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1 / 1)

尉迟越沉默有时,收回手,阖上盖子,对常遇喜道:“收起来吧。”

来遇喜应了声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殿下不知怎么了,劳师动众地将孩提时的玩物找出来,他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用处,谁知只看了一眼,摸了两下,便又叫他收起来。

不觉五日过去,东宫风平浪静。

贾七贾八见事情败露,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太子殿下问责,特地编排好一套说辞。

兄弟俩对了七八十遍,确保万无一失,谁知太子殿下闷声回了东宫,批了一下午奏章,第二日照常在弘教殿与群臣议政,与往日并无不同,好似已将沈七娘抛诸脑后。

兄弟俩战战兢兢地等了数日,见太子非但没有发落他们的意思,连问都没问一声,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一日夜里,又是两人在太子房门外当值守夜。

贾八故态复萌,恢复了往日那傻不愣登的模样:“殿下不愧是伟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贾七心思比弟弟细得多,仍有些心有余悸:“常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想嫁殿下的小娘子能从延平门排到延兴门。殿下什么身份,岂会为了个女子黯然神伤?”

贾八不能赞同:“那沈小娘子生得貌美无匹,比何九娘还美上好几分,怕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寻个差不多的出来……”

贾七噎了一下,推了弟弟的脑门一把:“你是不是傻?就不能多娶几个?几个不行,那就娶上十个百个,三千佳丽听说过么?三千个加起来还打不过一个?”

“这怎么比……”贾八捂着脑袋嘟囔了一声,又纳闷道:“上回殿下见那沈小娘子与宁十一郎私会,回来好几日没睡个整觉,那些黄门都折腾得够呛,这回倒是没见他如此。”

贾七瞪了弟弟一眼:“少胡说,殿下那是勤于政事,夙兴夜寐,岂是为了女子,莫要毁谤殿下清誉。宁尚书是朝中大员,咱们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能跟人抢媳妇呢?这把脸面往哪儿搁?”

刚说到此处,便听门帘“哗啦”一声响,眼圈乌青的太子殿下站在他们面前:“替我备马。”

贾七看了眼天色,是夜无星五月,宫灯照不到之处漆黑一片,不禁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殿下何往?”

尉迟越淡淡道:“孤要去一趟紫云观。”

华清宫紫云观在蓝田,是皇帝修行的所在。

贾七和贾八料想太子必定有要事向当今请示,不敢有片刻耽搁,忙命下属急去备车马。

不一时,一切安排停当,尉迟越上了马,勒住缰绳,回头扫了贾七和贾八一眼:“你们隐瞒太子妃之事,罪无可赦。”

贾七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贾八还想按着串好的供词申辩,被贾七一把捂住嘴拽得跪倒在地。

贾七匍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属下知罪,请殿下责罚。”他一听“太子妃”三个字就知不妙,沈七娘不足为惧,可太子妃就兹事体大了。

贾八既惊惧又纳闷,不是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么,不是说不会抢人媳妇么?他悲愤地乜了兄长一眼,枉我这么相信你!

尉迟越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才发落道:“罚俸一年,自去领四十笞杖,往后半年宫中所有马厩厕房都由你们清扫。”

顿了顿又道:“妄议太子妃,罪加一等,再加四十杖。”

两人心里凉了半截,八十杖下去,还不知有没有命去扫茅厕。

太子殿下一向御下宽和,东宫近侍又都是贵家子弟充任,贾氏兄弟便是长乐长公主的庶孙,两人受过最重的惩罚便是扫马厩,哪里想到这次的事竟触了太子殿下的逆鳞。

两人心里叫苦不迭,但都不敢告饶。

尉迟越接着道:”孤有差事着你们去办,若是办得好,便留四十笞杖记着,以观后效。”

两人柳暗花明又一村,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殿下有命,仆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办好。”

尉迟越睨了他们一眼:“不必粉身碎骨。只需替孤往外传个消息。”

如此这般吩咐完毕,尉迟越轻轻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沈宜秋是他的正妻,是他天经地义的太子妃,凭什么拱手让人?

第17章 卜卦

骊山华清宫位于长安城东的昭应县,去城六十余里。

尉迟越轻骑简从,只带了十余名侍卫,星夜启程,从京城东面北端第一门通化门出,一路快马加鞭,在第二日晌午抵达骊山北麓。

山间云雾弥漫,一行人从西边的望京门入华清宫宫城,沿途街衢洞达,百官廨舍和王公邸宅鳞次栉比,虽名为离宫,却俨然是座城池。

先时太子年幼,尚不能监国理政,皇帝便将整个朝廷一起搬到这骊山脚下,从十月一直住到来年春月。

那时候百官羽卫,商贾繁会,如今太子监国,皇帝当起了甩手掌柜,这车马阗咽、烟云相连的盛况便看不见了。

骄阳下的宫城,侈丽奢靡已极,却又冷清寂寥。

尉迟越看在眼里,煞是肉痛,一言不发地骑马穿过宫城,向山上宫殿行去。

离宫因地制宜,朱阙楼阁星罗棋布于青山绿水间,彼此间以廊道相连,人行其间,便如走在云上,四周绮楼绣户令人目不暇接。

时不时有身披轻纱罗衣,头戴银莲花冠,作女道打扮的宫人在阁道中穿行,远望有如神仙中人。

可惜太子殿下生来不谙风情,玉宇琼楼和婀娜美人看在他眼里,全都是虚掷浪费的税赋。

到得紫云观前,便有道士打扮的小黄门出来迎接。

尉迟越命侍卫在外等候,自己下了马入内觐见。

到得正殿中,小黄门入内通禀,出来的却是一个内侍和一个道士。

那内侍是皇帝身边亲信内臣,道士是极受皇帝宠幸的“大德”净虚真人。

尉迟越缺乏慧根,哪怕死而复生一次也没有大彻大悟,一见这些神神叨叨的高道大德,一身凡尘俗骨便不舒爽。

他扫了眼干瘦的紫衣道人,挑了挑眉,殊无恭敬之意,转头问那内侍:“圣人何在?”

内侍面露难色:“圣人昨日起闭关修行,七日后方能出关,有劳殿下稍待几日,不知殿下欲下榻何处?若是嫌少阳院来往不便,这紫云观中便有清净的院舍,奴即刻命人扫榻……”

“不必了,”尉迟越打断他道,“孤有要事禀告圣人,等不了七日。”

那内侍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大德”却笑道:“圣人将有所成,此次闭关干系重大,圣人特地嘱咐,若非紧急军情,一概事宜皆等他出关后再行定夺,望殿下见谅。”

说罢气定神闲地作了个揖,他是当今天子亲封的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皇帝本人以“阿师”相称,长安城中的王公贵族、股肱之臣都对他礼遇有加,只盼着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太子再怎么尊贵也还不是皇帝,能不能登上帝位还是两说。他日日与帝王相伴,料想太子必定忌惮他三分。

尉迟越点点头:“既然真人这么说,孤只能等了。”

净虚真人微露笑意,心道果然。

谁知尉迟越话锋一转:“尝闻真人迄今已三百余岁,道术精深,出神入化,想必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对真人而言不过雕虫小技。”

他按了按腰间佩剑,半开玩笑道;“眼下圣人闭关,孤闲来无事,真人不如施展几分与孤瞧瞧。”

他说得十分轻巧,语气似是玩笑,但凌厉的眼风扫过,净虚真人当下冷汗直冒、双股战栗。

一旁的老内侍唬了一跳,抬手抹抹额头上的冷汗,忙打圆场:“殿下说笑了,刀剑无眼,若有个闪失,伤到真人……”

尉迟越道:“只有妖谗惑主的赝品才会叫凡铁所伤,连街头耍百戏的都能刀枪不入,真人乃是真仙下界,自不在话下,你这是杞人之忧。”

说罢“锵”一声,把佩剑拔出五寸来许。

那净虚真人再也忍不住,也不管出家人无需跪拜俗世帝王的规矩,仙风道骨全抛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道:“殿下九天真龙血脉,凡铁到了殿下手上也成神兵利器……小道修为浅薄,若贸然领受,身首异处事小,污了殿下神兵宝剑,小道便是散尽修为也不能赎罪。”

尉迟越将剑推回鞘中,沉下脸冷声道:“孤能见圣人了么?”

净虚真人忙不迭道:“殿下并非凡夫俗子,想来却是无碍的,小道方才一时疏忽。”

尉迟越不屑再看他一眼,正了正衣襟,对那不住揩汗的老内侍道:“领路。”

室内烟雾缭绕,一股浓郁的降真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掩盖住若有似无的腐臭味。

重重帐幔中,分明传出女子的调笑声。

尉迟越不禁皱了皱眉,当今早年游乐无度亏了身子,如今年事渐高,力不从心,便开始信奉黄老之术,妄想靠药石益寿延年甚至长生不老,却仍不知节制。

他在屏风前站定,由那老内侍入御帐中通禀,片刻后,皇帝穿着中衣,身披明黄道袍,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

那宽袍广袖倒是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可惜走近了一瞧,只见他眼白浑浊,气色虚浮,形容枯槁,显然是闭关与女冠们彻夜研习道术的缘故。

尉迟越抿抿唇,不动声色地向皇帝行礼:“儿臣参见圣人。”

他顿了顿,捏着鼻子道:“打扰圣人清修,儿臣惭愧之至。”

皇帝塌腰坐在榻上,打了个呵欠,乜了儿子一眼:“何事如此紧急?”

尉迟越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皇帝脸色越发不豫,不过还是点点头道:“你年纪不小了,是该娶妻了。既然你和皇后看着合适,朕也就放心了。不过此事关乎国运,不可轻忽……”

说到此处,他掀起堆满褶子的眼皮,浑浊黯淡的眼睛里有了点光:“正好你也来了这里,不如让清虚真人合一合八字。”

尉迟越心中不屑,但却不好在这些事上违拗父亲,只得道:“儿臣遵命。”

皇帝便着内侍去请净虚真人。

片刻后,真人到了,皇帝忙起身相迎,口称阿师,恭谨作揖,又对尉迟越道:“三郎,快与真人见礼。”

净虚道人心虚地偷觑太子,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哪里还敢摆谱,忙躬腰道:“岂敢岂敢。”

皇帝将事情与净虚道人说了一遍。

尉迟越淡淡道:“有劳道长。”

净虚暗暗松了一口气,忙道:“小道荣幸之至,敢不效犬马之劳。”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还请殿下将那位女公子的生辰八字说与小道知晓。”

尉迟越一噎,沈氏的生辰八字是什么?还真把他问住了。她比自己小三岁,那便是元贞十八年,生辰似乎是在冬季,十月还是十一月?

他冥思苦想了一番,还是不太肯定,索性道:“元贞十八年冬月,真人道术通神,想来不必孤赘言了。”

皇帝狐疑地看看儿子,哪有这样连八字都不知道就能凭空合出来的。

净虚道人也知道凭空合八字太过离谱,可又不能不替太子圆场,好在他术业有专攻,多年来靠着哄骗帝王加官进爵,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老道士眼珠子一转,作个揖道:“太子殿下娶妃关乎国之气运,合八字是民间之俗,未免粗疏,八字同而命运殊者比比皆是。”

皇帝连连点头:“还是真人虑事周到,那依真人之见,该当如何?”

净虚真人道:“不如让小道开坛设法,问一问神明。”

皇帝大喜:“有劳真人。”

净虚真人忙道:“举手之劳耳。”

又转向尉迟越:“还请殿下沐浴焚香,斋戒三日……”

尉迟越一听还要再拖三日,脸色不由一沉,他这次连夜赶来便是要求皇帝一封手谕,有了手谕他才能名正言顺命翰林学士拟旨,然后还得将三省得一道道繁琐手续走完,又是十天半个月。

如今还要耽搁三日,他自是不情愿,对那道士道:“斋戒三日?”

净虚真人最擅察言观色,一见他脸色便道:“太子殿下至诚,一日……不必斋戒也是可以的……小道这就命人设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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