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的事儿,你好好跟我说说,”李英重新趴回枕头上,摆出一副严师的面孔,唬得小书子一愣一愣的。
“你以往也不是个不懂事儿的,谁给你的胆子陪着阿哥爬假山的啊?万岁爷临园这么大的事儿,就算劝不住,也总可以遣人给我带个信儿吧?”
小书子把粥碗好好摆在托盘里,头垂的有些低,“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多想——”
“来不及多想!”李英横眉一竖,一巴掌拍在床铺上,连带着受伤的臀部也跟着一抖,“你糊弄谁呢?你和弘盼阿哥是在二门内行完礼偷偷跑出去的,后头就站着大格格、二格格,你要是有一点劝阻的心思,怎么会来不及?”
小书子肩膀一缩,不敢再去看师父的眼睛,磨磨蹭蹭了半天,才搓着衣角道,“师父不知道,我家主子特别崇敬万岁爷,知道这回万岁爷会到圆明园来,激动的好几天没睡着。可谁知道,好不容易盼人来了,自己却被拦得远远的,连个正脸都没照着。这眼看着万岁爷要走了,主子就急了,带着我从队伍里溜了出来。我也寻思着,让主子看上一眼也好,看一眼就偿了心愿,省得日后惦记着。”
“哟,”李英眼睛一瞪,把小书子上上下下地瞄了一通,“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倒是个知道全心为主子着想的。怎么,出了东小院,翅膀就硬了,你眼里除了弘盼阿哥,再没别人了是不是?”
小书子被李英吼得一愣,眼眶霎时间就红了起来。
这一下,李英心里也不舒服了,到底就这么一个徒弟,小书子对他如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不是师父想责备你,是你今天这事儿办的太糊涂了。这王府里上有王爷下有福晋,咱们做奴才的,忠心护主是没错,但也不能只顾着主子一个人的心思啊。你要知道,今儿迎接万岁爷的一切安排,都是王爷、王妃经过深思熟虑的。弘昀阿哥是王爷的嫡子,身份最合适,由他伴驾,旁人不会多嘴,万岁爷也不会多想。你倒好,由着弘盼阿哥闹了这么一出,王爷、王妃的苦心全白费了。”
“可——”小书子一张口,眼泪就稀里哗啦地往下落,自己揪了袖子狠狠擦了两把,强压着呜咽声道,“可我就是弘盼阿哥的奴才啊,我就只认这一个主子,我不由着他谁由着他……”
“什么叫你就只认这一个主子!”
李英一指头戳在小书子额头上, “王爷、王妃不是你的主子吗?这话谁教你的?他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师祖教的……”
小书子嘴角一瘪,小英子瞬间呆滞。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老实的徒弟到底被教坏了!
八月初四
三阿哥代蒙养斋向圣上呈递了《律历渊源》整稿。此一书分为天文、算学、乐理三部分。
其中主讲算学的《数理精蕴》一部分,不仅收录了各朝各代的传统数学著作,更整合了大量西方学术。是大清开国以来,影响最大、最全面的算学著作。
康熙爷看了稿子很开怀,原本算学馆就选了很多八旗子弟研学算法。有了《律历渊源》一书,学子们不用再摸着石头过河,授学也能更加系统。
三阿哥因此得了不少赏赐,康熙爷更是把算学馆教导八旗子弟的任务一并交给了他。
如此没用几天,朝上朝下,诚亲王的风头很快超过了刚刚迎驾的雍亲王。
八月十日,圆明园
九经三事殿外,诸皇子的随侍太监三三两两地侯在偏门两侧。
希福纳一案后,敬事房派人到各个皇子府邸惩处了一批宫内出去的内监,十四阿哥的大太监吕瑞也没能幸免,在慎行司挨了五十大板,回府后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床。
十四爷身边早已有了新人伺候,但吕瑞是个不轻易服输的。趁着十四爷回贝子府办事,自己收拾了小包裹,全不顾别人的冷嘲热讽愣是往马车旁一蹲。
待得十四爷出门,看见吕瑞也是一愣。
吕瑞站起身行了礼,摆出一副狗皮膏药的模样,任十四爷打量。
十四爷嗤笑一声,语气倒很是随和,一手打了帘子,一手拍了吕瑞一巴掌,“行了,跟着吧。”
吕瑞屁颠屁颠地跟着十四爷到了畅春园,等到九经三事殿群臣议事时,才猛然发现,殿外站着的内监中,竟然没几张熟脸了。
“吕公公!”
十三阿哥的近身太监邓玉算是跟吕瑞最为熟识的了,见着吕瑞跟着十四爷一同来了畅春园,面上也是一喜,连忙迎了上去。
“诶哟,邓公公,小弟可算见到熟人了,”吕瑞拉了邓玉,两人撤到了众人身后,“我昨儿才跟着主子从京里出来,在炕铺上熬了一个月,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呢。”
“唉,都不容易,”邓玉跟着低叹了一声,把下巴往人堆儿那一扬道,“咱们今儿还能站在这儿说话,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吕瑞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眉头微微皱起,“换了这么多人啊,连五爷、七爷身边的人都换啦!”
邓玉在一旁叹气点头,吕瑞却突然一愣,“诶,不对啊,苏公公那帮人呢?四爷今天没来吗?”
“早来啦,”邓玉的话音里都带了丧气,连瞅也不愿瞅地往人堆儿里一指,“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就是,叫什么万祥的,最近都是他跟着雍亲王。”
吕瑞瞪大了眼睛,顺着邓玉的手直直看去,果然是个白嫩嫩的,油头粉面的小太监。看年纪也就是二十一二岁,身上的宫服虽然没有补子,但料子也是上乘的,站在一群新人中也是颇为扎眼的。
“这,这——”吕瑞转过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这不可能吧,你你别告诉我,苏公公也被,也被——”
“苏公公倒是没到慎行司遭刑,”邓玉压低了嗓音,凑到吕瑞耳边道,“我听说,苏公公那帮人是被王爷惩处了,在王府就受了刑,打得都没个人样了。敬事房本想带人进宫,结果到了雍亲王府一看,连人都没领,直接就走了。”
“啊?”吕瑞辫子都竖起了半根,他怎么也不愿相信,邓玉说的苏公公,是他认识的那个跋扈嚣张,威风八面,在小太监间被引为传奇的苏大总管——苏培盛。
“那那现在呢?”
“说是给扔到庄子上,自生自灭去了,现在雍亲王府里,都是那一帮新起来的小太监伺候,”邓玉说着,心里也越加不好受,当初十三阿哥被关在热河行宫时,苏公公可是帮了他们大忙的。
“这位就是吕瑞吕公公吧?”
吕瑞与邓玉正欷歔时,万祥走到了两人身旁,“小弟万祥,今儿是第一次见面,给吕公公问个安。”
“恩,好说,万公公客气了,”吕瑞虚抱了拳,冲万祥随意拱了拱,他是不乐意搭理这毛都没找齐的小子的,就像那帮昨天还骑在他脖子上拉屎的小畜生,给个机会就蹬鼻子上脸。
万祥倒会看人脸色,见这刚回来的吕公公似不爱搭理他,又转身冲邓玉抱了抱手道,“邓公公,什么时候跟十三爷来圆明园,小弟一定好好招待您。”
“多谢万公公了,”邓玉也是假假一笑,话音里都带了嘲讽,“咱家跟圆明园总管李公公还是有几分交情的,不敢劳烦万公公。”
万祥脸色一僵,自知热脸贴了冷屁股,可惜他是没有当初那位苏公公的底气的,也不敢把话呛回去,遂只能收了满脸笑,转身又回了那帮新人堆儿里。
吕瑞冷哼了一声,冲那帮新来的小太监翻了个白眼儿。
这时,离两人不远的树下头,伺候几个小阿哥的太监聚在一处,对着万祥的背影开始指指点点,几句闲言碎语断断续续地传进了吕瑞和邓玉的耳朵里。
“是他吧?”
“好像就是他……”
“肯定是他,你看那水灵灵的样子。”
“哎哟,什么水灵,说的我汗毛都起来了。”
“怎么不是水灵?我跟你说,那……的就喜欢这样的……”
吕瑞和邓玉对视了一眼,犹疑地转过头。
那几个小太监还没注意到被人盯上了,仍然凑着耳朵,说得兴起。
“欸,那以前那个苏公公——”
“估摸着也是,现在不行了,年纪太大了……”
“嘿,我就说嘛,一个太监,再被主子重用能重用到哪儿去!”
“嘘,都小点儿声,我跟你们说啊,我一个亲戚曾在王爷当差……那个小院啊,除了王爷,就是苏培盛他们几个,连个侍女都没有……”
“喂!你们——”
终于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吕瑞、邓玉都是面色一白。
邓玉当时就想上前喝止,却被吕瑞一把抓住。
“这里是九经三事殿外,你不想要命啦!”
“可——”邓玉还想上前,殿内却传来响动,参与议事的朝臣、阿哥先后出了殿门。
邓玉、吕瑞连忙迎上去,那几个小太监也各自接了主子,消散在人群里。
四阿哥带着万祥出了畅春园,马车早已侯在了大门外。万祥原想上前替四阿哥撩起车帘,却被傅鼐抢先了一步。
傅鼐掀开车帘,冲四阿哥微微点了点头,四阿哥径直上了马车,车帘被严严实实地挡了回去。
车夫甩开马鞭,马车缓缓前行,只是今日,这马车行进的速度好像比往日慢了一些。
车内,隆科多向四阿哥低头行礼。
四阿哥摆了摆手,斜着身子往车壁上一靠,“这几日怎么样?我今天见皇阿玛的神色,倒比之前好了不少。”
“万岁爷的情绪确实大有好转,”隆科多微微垂首,“这些日子都没有再追究辫穗的事儿,畅春园里增加的防守也都一一撤下了。十四爷几乎日日伴在万岁爷身侧,这几天诚亲王借着编书之事,也常常进出九经三事殿。”
“三哥也是真沉得住气,”四阿哥翘起嘴角,神色莫测,“为了在皇阿玛跟前露个脸,能埋在书堆里五年、六年不抬头。当初那本《古今图书集成》是,如今这本《律历渊源》又是。”
“诚亲王这次确实在书稿中得了实惠,”隆科多抬起头,面色沉静,“算学馆里挑选了大量八旗子弟,皇上又把教导算学的任务交给了他。从前,诚亲王一直被大阿哥、二阿哥压制,没有什么培养势力的机会。可是如今,万岁爷亲手把诚亲王推到了八旗子弟面前。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尚且不清楚,可是诚亲王那儿,是绝不可能不做任何行动的。”
四阿哥微微点头,话音里却并不沉重,“你分析的我明白,我之前也如此担心过。不过,就在前两日,我听人说,王鸿绪进京了。”
“王鸿绪?那个群臣保奏八阿哥一事中,被罢免官职的王鸿绪?”隆科多倒是记得这个人,他是铁铁的八爷党,深得八阿哥信任。
“没错,”四阿哥从怀里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双手,“这个王鸿绪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当初他免官回乡,可不是空手回去的。”
“难道,是那本明史?”隆科多双眼一亮,“当初万岁爷责令他编修明史,一直未有完稿。如今他突然回京,该是明史初成了!”
“是啊,”四阿哥轻声一笑,神情淡薄,“若无意外,用不了几天,就该轮到老八得意了。王鸿绪是难得的文臣学士,皇阿玛也很重视他的学问。他若官复原职,三哥再想在蒙养斋里一手遮天,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看来,这事儿又是八阿哥一手安排的了,”隆科多面色微沉,“这几年,八阿哥的势力是越来越大了。”
四阿哥没出声,面上依然看不出神情。
隆科多抿了抿唇,略一思索后,终于沉声道,“当初,微臣安排畅春园汛守一事时,王爷设计先透露了消息出去。八阿哥果然咬钩,安插了不少人在万岁爷身边。这次的辫穗儿一事,刚好是老天爷帮忙。万岁爷的疑惧暴露无遗,而八阿哥如今也是甚嚣尘上。王爷何不再行安排一番,让万岁爷彻底拔了八阿哥这根刺?”
“现在,还不是时候吧,”四阿哥略略垂眉,“皇阿玛只是略有疑心,要消很快也就消了。老八那儿也不是傻子,若咱们贸然动手,只怕引火烧身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隆科多压低了嗓音,“八阿哥会安插如此多的人手进畅春园,恐怕是早有不臣之心了,王爷又何必多有顾虑呢?咱们只要替万岁爷戳破一张纸,这已然消了的疑惧很快就会再次膨胀起来。到时,微臣只要稍稍一抬手,八阿哥的安排就会全然暴露在万岁爷跟前。”
“你的意思是?”四阿哥偏头看向隆科多,“让本王设计,陷害老八?”
“胜者为王败者寇,”隆科多放缓了语速,“万岁爷已经体力不济,若哪天山陵突崩,王爷能有几分胜算?”
四阿哥垂下头,面上尚有犹疑,“如你所说,本王与老八的较量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皇阿玛现今已然平静,就算本王有所筹划,他老人家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就要看,王爷肯不肯狠下心了,”隆科多双眼微眯,嘴角露出一丝冷意。
入夜,农庄
“不行!绝对不行!”苏伟听了四阿哥与隆科多的对话,惊得辫子都竖起来了,“弑君弑父,那是人干的事儿吗?就算八阿哥要干,咱们也不能干!”
“不是要真干,”四阿哥的语气有些虚,盘腿坐在榻子上,也不敢看苏伟的表情,“当初我让隆科多特意放风出去,也是想让老八自己咬钩。想等到恰当的时机,再揭露给皇阿玛。只是如今,老八的势力确实发展的太快,江南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了,朝上半数以上的宗亲都站在他那一边,朝臣也是闻风倒。而皇阿玛——爷怕等不到自己与老八旗鼓相当那一天。”
“怎么等不到?能等到的,”苏伟焦躁地原地转圈,“你听我的,按照你自己的步骤来,不要受人蛊惑。你想想,万一皇上真因为你的计策,出了什么事,哪怕是伤了身子,回头就算让你坐上那个位置了,你能安心吗?你能坐得稳吗?天下人不都是傻子,总有那骨头硬的能敲鼓的文人会给你记上一笔的!等到你老了,那就是你的梦魇,会让你夜夜不能安枕,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
四阿哥抬起头,正碰上苏伟那双涨的通红的双眼,嘴角突然一翘,“爷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所以,爷也没有答应。”
转眼间,中秋降至
茉雅奇和伊尔哈又承了四阿哥的令,安排中秋事宜。
这天,用过午膳,茉雅奇就带着宝笙出门,准备去看看牡丹亭摆饰的如何了。
宝笙给茉雅奇撑着竹伞,盛夏的太阳很大,更何况又刚过午时。宝笙看着茉雅奇额头上的细汗,不禁有些心疼,“格格也真是的,何必这大午间的出来,没得惹了一身汗。”
“就中午时清净,”茉雅奇拿下帕子擦了擦额角,“福晋派来的嬷嬷扰人的很,想做什么事都伸不开手。”
宝笙面上一暗,垂下头,自那次大格格为苏公公求情后,福晋待他们大格格就不大一样了,没过几日又送来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处处管着两位格格,也不知打得是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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