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崇文放下筷子,叹息道:“那跶虏人个个都是硬骨头,如今镇北军将跶虏攻下,屠戮跶虏皇室千余人,又将跶虏百姓生擒为俘虏。陛下不放心这些人,在百官之中询问意见,结果那户部尚书就举荐了我,说是让北疆省来接纳那些俘虏。”
“人心难测,谁知道那些俘虏心中是如何想的?若是他们愿意归顺还好,万一他们念着旧国,一心复仇,那岂不是养虎为患?这么多人,不管是放到哪儿去,都是祸患,万一这些人拧成一股劲,那就是天大的祸患,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若是将这些人都养在北疆省,纵然是最荒远的乌拉州,那也是最不安定的因素。北疆万万不能收这些人,否则日后我定将再无宁日。”
叶桂枝也被愁云锁上眉头,“打仗的都是男人,可那些老人、女人和孩子呢?”
一直都默默往嘴里扒饭的苏鲤抬起头,道:“爹,我有一堆棱角分明的石子儿,若是把那些石子儿放在我的床榻上,恐怕我躺上去用不了一刻钟就能硌个皮开肉绽,若是把那些石子儿放在我的屋子里,走路肯定会硌脚,但好歹好受了些。”
“若是把那些石子儿洒到咱院子里,估计就不会太碍事了,若是将这些石子儿洒到整个北疆省大地上,谁能辨识出哪个石子儿是出自我的石子堆呢?”
苏崇文愣了一下,神色木然地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块卤肉,边嚼边忖。
一块卤肉吃完,苏崇文明白了。
“跶虏人虽然多,但同大燕百姓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若是把这些人丢进茫茫人海中,分之隔之,再以百姓监之督之,就算他们心念故国,那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最最最根本的,就是将这些人都彻底分隔开来,让他们无法聚集在一起,那就不会生出事端。”
“有体力的男子全部送去做苦力,日日不得歇,他们就算有再多的力气,也得在苦力中耗磨干净。”
“老人对旧国的感情最深,但体力不济,可以将他们集中放到一部分,不用干什么苦力活,只需要让他们维持自己的温饱就可以,找人专门监管着,他们纵然有心为跶虏复仇,也没那个力气。”
“女人的话,全部嫁入中原,以家庭与孩子拴之系之,再以其丈夫公婆妯娌等监之督之,亦不会翻起任何的风浪。”
“至于在跶虏出生的孩子,送入繁华之地,以繁华来消磨他们对旧邦的思念,这些孩子就是跶虏的未来,只要他们归顺大燕,那跶虏就算是彻底断根了!另外,必须让这些孩子去学大燕的礼法,让他们知道跶虏行事之不义不仁,也要让他们知道大燕的宽容与仁德,让他们彻底归顺大燕!”
“此外,每隔一段日子,就必须挑一些刺头出来杀鸡儆猴,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不安分的人彻底熄了心思。”
若是往前推十年,苏崇文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来的,就如同将人命玩弄于鼓掌之间一样,委实猖狂凉薄,但苏崇文为官九年,死在他令下的人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八,除去对家人与对普通百姓之外,他的心肠早就愣了。
对家人,他还是那个宠妻爱女的苏崇文,只是对两个儿子的要求略微严格了些。
对大燕,他依旧是那个忠君爱国的寒门士子,一心为大燕奉献自身精力。
对作奸犯科之人,他遍成了铁面无私的索命阎王,只恨自己手中的屠刀太大,自己双臂之中的力量太薄,无法将这天地间所有黑恶与不公荡平。
苏崇文写好密折,差人快马加鞭地送往京城。
另外一边,北疆省医署也迎来了一位身份涉及机密的人。
这人藏身于跶虏之中多年,隐姓埋名,就连镇北军统帅都不知道这人的身份。镇北军攻下了跶虏的都城,在清狱时发现了这人,若不是这人在紧要时刻拿出了代表身份的铁符,怕是就没命活了。
镇北军统帅验过这人的铁符,对上了军机号,一边派人去兵部质询,一边派人将那人送回了辽州医署。
那人身上伤的太重,多年沉疴积于一身,葛天明等一众医官用上了顶好的大药,才将那人的性命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只是这人一身手筋脚筋都被废掉,往后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如常人般行走,想要再提刀握剑,基本上不可能。
待那人醒后,葛天明问,“听闻你是兵部派去跶虏的密探?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可有牵挂之人,是否需要我们帮忙联系?”
那男人脸上的胡子已经理掉,洗了一澡,也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看着剑眉星目,俊朗得很,只是若脱掉这层干净衣裳,那一身的伤就无法入眼了。
那人想了想,嗓子有点哑,“佟恪诚,关中天吉人。家中有一小妹,十多年未见,想来已经嫁人,小妹名叫佟如玉。若是方便的话,麻烦去关中天吉一趟,佟家在天吉是望族,不难找。”
葛天明愣住,他觉得关中天吉这个地方有点耳熟,再加上佟这个姓不常见,他之前仅见过一次。
“佟掌柜……这位兄弟,你说的那妹妹,是否眼角有一颗痣,鹅蛋脸。算了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一会儿喊人过来,你仔细问问。你好像像是我们当地一酒楼女掌柜托我们来北疆找的一个故人。”
葛天明赶紧让医署的人去望海楼找苏崇梅,苏崇梅听说镇北军从跶虏捡回一个‘疑似佟掌柜亲兄长’的人回来,愣了一下,赶紧将望海楼的事情安排给小厮去做,亲自跑到了医署。
一进门就问,“妹夫,你问过那人的名字了没有?那人的名字可是叫做佟恪诚?佟掌柜的名字叫佟如玉,兴历十四年生,佟掌柜同我说过,她兄长的小名叫冬生。”
屋内的佟恪诚‘唰’地一下早就站直了身子,但下一瞬,他又因为体力不支而摔回了踏上。
“姑娘,我正是佟冬生!麻烦姑娘帮忙联系一下舍妹,问问她最近过得可好?家中继母可有再折磨于她?舍妹是否已经嫁做人妇,嫁的那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家境可还殷实?对如玉可还好?”
佟恪诚一瞬间化身护妹狂魔,就如同查户籍一样噼里啪啦地问了一大堆,他的身体还太虚,说着说着便将自己给呛着了。
苏崇梅循着声音跑进来,就见佟恪诚衣衫不整地倒在床榻上,咳得仿佛要将肺都给咳出来,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偷偷瞄了佟恪诚一眼,单单看着脸型就确定了佟恪诚的身份,再仔细看佟恪诚的眉目时,佟恪诚刚好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苏崇梅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望海楼都开了这么多年,苏崇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平日里,哪怕遇到再不规矩的人,苏崇梅都能靠一张嘴皮子将那人给说服说妥,现在看到佟恪诚,她却感觉自个儿的舌头咬打结了。
“佟、佟、佟大哥,佟掌柜于我有恩,你看要不要搬去望海楼暂住?我立马就给佟掌柜传信,估计佟掌柜会亲自过来辽州一趟。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现在望海楼等着。”
佟恪诚这刀尖上舔血多年的人,被苏崇梅那双杏目直勾勾地盯着看了几眼,也感觉有些吃不消,他微微侧开头,问,“姑娘,你唤舍妹是掌柜?能否详细同我说说,舍妹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她的日子可曾过得舒心?可曾为我添了几个外甥或是外甥女?”
“没有没有,佟掌柜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经营酒楼赚银子,还没成家呢!这医署里应当不能留病人,你同我回望海楼去,我待会儿同我妹夫说,往后还得麻烦他移步去望海楼给你诊病。”
葛天明亲眼目睹苏崇梅连哄带骗的把佟恪诚给拐上了望海楼的马车,一阵咋舌,回到家中,就忍不住把这件事情同苏崇菊说了,他还打趣苏崇菊说,“当初婶儿一直说你没样子,看到我就走不动路了。”
苏崇菊一听葛天明提这段黑历史,伸手就要掐葛天明的腰,结果就听到葛天明说,“我觉得你姐姐比你还要过分些,她只是看了那佟恪诚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就直接把人拐回了望海楼去。早先有人说望海楼的苏掌柜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人,依我看,那佟恪诚遇到你姐,怕是连点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苏崇菊目瞪口呆,第二天便亲自跑去望海楼求证了。
可苏崇梅哪有时间管她,望海楼的生意忙得很,苏崇梅既得招呼客人,还得时不时去后厨监个工,她只是让店小二给苏崇菊引到雅间里,上了一杯茶水,一盘切好的果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苏崇菊同苏崇梅长得有七八分像,经常来望海楼这边,早就同店小二混熟了,她找到店小二,打听道:“听说我姐从外面给望海楼带了一个人回来,那人怎么样?身量几何?相貌几何?”
苏崇菊和苏崇梅有一个共通的本质,那就是颜控。
当初苏崇菊一眼就相中了葛天明,还不是因为葛天明生了一张俊朗的脸?
苏崇梅之所以看了一眼佟恪诚就要往望海楼带,还不是因为人家长了一张合她心意的脸?再加上佟掌柜这层关系在,她名正言顺地就把人带回望海楼去了。
若是佟恪诚长了一张中年油腻还发福的脸,苏崇梅就算看在佟掌柜的这层关系上,也顶多是嘘嘘寒问问暖,看佟恪诚缺了什么就给送过来一些,至于将佟恪诚带回望海楼?那是不可能的。
那小二听了苏崇菊的问题,伸手朝着楼下一指,指着靠窗的那人道,“就是那位。身子骨虚的很,掌柜的回来就给炖了佛跳墙,什么大补就给吃什么,掌柜的给他吃的干果儿都是最好最贵的。”
苏崇菊眯着眼看了下,心里瞬间就明白了。
单单是侧颜就俊朗成这个样子,正脸还用说?
嗤笑了一声,苏崇菊提着裙子就下了楼,特意绕到佟恪诚面前看了一眼,然后便出了望海楼,直奔省通政府去向杨绣槐告状去了。
“娘,你当初说我不矜持,你现在看看我姐,就是瞅着一个男的长的好看,连人家家世背景都不问一声,直接就把人带去望海楼给养着了!你说这像话么?”
杨绣槐惊得险些从躺椅上蹦起来,“崇菊,你说什么?你姐干什么事儿了?她这不是和女土匪一个样儿么?”
“可不是!娘,你还记得咱当初离开并州的时候,县城里那佟掌柜与我姐说了什么不?她委托我姐到了北疆之后帮忙打听打听他兄长,昨天天明同我说,那个人找到了,我今天特地去望海楼看过的!模样长得确实好,身上也有军功在,前途肯定不凡,是个好男人,但我姐这做法是不是太不矜持了些?”
杨绣槐原先还担心苏崇梅做什么惊天动地吓死亲娘的事情呢,结果就听到苏崇菊说了被苏崇梅拐回望海楼的那人的身份,她一下就放心了。
不仅放心了,杨绣槐还冲苏崇菊翻了个白眼,“什么叫矜持?你家娃儿马上就要十岁了,你姐还没出嫁呢!都到了你姐这年纪了,还用得着管矜持不矜持吗?能嫁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你可千万别跟着瞎掺和,要是坏了你姐的好事,我剥了你的皮!”
苏崇菊:“……”怎么还能区别对待呢?
送走哭丧着脸的苏崇菊,杨绣槐掐着指头算了算,去年问苏鲤说苏崇梅的姻缘什么时候到,苏鲤说就是这两年了,如今应该就到了吧!
她下令全家人都不能去打扰苏崇梅搞事情,就连苏鲤都不被允许去望海楼蹭吃蹭喝了,她要是想吃望海楼的东西,杨绣槐宁肯派小厮去望海楼给买回来。
并州,佟掌柜突然接到苏崇梅写来的信,原先还疑惑,这不年不节,苏崇梅给她写什么信?结果打开一看,她的眼眶登时就红了。
“还活着!还活着!”
佟掌柜将福满楼和福临楼都交给了信得过的伙计,亲自跑去并州城,找到往来并州与辽州之间的商队,搭着商队的顺风车进了辽州城。
与此同时,朝廷里也终于做出了决定。
驳回户部尚书的建议,采纳北疆省省通政苏崇文的建议,将所有跶虏俘虏打散,全部融入到大燕百姓中去,令人严加监管,一旦发现心存不轨之人,斩立决。
朝堂中人都看得明白,安置跶虏俘虏这件事,其实就是北疆省省通政在与户部尚书踢蹴鞠,这个蹴鞠里装了□□署最引以为傲的□□,谁若是踢输了,那就得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蹴鞠,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炸个粉身碎骨。
现如今的情势已经相当明了,户部尚书输了。
其实在结果出来之前,很多人早就预料到了,毕竟对于皇帝来说,他要的是局势稳定,要的是长治久安,现如今的北疆俨然已经变成一个聚宝盆,眼看着皇帝当初允诺给苏崇文的‘十年免徭役税负’即将期满,往后怕是一个北疆省就能填充三分之一的国库,皇帝怎么可能让北疆省再陷入混乱之中。
就算苏崇文不上书提出这么一个稳妥的法子,只要他摇头拒绝户部尚书的建议,皇帝就不可能听户部尚书的。
更何况苏崇文还给提了一个听起来就特别有道理,可信度特别高的方法。
只是这就苦了户部。
户部主管大燕户籍之事,他们需要根据苏崇文的建议把所有跶虏俘虏的身份摸清楚,然后再依照苏崇文的建议把这些俘虏之间的关系网全部打碎,一个发派往天南,一个发派往地北,反正目的只有一个,这些人这辈子最好就不要见面了。
户部忙得险些翻了天,苏崇文却感觉挺清闲的,□□署献给了朝廷,他的官位算是彻底坐稳了,松州与乌拉州的发展也步入了正轨,日后只要不犯什么错,他就能坐稳四品官的位置,同时,苏崇文也知道,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得去京城了。
在地方上这么有威望的官,皇帝肯定不会放心。
就算不去京城,怕是也得挪个位置,反正辽州是待不下去了。
辽州已经再次进了冬月。
这一年,苏鲤十岁。
叶桂枝在府里给苏鲤大操大办了一个生日宴,生日宴过后的第三天,佟掌柜跟着辽商商队到了省通政府上,是叶桂枝接见的。
叶桂枝在打量佟掌柜,佟掌柜也在打量叶桂枝。
佟掌柜胖了,瞧着和在发福路上一路狂奔的苏崇菊有的一拼,从上次一别到现在重逢,两人之间隔了将近十年的时光,明显生疏了不少。
叶桂枝倒没觉得自己就怎么高大上了,她只是对着佟掌柜时,不再像当初指着福临楼和福满楼做生意那样略显巴结,可佟掌柜的心态却是大变。
她最开始见叶桂枝的时候,叶桂枝还是在福临楼里干事儿的一个小妇人,现在再见面,人家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四品大官府上的大太太了。
而她呢?依旧如十年前那样,铜臭满身,身上想穿点体面的东西都怕犯了忌讳。
叶桂枝很明显也察觉到了佟掌柜的拘束,她收回了手,客客气气地请佟掌柜吃了茶,然后亲自带着佟掌柜去了望海楼。
佟掌柜当初为了找兄长佟恪诚,曾来过一次北疆,那时候的北疆多么荒芜啊,看着又穷又破,与现在眼前这繁华无双的北疆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佟掌柜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一边走一遍看,心中还忖着要不要把福满楼与福临楼的生意给停了,跑来这辽州赚大钱。
走到望海楼时,佟掌柜便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这望海楼已经比她想象中的酒楼还要宏伟了,她自问自己就算来了辽州,也盖不起这么大的酒楼,难不成是过来眼馋的?
听叶桂枝说这望海楼的掌柜是苏崇梅,佟掌柜再次震惊不已。当初她亲自带出来的小丫头,已经有这么大的能耐了?
不过再转念想想,佟掌柜就释然了。自打上任开始,苏崇文就是辽州头顶上的天,身为苏崇文的亲妹子,苏崇梅要是连个酒楼都开不起来,那才是怪事。
进了望海楼的门,叶桂枝让小二把苏崇梅给喊出来,苏崇梅一听是佟掌柜到了,又急急忙忙地返回后厨,将一个手中拎着大葱的男人拽了出来,给佟掌柜介绍,“掌柜的……”
佟掌柜一眼便认出了佟恪诚,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哥,你受苦了!”
佟恪诚有点手足无措,呆头呆脑地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地想法,“妹子,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当初一别时,自家妹子还是相当窈窕的,怎么十多年不见,自家妹子就胖若两人了?
如果不是五官上依稀能寻到些当年的影子,佟恪诚一时间还真不敢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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