唤。

纷乱的脚步声很快就在门口的甬道上响了起来。

阿讷身边簇拥着凤池宫的宫娥,嘴撅得高高的,在门口的时候仿佛和谁挤了一回, 争先进了屋。

满脸焦色的李盈,和背着药箱的太医紧紧地跟在后面,蜂拥地赶了进来。

容晚初顾不上琢磨侍人之间这点龌龊,先道:“杨太医。”

“陛下发热了,您来的正好。”她说话的时候,身子往后退了退,留出了榻边更多的空间,而榻上的人扣在她腕间的手却没有放开,这时就被她拖了一小段,从薄被子底下露了出来。

花白胡子的老院正应了声“臣在”,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扫而过,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就坐在榻边的椅子里,抬起了头,对着容晚初道:“娘娘,臣要为陛下把脉,有劳您替陛下理一理脉枕,平放静置即可。”

老头儿脸色十分的正经,仿佛堂堂正正,没有一点暗示意味似的。

容晚初原本一心都是焦虑之意,被他这样一说,才注意到皇帝的手还挂在她腕上。

她微微一怔,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仿佛也酸也苦,但又仿佛酸也是甜的,苦也是甜的,一时又有些恍惚。

她定了定神,才垂着眼睫,轻柔地拂开了环住她的那一只手。

手也是瘦的,五指修长,骨节像是铁铸一般硬朗,熟悉的位置有些还没有结出茧的泛红皮肉。原本虽然是虚握,但扣在一处的力气却大,带着些总不肯分开的意味,但被她这样一抚,又温顺地放了开来。

容晚初握着他的指尖,引着他将腕搭在了硬硬的脉枕上,放开的时候,那灼烫的触感还停留在她微凉的掌心里。

阿讷和李盈看到这一段短暂的互动,都有些难以掩饰的惊愕之感。

贵妃和皇帝的不睦——或者说,贵妃单方面对皇帝的不睦,对于两位腹心之臣来讲,从来不是一件秘密。

李盈目光在地面的斑斑血迹上扫了一圈,陛下的佩剑掉在贵妃的脚边上……他实在猜不出前头都发生了什么。

他方才被人拿事情调远了,等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才匆匆赶回来,又在门口同阿讷起了一回争执,原本心里有许多挂碍、恼怒、不安,然而此刻见到这样一幕,忽然就轻轻地吁了口气。

皇帝有多在意容贵妃,他心里最清楚!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或许……他在心里冒天下之大不韪地默默想着,或许陛下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就连感受到阿讷不知为何,狠狠地瞪过来的视线,他也眼皮都没有抬,只当做没有看到似的。

底下人的心思这时候全不在容晚初的眼睛里。

她有些急迫地看着杨院正,等着他说出诊断的结果。老太医也没有让她失望,只诊了脉,又掰开齿关看了看舌面,就从药箱里翻出一支粗颈的矮瓷瓶,圆圆的肚子七八分径,没有用常见的布塞、木塞,只是拿蜡封着口。

他摸了摸胡子,仿佛沉吟了一下,道:“陛下虽然被白蛇所伤,但吃了白蛇胆,按理说该没有什么大事才对。不过,臣原本就说了这几日不能随意用药,不知道是什么人给陛下用了一味‘夜合花’,这花带内热之毒,就把陛下引着了。”

容晚初的注意力在白蛇胆上一晃而过,原本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情绪,但很快就被后面的话引住了。

“夜合花”是什么东西,容晚初并不曾听闻过,但结合杨太医前前后后的话,她也知道这必定不是什么善物。

她面色微冷。

杨院正原本以为这是皇帝和贵妃之间的小情趣,此刻察言观色,就知道并不是这样一回事。

他略松了口气。

小年轻,贵人家,就是喜欢胡闹。

他方才说话的时候一直摩挲着那只瓷瓶,这时抬眼看着容晚初,道:“娘娘,白蛇胆珍贵,自古以来也少有人服食过。这味药丸原本是臣祖上传下来的,唤做‘长平一气丸’,微臣无能,研究了许多年,也未曾彻底解透了这丸药的性理。”

容晚初听到“长平一气丸”的时候,就徐徐地吁出一口气来。

她其实一向并不是一个信命的人。

前世容玄明气到极处,曾评价她“天生反骨,无畏无敬”。

但在这个午后,她却罕见地想要相信命运的机巧和遇合。

她道:“这药陛下可以服用。”

问都没有多问一句。

杨院正有些讶然。

他又将这位贵妃重新打量了一次——这原本有些失礼,但他做出来就十分的坦然,又很快地低下头去,用玉板挫开了瓶口的蜡封。

那瓶口一开,药丸还没有取出,就有一股沉邃的异香淡淡地散了出来。杨院正手脚十分的麻利,顷刻之间就将那枚龙眼大的黑药丸捏在了手中。

容晚初没有叫人,亲自到桌边去斟了一盏清水。

阿讷和李盈忙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服侍着榻上的殷长阑直起了腰,将那枚药推进了他的口中,又就着容晚初的手喂他喝了两口水。

阿讷有些担忧地道:“那么大一丸子呢……”

她的忧虑没有成真,那药丸仿佛入口就化了似的,很顺畅就被咽了下去。

宫女就眼睁睁地看着贵妃扶住了皇帝的肩,手势温柔地替他理了理衣裳,目光落在他的肩后,长睫微微地动了动,眼中就生出些痛楚之意。

她低声问道:“陛下是怎么受的伤?”

李盈仿佛早就等着她问了,就将前头的事一一地说了一回。

他是半路才赶过去,皇帝受伤的时候,随驾的只有两个龙禁卫,他也如实地交代了。

“费胜,于存。”容晚初将两个侍卫的名字念了一遍,语气也是十分平静的,众人听不出她的心情。

李盈连忙补充道:“费侍卫受了重伤,陛下已经交代了要留他在宫中仔细将养。于侍卫受了陛下的褒奖,说他‘救驾有功’……”

他虽然不大喜欢于存,但也不至于随意篡改皇帝的评价。

容晚初就点了点头。

她道:“这个于侍卫没有什么大碍?也请太医替他看一看才好。”

杨院正闻弦歌而知雅意,就起身行礼道:“臣恰逢其会,愿为陛下和娘娘分忧。”

容晚初问道:“陛下这里可还有什么交代?”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