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1 / 1)

祝鹤鸣轻蔑哂道:“朕为何要说谎?都到这地步了你知道了便知道了,又能如何?皇后当年生下的是双生子,可惜太后娘娘迷信,从前有宫妃生了一对双生的公主,克着了她,让她险些丧命,从那以后她就将双生子都视为不祥之兆,要除之后快,皇后怀了双生子不敢让人知道,买通了御医和身边的一众宫人,在孩子出生后,将其中一个送出了宫。”

“母妃和皇后是闺中密友,皇后托母妃帮她把孩子送走,母妃将孩子藏在了外头庄子上,打算之后便送去江南,那时母妃自己也身怀六甲,临盆在即,没两日就生产了,却产下了一个死婴,母妃伤心之下一时心软,叫人去庄子上将皇后的孩子抱了回去,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你以为,为何父王从来就不喜欢你,因为你长得一点不像他,他怀疑母妃不忠,又找不着证据,所以冷落你冷落母妃,连带着朕也被他不喜,你以为,为何朕那时要替你挨下那二十棍棒故意落下病根,无非是要叫父王对朕愧疚,要不然朕的世子之位早就保不住了,朕不那么做要怎么在怀王府立足?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的!”

祝鹤鸣越说越痛快,祝雁停却已摇摇欲坠,浑身都在颤抖:“你骗我,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这就是真的!”祝鹤鸣哈哈大笑,“你怕了是吗?不敢面对了是吗?长历皇帝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还真是太子呢,可惜啊,你有太子的命却没那个福分,你的亲生父亲,是被你亲手毒死的!”

“啊——!”

祝雁停崩溃尖叫,踉跄往后退去:“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朕偏要说!你就是个白眼狼丧门星!因为你,朕和母妃被父王厌弃,母妃郁郁寡欢年纪轻轻就没了,你嫁进萧家,嘴上说是为了帮朕,其实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萧蒙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还有长历皇帝,那毒药可是你自己找来亲手喂给他吃的,怨不得别人!”

“别说了……”祝雁停瘫软在地上,一地的瓷器碎片扎进他手心里、胳膊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痛苦地缩着身体,不停抽搐,泪水已流了满面。

祝鹤鸣尤不解恨,恶狠狠道:“若非皇帝他疯疯癫癫将你当做他的太子,朕还当真没往这上头想,朕从小就知道你不是母妃的亲生子,母妃生产的时候朕就在院子里等着,亲眼看到你是从外头被人抱进去的,不过朕倒是怎么都没想到,你竟然是皇子,可惜啊可惜,你那位好父皇,已经被你亲手给毒死了,不若朕也送你上路,让你去跟你的父皇母后还有你那位太子兄长团聚吧!”

祝鹤鸣说罢,用力抽出挂在墙上的剑,剑尖指向还缩在地上的祝雁停,恨意满面。

若非萧家人百般逼迫他,他这个皇帝怎会做得如此狼狈?萧家人该死,向着萧家人的祝雁停同样该死!

祝雁停大睁着空洞的双眼,不停地滑下眼泪,嘴里反复呢喃的只有同一句话:“我不是、我不是……”

他不是皇帝的儿子,他怎会是皇帝的儿子,他怎会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是,他一定不是……

祝鹤鸣的剑就要往前送,被匆匆进来禀报的宫人打断。

外头官员已经到了,祝鹤鸣颠了颠手里的剑,见祝雁停已彻底失了神智,想必一时半会是跑不了了,略一犹豫,吩咐人看着他,先去了前殿。

朝中官员只来了不到三成,其余的要么躲起来要么逃了,祝鹤鸣面色难看地坐上御座。

祝雁停浑浑噩噩地缩在地上,殿中烛火骤然熄灭时才恍惚间回过神,摸起一块瓷器碎片,缓缓送到脖颈间,闭起双眼。

守着他的太监见状扑上前去,夺了他手中碎片,尖声道:“王爷,您要死可别这么死了,只有陛下才能处置您,您自个死了,奴婢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祝雁停抬眼,布满血丝的双瞳望向面前的太监,黑瞳如被鲜血浸染一般,对方吓得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回神又小声唾骂了一句:“吓唬谁呢,晦气。”

前殿里,祝鹤鸣不时骂骂咧咧,气怒一直没平息过,殿中这些人平日里哪个不是能说会道一肚子算计,此刻却连一个行之有效的退敌之法都拿不出来。

天亮之时,外头传来消息,贼寇匪军已至圣京城门下,国师虞道子连同西南门的城门守正,一齐为之打开了城门,数万匪军涌入城中,现已与驻守外城的北营兵马交上了手。

祝鹤鸣险些又气晕过去,有内阁官员一步出列,大声劝道:“陛下!趁着他们还未打进内城里来,我们赶紧逃吧!”

祝鹤鸣回来时,祝雁停依旧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地上,无力垂下的手掌还在不断往下滴着血,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祝鹤鸣眼神示意,身边的太监上前去,掐着祝雁停的下巴,为之将药灌下。

祝鹤鸣咬牙切齿道:“放心,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叫你短时间内不能动弹说不出话而已,算你运气好,眼下那些贼寇已经打进城里来了,朕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你扮成朕乖乖给朕在这待着,拖住那些贼寇,也算是你能为朕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祝雁停木愣愣的,没有半点反应。

祝鹤鸣挥了挥手,几个太监上前去,帮他换上了一身龙袍,祝雁停麻木地任由他们给自己脱衣更衣,始终未有抬头。

祝鹤鸣嗤道:“你穿这身倒也有几分人模人样,你那父皇见到了,想必万分高兴。”

祝雁停的身子抖了一下,祝鹤鸣一声冷笑,转身大步而去。

第68章 求死不能

天色大亮。

殿门外有嘈杂的脚步声,更远一些隐约还有喊打喊杀声响,大殿之内却安静得仿佛针落可闻,只余祝雁停一人,呆坐在地上,无声无息,如同死过去一般。

大殿门被推开时,祝雁停依旧未有半分反应,待到有阳光刺痛眼睛,才恍然抬头。

阿清慌慌张张地进来,扑到祝雁停跟前,见到他满手是血的模样,愈加慌了神:“王爷,您的手怎么了?您可还好?还能走么?内城也快破了,陛下已经逃了,您也赶紧跟小的一起逃吧!”

祝雁停的眼睫轻轻动了动,总算有了一些反应,他的一双眼睛依旧红得吓人,阿清见状哽咽着哭出声,祝雁停微微摇头,制止住他,抬起手,就着手上的血,在地上写:“你为何没走?”

阿清见他这样愈发焦急:“王爷您的嗓子怎么了?为何说不了话?”

祝雁停还是摇头,阿清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哽咽道:“小的走到城门口,不放心王爷,又跑回来了,快到宫门的时候见到陛下的御驾出宫,禁卫军都跟着陛下走了,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便赶紧趁乱进来找您,又在宫道上碰上张护卫,他也是来找您……”

祝雁停恍惚抬眼,这才注意到阿清身后还跟了个王府护卫,并不是熟面孔,但确实是他府里的人。

对方上前来与他见礼,主动解释:“当年萧总兵离开京城时,将卑职留下,令卑职护卫您周全,若有不测,也定要将您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祝雁停愣住,红得发痛的双眼里已再流不出眼泪来,沉默一阵,他在地上写:“你们都走吧,不必管我了。”

“王爷!”

阿清试图劝他,祝雁停再次摇头止住他的话,那护卫皱眉道:“卑职职责所在,一定要将您一块带走。”

祝雁停的嘴角扯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颤抖着手继续写:“戍北军撤兵之后,他可还有再联系你,过问过我的事情?”

对方沉默下去,其实从一年多前起,萧莨就已甚少再询问他关于祝雁停的事情,他主动送去的消息也鲜有回讯,自戍北军从下幽城撤兵后,萧莨便再未联络过他。

祝雁停见他神情,便已知晓答案,三年前萧莨离京之时,对他虽然失望,尚且想着留人下来护他周全,到了今时今日,只怕他就这么死在萧莨面前,萧莨都不会再多看他一眼,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你走吧,他不会怪你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赶紧走吧。”

护卫低声劝他:“王爷,祝鹤鸣他们要退去齐州,您现在走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您还年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我不走。”祝雁停写下最后三个字,闭起眼睛,无论对方再说什么都不再反应,一副全然拒绝之态。

僵持片刻,护卫咬咬牙,转身离去。

阿清跪坐在祝雁停身旁,从自己衣裳上撕下一块布条,帮之包扎鲜血淋漓的手掌,祝雁停眼神示意他也走,阿清小声道:“王爷不走小的也不走,小的陪王爷一起留下来。”

祝雁停垂头,木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空洞没有焦距的双眼里再无丁点亮光。

到最后,他的身边竟就只剩下一个阿清,他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什么?……他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推开了丈夫和儿子,众叛亲离、人人唾弃,连死都不能瞑目。

浑浑噩噩间,祝雁停想起许许多多被遗忘的往事,还很小的时候,母妃时常会带他进宫,每回去的都是凤仪宫,他见过皇后,那个柔弱美丽的女人看向他时总是眼中含泪,似有千言万语,他也见过那位叫鸿儿的太子,一起分享过点心和玩具。

他与太子长得并非一模一样,眉眼间的相似旁人看了只会以为是因为他们都姓祝,他自己更是从来不敢想,他曾经羡慕过的皇太子,并非那么遥不可及,他也曾有过那样的命数,只是他运气不好,成了二选一中被放弃的那一个。

最后一回进宫是五岁那年的太后寿宴,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皇后和太子,也是在那一回的宫宴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萧莨。

那时正值盛夏,空气炙热、潮湿,隐有花香,随处可闻蝉鸣叫声,生机勃勃。那个夏日的傍晚,在那之后许多年黯淡无光的日子里,一直是他记忆里最鲜活的一处,叫他一再地重复忆起,是萧莨将捉下的萤火虫送给了他。

被关起来的那几年,他的日子过得乏味、枯燥,单调地一日复一日,那时他唯一的乐趣,是在夏日的夜间,捉几只飞到院中来的萤火虫,偶尔想起那个曾送过他萤火虫的人,惆怅着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他时常会站在院子墙根处的石头上,踮起脚尖努力朝外头看,他的个子逐渐蹿高,能看到的却永远都只有那一小片不变的天空,他不止一次地期望着能有人来救他,到后面渐渐绝望,只能选择自救。

再见到萧莨,是在他去国子监念书之后,在国子监外巷口的惊鸿一瞥,那人从此在他心里扎了根,只可惜萧莨身边早已有了志趣相投的未婚妻,不记得他了,年幼时随手送出的萤火虫,并未在萧莨心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再后来,他设计送走了萧莨的未婚妻,有意地接近萧莨,上元节的花灯、端阳日的香囊、夏日里的萤火虫、七夕时的荷盏,桩桩件件,虽是刻意为之,却俱都藏了他的真心,他骗了萧莨许多,但唯有那一句倾慕他、心悦他,不是假的。

珩儿的早产也非他有意为之,若是早知道珩儿会因为他情绪失控摔下床榻而提前出生,他那时必会忍着,不会叫他的珩儿受那么大的罪。

珩儿出生以后,他与萧莨之间的关系就已有了裂缝,但他执迷不悟,总以为有了珩儿,萧莨终有一日会对他妥协,他忽略了许多的人和事,尤其忽略了他的孩子。

珩儿只在他身边待了三个月,那个孩子小时候有多黏他,三年后再见时就有多怕他,他记忆里的珩儿还是那小小软软的一团,被他抱在怀里时,会无意识地捏着他一根手指冲他笑,可到如今,珩儿长高了、长大了,却再不肯认他,更不会对他笑了。

还有……皇帝,他曾经厌恶过、蔑视过,又因他的日渐衰老、糊涂,和那一腔拳拳爱子之心感同身受,而对他心生同情和不忍,他叫了他两年的父皇,却怎么都想不到,那原来就是他的父皇,他亲手将他父皇送上了绝路,到死都没有真正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祝雁停闭起眼,二十载岁月倏忽而过,到此时此刻,他所能回忆的人和事却是寥寥无几,且真正叫他高兴快活的回忆竟是少之又少,走马观花的记忆到最后,定格在萧莨在下幽城下抬眸望向他的那一眼。

祝雁停的心尖一阵刺痛,如潮水一般席卷而上的痛苦就要将他吞没。

阿清见他浑身发抖,担忧喊他:“王爷……”

冗长的沉默后,祝雁停摆了摆手,低下头去。

一主一仆在这空荡荡的大殿里从天明一直坐到天黑,外头喧哗嘈杂声又起,听着喊打喊杀声似越来越近,阿清有些慌,问祝雁停:“王爷,您真的不走么?小的背着您,您跟小的一起走吧……”

祝雁停全无反应,眉宇间依稀有了解脱之色,阿清见他这样,忍着眼泪无声哽咽起来。

大殿门骤然被破开,阿清站起身,往前挡在了祝雁停身前,无数兵丁涌入,为首的虎背熊腰一身铠甲的中年男子志得意满地走进殿中,只一个眼神示意,便有跟随之人将长剑送入了阿清的胸口。

温热的鲜血浇到面上,祝雁停终于抬头,眼睁睁地看着阿清在他面前倒下,呆怔一瞬,痛苦地闭起眼。

到这一刻,他已万念俱灰,只等着死亡到来。

中年男子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嗤笑道:“这就是衍朝的皇帝?竟然还留在这里受死,倒是有几分骨气。”

他抽出佩在腰间的肩,兴奋得涨红了脸,天下大乱、群雄逐鹿,谁不渴望这金銮殿里的龙椅,只要杀了面前这个衍朝皇帝,他章某人便也能坐上去一尝当皇帝的滋味!

剑尖直指向祝雁停,就要往前送时,后头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喊道:“王爷且慢!”

虞道子走上前来,那自封为肃王的贼首顿住手,不高兴地斜睨向他:“虞国师可是有何高见?”

虞道子望向颓然坐在地上的祝雁停,皱眉道:“王爷,他不是皇帝,他是僖王。”

贼首一愣,瞬间沉了脸:“当真?”

“当真。”

贼首顿时气恼不已:“狗皇帝竟然逃了!给我速速派人去追!”

他举高手中剑,欲要杀祝雁停泄愤,又被虞道子拦住:“王爷,这人还有用。”

“有何用?”

虞道子冷道:“王爷有所不知,他可是那位戍北军总兵的男妻,留下他,日后王爷对上戍北军,说不得能派上用场。”

西囿,军营。

豫州匪军破城、祝鹤鸣败走齐州的消息传来时,萧莨正在擦拭他的剑。

这剑是雍州这边一位十分了得的铁匠专门为他新铸的,剑刃锋利异常,出鞘必见血。

听罢部下禀报,萧莨的神色未有半分改变,仿佛早已料到会如此。

豫州的匪军头子章顺天原是豫州下头一个府城的守卫,手里只有几百城卫兵,天下大乱之后他打着顺天起义的旗号趁势反了,聚集了一群贼匪,先屠了当地一座县城里的藩王府,搜刮金银财宝无数,尝到甜头后便一而再地将枪头对准那些宗亲勋贵和大世家,劫得钱财后大方地分发给他的簇拥和追随者,因而在短短数月时间,队伍迅速壮大,夺下大半豫州后,又趁机过了黄河,趁着戍北军退兵,大军压境一口气打进了京中。

这些萧莨都早已预料到,他甚至故意在退兵之时收缴了所过冀州城池的所有军备,让他们在面对豫州匪军的攻城之战时毫无防备之力,送豫州匪军入了京中。

部下禀报时特地提起祝雁停并未随祝鹤鸣一起出逃,而是被匪军押在了京中,众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莨的神色,但见他眸色微微黯了黯,并未说什么。

徐卯等人按捺不住问他:“如今连那豫州的贼寇都称帝了,占据着京城之地,我等下一步要如何做?”

萧莨想了想,反问他:“北夷那边的局势如何了?”

徐卯“啧啧”道:“那小王子当真有些本事,这才多久,就已拉拢了好些个他们朝廷中身居要位之人,还有好几个部落在他的撺掇下闹了起来,要从他们朝廷中独立出去,只怕现下那位汗王已是焦头烂额了。”

非但如此,这几个月凉州的北夷兵马已被抽调了大半回去,他们戍北军也好喘口气,将更多的目光转向大衍内部。

“既如此,”萧莨沉下声音,“等开春冰雪融化,我等往齐州捉拿祝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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