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难得有她的课,大概是教课的先生们看这几日学生们太累了,才商量着匀出一节课来,让兰沁禾带他们去松快松快。
率性堂的孩子们这些日子看书看得眼睛都花了,兰沁禾稍一思忖,叫他们去了竹林,然后抱着自己的琴也过去。
秋高气爽、闻闻竹香听听琴音,忙里偷闲这半个时辰,一会儿他们又得关进书舍里背书了。
半个月没见到兰沁禾,大家都兴奋得紧。兰沁禾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这堂课本就是你们的先生给你们休息的,咱们就不做那些累人的事儿了。”兰沁禾盘腿坐在竹林地上,将瑶琴搁在腿上,众监生们也席地而坐,同自己的好友们坐在一块儿,三五成群,并不规矩。
“这样,我弹一首曲子,你们以此作诗填词,谁做得最好,我就去跟博士们说,免他一日的功课。”
能少一日功课,学生们立刻兴致勃勃了起来。
“好,那我现在就出题。”和这群朝气蓬勃的学生们在一起,兰沁禾心里也被带着高兴。
她刚伸手按上琴弦,就瞥见竹林外站了一个人影。在她望过去之后,那人对着她恭敬地鞠了一躬,可见并不是偶然路过,而是特意等候。
杨士冼,兰沁禾第一届的学生,兰家的门人,现在户部担任五品郎中。
他今日过来找兰沁禾,定然不是只为说闲话而已。
……
兰沁禾托了旁的礼乐师傅来,自己抱着琴出了竹林。
杨士冼一等她出来就迎了上去,兰沁禾知道他有话要说,不等他开口,就带着他往自己在国子监的休息室走,“你跟我来。”
杨士冼应是,帮兰沁禾抱着琴,错了她半步跟着。
进了屋里,兰沁禾掀了袍子坐下,“这个时候你该在户部当差,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老师,出大事了。”杨士冼简明扼要道,“刚刚接到的八百里急递,是从四川发来的,昨日四川地动了。”
兰沁禾一惊,“有这等事?伤亡如何?”
“死伤无数,还未全然知晓。”
兰沁禾皱着眉,稍一思索明白过来了。
“陈宝国大人是不是想请圣上推迟南京修圆的时间?”
“正是如此。”
陈宝国,户部尚书。
王阁老之前让军器局上疏参兵仗局贪污时,就是此人将事情禀明皇上的,也是此人大力主张彻查,是个率直的清官。
举朝上下,也只有陈宝国敢这么大胆的去御前告二十四衙门的状。王瑞知道这一点,这才把弹劾的章本送到他面前,果然被捅了出来。
这一次四川发了大灾,死了那么多人,赈济救灾哪里都少不了钱。慕良那边查出了两千万两,其中四百万两补发了这些年拖欠全国各地、各部衙门官员的俸禄,五百万两送去了南边给纳兰将军充作军需,四百万两送去了北边的军防。
剩下的七百万两全都要用作南京的修圆。
陈宝国掌着户部,对这些银子的去向非常清楚。
官员们的俸禄已经补发了,军需也不能耽搁,于实情、于道理,他都会问圣上要修圆的钱,也只有这部分的钱可以拿给四川。
大家心知肚明,建个圆根本不用七百万两,四五百万也就足够了。
剩下那部分,是要王阁老抽走拿去补贴福建河道衙门的。
陈宝国若是动了这部分的银子,王阁老绝不会答应。
兰沁禾一想就明白其中的曲折了,这实在是个大难题。
四川情形危及,必须立刻拨银赈灾;可如果王瑞不能赶紧从修圆的钱里抽出一百多万还给福建的话,明年开春之后发了大水,情况会比现在的四川更加危急,要知道那外面可还是有一海的倭寇在虎视眈眈着。
这不是修个国子监号房的事,都是天大的数目,没有人能说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都得指望着国库。
两边都是死人,两边都是动摇国本,太难了。
“这个时候万阁老和王阁老在一块,学生不好进去找她,只能先来禀告老师。”杨士冼忧心忡忡,心急如焚,“陈大人正写奏疏,打算下午就去面见圣上。”
现在已经是午时了。
兰沁禾起身,“你先拖住他,万不能让陈大人就这么单枪匹马地进去。”
这件事王瑞不会答应,陈宝国一人冒然去见圣上,里无应、外无合,还会给王瑞留下把柄。
官场上盘根错节的,哪能靠着一股大义办了一切。
杨士冼苦笑,“老师,您也知道陈大人的性子,哪里是我们能拦得住的。”
在陈宝国看来,朝廷的银两发慢了一刻,四川那边就要死个人,人命关天的大事,他怎么可能愿意停一停。
兰沁禾抿了抿唇,“这样,你先回去,能拖一刻是一刻,我会想办法尽快将事情告诉万阁老。”说着她拿起桌上的乌纱帽,快步朝外走出去。
“老师,你去哪?”杨士冼在后面问。
兰沁禾脚步顿了顿,背着身子道,“千岁府。”
她绊不住陈宝国陈大人,就只能去绊住皇上。
……
兰沁禾托人请了半天假,自己骑马直奔千岁府。
皇帝给慕良的乔迁发了三日假,看他昨日喝得那个样子,恐怕现在还在头痛,不一定知道了四川的事情。
兰沁禾出发的时候,其实是犹豫过的。
牵绊住皇上,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慕良并不是首选,首选是兰沁酥。
可兰沁禾不是旁观者,她是兰沁酥的嫡亲姐姐,是同兰沁酥一母同胎、一块长大的人。
她知道酥酥在圣上身边都做着什么事,要她亲自劝妹妹做那些,兰沁禾还没这么大公无私。
如今能轻松左右皇帝内心的,除了兰沁酥,大概就是慕良了。
兰沁禾内心极为犹豫,这淌浑水,慕良当初拒绝了王瑞,就是不想沾湿他自己的衣服。
可如今自己却……
“吁!”眼看着还有小半里就是九千岁的府邸,兰沁禾勒马停了下来。
她蹙着眉,拉着缰绳原地转了两圈,踌躇不决。
自己毕竟没有和慕良熟到这个地步,可这是牵动国本的大事,于情于理她都该求慕良相助。
但……
只是让慕良牵住皇上一个下午,并不需要他做别的,这似乎好像也不会让他太为难。母亲那里她已经派人去说了,只要能留出时间,让母亲能赶在陈大人见到皇上之前,先一步见到陈大人,这事就和慕良再无关系了。
兰沁禾咬着牙,终究还是一夹马肚子,冲到了九千岁门前。
人命关天、国之根本的大事,她不能为了一点私情就畏畏缩缩踌躇不定。
……
千岁府内,慕良确实如兰沁禾所想,正头疼欲裂。
他昨日被兰沁禾喂了药,稍微缓和了一些就换了衣裳出去,又陪着喝了不少酒。
兰沁禾给的盒子里还有几丸醒酒丹,他没舍得吃,放到柜子里锁起来了。这会儿闭着眼躺在床上,难受得直皱眉。
虽然是假期,他也身体不适,可并未闲着。床边坐着平喜,手里拿着不少信函,正一句句地念给慕良听。
慕良听了心里烦,却又不得不听着。他心里不爽快,就将额头上的湿巾摘下来,用力扔出去,算作发泄。
湿巾扔到了门外跑来的小太监脚上,他惊恐地停在原地,低头看着这突然飞过来的湿巾,不知道是怎么了,于是用眼神向平喜求助。
平喜知道慕良心里不舒坦,只好收了信函,对小太监道,“什么事?”
“回千岁爷,门外西宁郡主求见,她说她有要事找您。”
平喜眼眸微动,他重新打开了手里的信函,刚刚才念到四川地动的事情。
方才还烦躁的的慕良猛地睁眼,他下了床,却因为冲劲过猛一阵头疼眼花,平喜急忙去扶,“干爹,没事吧?”
“没事,伺候我穿衣。”慕良还是皱着眉,但神情已经不是烦闷,而是凝重。
四川地动,户部陈国宝性子直,户部侍郎杨士冼是娘娘的学生……
他只听平喜念了个四川地动,便将后面全部推算了出来,全然已经明白兰沁禾所为何事。
“快请她进来,好生伺候着,叫娘娘别急,我马上过去。”
“是。”
慕良一边忙着穿衣,一边又吩咐,“去找人问问,万岁爷这会儿在做什么、心情如何,知道了直接来前面告诉我。”
“是。”
“诶干爹,你怎么把衣服脱了?”平喜帮着慕良穿衣,刚给慕良穿上,慕良就脱了。
“不要这件。”慕良下巴指了指衣柜,“把那套绛紫的祥云袍拿来。”
绛紫的祥云袍?平喜想了想,记起了是哪件。
“干爹,今日天儿冷,穿那件有点凉了。”
慕良眸色微冷,“让你拿来就拿来,多嘴。”
那件穿着,稍微体面一些……
……
慕良换好了衣服,马上去前厅见兰沁禾。
他昨日醉得厉害,本来身子也被熬夜熬坏了,哪能像兰沁禾那样,第二日起来又是生龙活虎的安稳如常。
现在的慕良面色愈加苍白,嘴巴也没有颜色,下眼睑的青黑更重,眼睛里也掺了些血丝。
兰沁禾一抬眸就看见他这副从病榻上爬起来的模样,憔悴坏了。
慕良见到兰沁禾,习惯性地掀袍子往下跪,“臣,见过娘娘。”被兰沁禾一把拉起来。
她都懒得说不必多礼了,反正每次说,每次慕良都不放在心上。
“我本不该这时候来打扰你。”她蹙着眉,担忧地望着慕良的眼睛,里面的血丝清晰可见,看起来直叫人忧心。
“头还痛着么?”她问。
“劳娘娘记挂,已无大碍了。”女子同自己站得极近,慕良下意识就想往后退,被兰沁禾拉住了手不放。
他呼吸乱了起来,眼神也四处游移,不知道该往哪看,急忙转移话题道,“四川的事,臣已经听闻了。娘娘别急,臣派人去打听了万岁爷现下的行程,姑且先通知了神宫监备着,到时候将四川的实情讲了,请万岁爷去一趟仁寿宫祈福,万岁爷不会不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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