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正在说笑时,褚宴突然一脸凝重的走了过来,季听看到他后扬起唇角,刚要说话看到他身上的血迹,顿时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这血迹不是卑职的……殿下,成玉关的张盛回来了,您……您去见见他吧。”褚宴说着话,眼眶微微泛红。
季听怔怔的看着他,一颗心缓缓下坠。
厢房,处处弥漫着血腥味。季听一进门就生理性反胃,但忍住了难受走到床边。
床上浑身是血正在包扎的暗卫立刻要起身,季听忙制止:“这种时候就别讲礼节了,说吧……发生了什么?”
“殿下……成玉关被蛮族偷袭,卑职的兄弟们和申屠丞相,为了护住百姓,都没了……”十八九岁的男儿,明明还带着稚气,可一双眼睛却极为倔强,即便通红也不肯落下半滴泪。
季听不知为何,心脏突然抽疼,不可置信的哑声问:“你说什么?”
“申屠夫人她、她本就一直不适应成玉关的气候,惊闻噩耗也、也没了……”暗卫终于哽咽起来,“那么多人,就只剩下卑职一个,若不是卑职身上有伤,前几日或许就回来了。”
“奏折里为何没有提起此事?”季听脚发冷。
暗卫咳了几声,脸色苍白:“那成玉关将军是殿下昔日部下,郡守是申屠丞相门生,这种事不可能不上报。”
……所以就是狗逼男主不愿天下人戳他脊梁骨,生生把这事瞒下来了?季听第一次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进宫打死那狗日的。
“殿下……”牧与之沉着脸抓住她的胳膊,“此时不是生气的时候,先想想该如何告知申屠川吧。”
季听深吸一口气,许久之后缓缓开口:“我去说。”
……
最偏僻的别院,申屠川已经收拾好一个小小的包袱,此时正放在院央的石桌上。他静静的看着院墙边的桃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耳边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这才回过神来。
“殿下来了?”他唇角含笑。
季听走进院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可是看到他一无所知的脸,先前压抑的难受突然铺天盖地而来。
她的眼眶突然红了,声音也有些发颤:“申屠川……”
申屠川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半晌脸上闪过一瞬短暂的笑,接着便面无表情,眼底满是微弱的请求:“殿下,草民该走了,马车备好了吗?或者……”
“申屠川,申屠丞相他……”
“我不想听!”申屠川的眼眶瞬间红了,怔怔的往后退了一步,一脸抗拒的喃喃,“我不想听。”
“你节哀,申屠丞相肯定不愿你太过忧伤。”
申屠川猛地抓住季听的胳膊,眼底还剩一丝希望:“我娘呢?我娘呢?”
“她、她也随丞相去了。”季听说出这句话后,五脏六腑都开始疼了起来。
申屠川眼的希望灭了,整个人无力的跪到地上,膝盖砸在青石板上时发出一声闷响。他颓废的跪在那里,整个人身上都蒙了一层阴影。
半晌,他跪着的地上落了几滴水,将青石板地上砸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接着越来越多的阴影出现,季听怔了一下,后知后觉的仰起头,这才发现下雨了。
“申屠川,我们先进屋好不好?”季听低声劝说。
“我父母何时去的?”
季听顿了一下:“听暗卫说,应是十日前。”
“……那时候奏折也刚送来吧,可曾提到他们的死?”
季听的眼眶湿润:“提到了。”她想撒谎的,这样他可以少恨一点,可是她怕这个谎言不能瞒他一辈子,他的恨意只会越来越大。
“皇上没说是吗?”申屠川自嘲一笑,“因为家父成了英雄,便会证明他当初的判断是错的,所以哪怕知道家父是因这天启江山牺牲的,也会装作不知道是吗?”
季听不语,看着他冷静过头的样子,突然想到原,他在得知父母死讯后杀入皇宫的情节。他应该知道的吧,他身再好,也不可能抵得过千军万马的禁军,所以当时其实就是抱了死志的。
漫天雨落下,砸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本就已经渐渐寒凉的天气,变得更加阴冷,雨水落在身上钻进领口,仿佛骨头都被冻疼了。
季听颤抖着跪下,伸抱住他的脖子:“申屠川,你冷静点,皇帝他是个王八蛋,可也是世上最有权势的王八蛋,申屠家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不能冲动……”
她颤声从各个角度劝他,可申屠川垂眸看着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雨水,始终没什么反应。
许久之后,他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抖得厉害,这才微微回神。
“阿嚏……申屠川,申屠宰相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做了一人之下的重臣,也不是教出桃李满天下的学生,而是你,他最骄傲的是你这个儿子,”季听指冰凉,发着抖捧住他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世上唯有父母最爱孩子,若他还在,定不会答应你去犯傻,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殿下为何觉得,我一定会犯傻?”
季听摇了摇头:“你先回答我,你会好好的对吗?”
申屠川定定的看着她,半晌低声道:“殿下回去休息吧,雨太凉,你会生病的。”
“我不走,你还没回答我。”雨越来越大,季听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却还是坚定的看着申屠川。
申屠川怔愣的和她对视半晌,突然把她抱进怀里,臂用力到仿佛想将她嵌进身体。
季听眼睛温热,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哭,但她知道申屠川一定是哭了的,因为脖颈处的雨水已经变得有些发烫。
“殿下,我没有家了……”
他的声音极小,却透着巨大的绝望,然后季听就听到了哽咽的声音。季听死死咬着嘴唇,任他抱紧了自己,许久之后冷静道:“申屠宰相的事不会就这么埋没,申屠家身上的脏水,我会一一帮你清理,申屠川,你相信我好吗?”
申屠川不语,只是抱她的更加用力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些,季听觉得申屠川情绪冷静了点,这才拍了拍他的后背:“去洗个热水澡吧,当心生病。”
“嗯……”申屠川声音闷闷的,缓缓放开了她,刚要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接着一头栽向地上。
陷入黑暗前,他听到季听惊慌的叫自己的名字,他想说别怕,可什么都没说出口,就人事不知了。
季听的声音唤来了一直在外面等着的人们,一时间兵荒马乱起来,一直到一个时辰后,她喝下一碗微烫的姜茶,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彼时她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换上了干燥的里衣缩在被窝里,面色苍白的看着旁边陪着的牧与之:“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嗯。”
“我要帮申屠川夺回他应有的。”
“好。”
季听垂眸:“你不劝我?”
“殿下从一开始,对申屠川便是特别的,与之一直都知道。”牧与之轻笑。
季听咬了咬唇,半晌道:“我要申屠丞相的死因从成玉关传到京都,用最快的速度,用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要皇帝无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件事只能你的商行来做。”
这天底下传递消息最快的,应当就属这些走南闯北的生意人。
“好。”牧与之依然答应。
季听深吸一口气:“这件事要做得不留痕迹,否则皇帝查到我们头上,少不得要找麻烦。”
“这是自然,殿下放心。”牧与之说完便转身离开去做这事了。
季听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床上,想起申屠川脸上的不甘和恨意,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是夜,申屠川终于转醒,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季听那里,她当即披上衣裳要去看他。
扶云犹豫着走过来,不等季听开口,他便将里端着的砂锅交给了丫鬟:“这是殿下上次补身子剩下的东西,世间总共没几帖了,殿下帮我给申屠公子送去吧。”
“扶云……”季听第一次见他对申屠川没有敌意。
扶云不自在的挠挠头:“我没有家人,是殿下从叫花子那里把我买回来的,殿下便是我的家人,所以我想……失去家人的心情,应该是生不如死吧,希望这个能让他好受点。”
“……好。”季听勉强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便去找申屠川了。
她一路沉默走到申屠川门口,将丫鬟里的东西接过来,独自一人进了他的卧房。
申屠川双眼无神的坐在床上,像个木偶一般毫无生命力,季听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沉默一瞬抬高了声音:“申屠川,用膳了。”
申屠川指尖动了一下,这才械的看向她,半晌哑声道:“我想去成玉关。”
“……我理解你想去守灵,可是你如果这个时候去了,便等于告诉皇上,你一直和父母有联系。”季听沉声劝说。
“我想去成玉关……我爹娘就我一个孩子,我想去成玉关。”申屠川定定的看着她,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整个人却好像没有感觉一般。
季听看得难受,不由得别开脸,狠下心肠道:“不可以,再等一段时间,我们光明正大的迎他们回来。”
她原本想让申屠川诈死,再隐姓埋名去爹娘身前尽孝,可如今情况不同,他是唯一可以代表申屠家讨回公道的人,自然不能再轻易放弃申屠家嫡子的身份。
“殿下,为何人在世上会这么难?”
季听仰了一下脸,冷静之后才看向他,强撑起一个微笑:“别想太多,先来用膳吧。”
“我不饿。”
“你若是不吃,那我也不吃了,”季听定定的看着他,“今日起,一日餐我同你一起。”
申屠川指尖顿了一下。
季听放缓了语气:“多少吃一点好吗?”
“……好。”
可勉强吃东西的下场是,将这些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季听看着申屠川惨无人色的脸,整个人都开始发颤:“不吃了不吃了,你先休息,先休息好不好……”
最后一盅药膳尽数倒了,季听看着申屠川沉睡的脸,守了他许久之后才离开。这日起她便如约一日餐陪着他,他吃不下,便哄着喝粥。
只小半个月的功夫,申屠川便瘦了大半,之前合身的衣裳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一双眼睛也没了神采。
而这小半个月的时间,申屠宰相为救百姓牺牲的事迹从成玉关传回了京都,大半个天启都知道了,无不感念宰相忠君为民,并且对皇帝流放宰相一事十分怨恨。
这件事眼看着瞒不住了,皇帝无奈之下为平息民怨,只得旧案重审。审案的官大多是申屠宰相门生,此事办得效率奇高,用了最短的时间还给申屠家一个清白。
皇帝为保名声,便下旨将申屠丞相以王爷之礼下葬,同时透露出有意给他们的嫡子一官半职。
这个消息传到公主府,季听立刻去见了申屠川,看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答应你的,要还申屠家一个清白,如今做到了。”
“多谢殿下。”申屠川眼眶微湿,朝她郑重行了一礼,此时他身上还戴着孝,在季听的准许下,已经在别院守了十几天了。
季听掩住心里的叹息:“你如今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边关拜祭父母了。”
“不必了,郡守给我来了信,说是已经代为守灵下葬,至于皇上赏的那些陪葬物,”申屠川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便留给皇上自己吧。”
“……申屠川,你别这样,丞相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季听担心他还没有放弃刺杀。
申屠川垂眸:“家父一生忠君爱国,最后却沦落到不耍计谋就连名声都保不住的地步,我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申屠川。”季听皱眉。
申屠川平静的看向她,随后轻轻一笑:“殿下别担心,我不会做傻事的。”
季听怎么不可能不担心,只是他油盐不进,她劝了几句也没用,只能先不提此事。
陪他待了会儿后,季听便转身离开了,就连荷包掉在他脚边都不知道,申屠川看着锦缎的荷包上绣着的拙劣花瓣,便知道是她亲自绣的,他沉默一瞬,弯腰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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