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旗走过来凝神观看,这锦衣卫抄惯了家的,这等寻常人家的机关夹层丝毫拦不住他,很快找到里面的拨簧,打开夹层,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字纸。
“大人快看——银票?”
锦衣卫举着抽出来的物事呆住了,愕然道。
总旗眼里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亮光,他接过那一叠银票,粗略在手里一过,眼里更亮,抬手目光在屋里一扫:“都愣着干什么?继续搜!”
“是!”
苏长越顾不上他们的乱翻乱动了,先冲总旗道:“大人,这不是我家的财物,乃是别人托付我家保管的,大人抄我家罢了,没有连别家东西一起抄的道理,还请大人归还!”
他说着伸出手来。
总旗恍若未见,道:“哦,别人家的?谁家把这么大笔银票给你家保管啊?就是至亲也不太可能吧?依本官看,怎么更像是你父贪污的凭证呢?”
苏长越毫不示弱:“确是至亲,这银票来自我未婚妻家,我未婚妻的父亲,大人身为锦衣卫,耳目灵通,想必也是听过的——就是三年前河南怀庆府殉职的那位叶县官,圣上都曾下了旨意褒奖过。叶家与我家是通家之好,他家长辈不幸尽皆离世之后,便把一部分财产托付与我家保管,待叶家独子成年后,再归还于他,此中详情有见证有凭据,清清楚楚,再做不得假的!”
总旗的眸尖缩了缩——叶安和还真不是无名之辈,除了他本身的功绩外,他殉职后岳家遭遇的灭门惨案也是一项重要因素,当时消息查实传回来,堪称举朝震动,恐怕不止他有印象,京里对此有印象的人多了,连深宫里那位至高无上的陛下应当都还没有忘掉。
这就有些难办了,锦衣卫是皇帝鹰犬,最清楚圣意,皇帝虽然支持叶阁老,但还没有支持到能让他指鹿为马的地步,想整人,可以,把事情办得漂亮点,这么明着颠倒黑白,皇帝总还是要脸的,不会如此寒尽天下百官的心。
余下的锦衣卫们陆陆续续又从另几处隐秘地方搜出银票来,如溪流归海般汇总到总旗手里,总旗一一点过,共计五万余两。
这要是能拿来指证苏向良,足够把他证死了。
可惜从开票钱庄上能看出来,大半都是叶家家财。
——当年叶家家产一分为二,一半向南,一半往北,向南道路已通,往北却仍有洪水拦路,无法携带多少行李,于是属于珠华的这一部分就尽量分了现银,现银不够就把能折现的都折了现,因叶家人丁稀薄,无力分人打点,处理灾后事宜,便连田庄这些都没留下。
叶阁老要是看见这些银票,一定很扼腕。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点也不可惜。
总旗面色不变地把一摞银票揣入怀中,苏长越怒极,不顾力量悬殊扑上来要抢,总旗随意伸手一搡,便把他搡去一边。
“少公子,你是不是眼神也不大好,没看清刚才我们千户的手令?上面写得清楚——查苏宅物,凡有字者悉数带回。”总旗收获颇丰,神色轻松地道,“本官不过听令行事而已。”
银票上当然是有字的,可这如何能一概而论——这□□贼!
总旗已不再理他,见屋里搜得差不多了,挥一挥手:“我们走!”
苏长越没说是珠华的嫁妆,而只笼统概括为叶家之物,已是尽力在掩护,未料这也拦不住这帮鹰犬的贪婪,心知跟他们已毫无道理可讲,咬牙追上去,直接去抓那总旗的肩膀,明知不敌,也不能就此放他们走。
刚沾到衣料,总旗霍然转身,架住他胳膊一拧,同时一脚踹出,他这回没再留劲,苏长越瞬间被踹出了门槛,跌仰下台阶,摔得全身剧痛。
苏母大惊失色,从墙角处忙奔出来:“长越!”
总旗步下台阶,抬起脚踩在苏长越心口上,用力,压制住他的挣扎:“少公子,听说你年方十五,已经中了案首?你是个聪明人,可不要做傻事。你父现在诏狱中,如今的天气可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狱里每天都要抬出去一两个熬不住寒的人,你不想你父也成为其中一个吧?”
苏长越双目通红:“我有叶家凭据,你抢不走的——”
“是有字的吧?”总旗笑了,“那就不用少公子多操心了,本官会作为证物,一并带走。”
叶家已败,苏向良在牢里嘴那么硬,非但不,还倒打了叶阁老一耙,把已经查出的不法事都推翻了,叶阁老根本不可能再放过他,苏家的败落,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而且一定会比叶家败得还惨,连个好名声都别想留下来。
总旗毫无顾忌,说罢抬脚便走,苏长越勉强撑起身体,伸出手去还不肯罢休,苏母合身扑上去拦住他:“长越,没用的算了,你别赌气,你要有个好歹,你叫娘怎么——”
苏母的哀求嘎然而止,她忽然蹙紧眉头,伸手捂住了肚子。
在她身下,一道鲜血缓缓流出来,浸入了土地……
☆、第58章
差不多的情形同时在程、蔡、卢、李家上演……
李家格外惨一些,要是万阁老愿意看在他告密的份上保他,锦衣卫们还不至于太过分,可万阁老既没这个意思,那就不需多虑了。
叛徒人人得而白眼之,锦衣卫同时身兼武职与特务性质于一体,对反骨货尤其看不惯,抄起他家来也格外心狠手黑,不但搜刮了字纸财物,连桌椅门窗等拿不走的都没放过,乱踹乱砸,毁损得一塌糊涂,待这一帮大爷离开,李家的人几乎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却也不敢啰嗦什么,只能抱头痛哭而已。
成箱成箱的所谓“证物”搬进了镇抚司衙门,八个刑侦老手一齐开工,日夜轮转,要从这些“证物”里找出五人组的不法事。
万阁老尤嫌不够,还要催促。因为先前出师不利,代写签名的事被推翻,五人组目前身上是没有罪名的,无罪而把言官关押在诏狱里,这是皇帝才有的权利,万阁老还差了点。
事实上,在五人组被抓走三天而万阁老还拿不出一个像样的罪名后,各大衙门的言官们就已经气势汹汹地闹起来了,尤以都察院为最,毕竟人家一下被抓走两个,其中一个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头。
一封封折子雪片一般往御案上飞,要求放人,皇帝很快被烦得受不了了,丢下一句“此案皆由万阁老负责”,便缩回深宫专心修道去了。
这是皇帝怠政之后的处事风格,言官们也算习惯了,于是自然地调转枪口,瞄准了万阁老,叫着让他放人。
——你万阁老是什么意思,知道你权重后台硬,可嚣张狂妄也要有个底限,以后是不是大家都不能说你一句坏话了?说一个就抓一个?
——就算这天下改姓了万,可也有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皇帝都没这么不讲道理的!
万阁老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手底下也很有一批言官,当即对喷回去,两边都是靠笔杆子和嘴皮子吃饭,掐起架来一点不逊于真战场,直掐得昏天暗地,心理素质不好的都不敢参与,怕厥过去。
万阁老虽然不用纡尊亲自下场参与,也不怕那些光会在嘴上嚷嚷的言官们,但天天让人这么抗议着,饶是他被弹劾惯了,也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感觉到了一点压力。
让他更不舒服的是,五人组里除了李永义被查出曾收受吏部某官贿赂替他掩下失职事件不报外,剩下四人竟是清清白白,挖不出一点儿黑料。
这李永义要是都察院的人还罢了,可以把这“某官”移花接木到程文身上,就算接不过去,也能扣程文一顶领导连带责任的帽子,可这两人名义上同属言官,实则都不是一个衙门的,这要如何牵扯得上?
再令查。
还是查不出来。
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亲来与万阁老说明:“我劝阁老别耗着了,言官找别人麻烦容易,想从他们身上挑错,那可难,费上老劲也多半白搭。阁老有什么手段能栽给他们的,直接栽得了。”
可栽一个好栽,连着栽四个也同样不容易——李永义不算,他有切实罪证,随便再添点枝叶,就够收拾掉他了。
万阁老微微有些后悔:早知道一个一个来了,那要好办得多。现在人抓都抓进来了,是万万不能再放的,这一放,他要杀鸡儆猴的效果非但得不到,反而要损耗自己的威信。
他面上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神色不动地问道:“今天的天气似乎又冷了点,案犯们在狱里还好吧?”
指挥使听得出万阁老的潜台词,犹豫了一下,道:“狱里什么条件,阁老也是看过的,能好到哪里去,凑合着死不了罢了。”
万阁老眼里划过一丝失望——这意思就是不肯直接由锦衣卫方下手弄死人了。
指挥使并不想得罪万阁老,跟着就解释:“我等自然是愿意配合阁老的,只是总得有个理由不是?况且,‘病’死一个罢了,一死死四个,那些言官们别的本事没有,聒噪是一等一,到时候他们天天去吵皇上,皇上被吵烦了,来责问我等,我等也不好交代啊。”
这事要是皇帝交代下来的,那没得说,身为天子家奴,别说四个,就是四十个锦衣卫也敢下手,可是是万阁老,锦衣卫同阁老大人的交情虽然好,可再好,也没有为了他惹皇帝不快的道理罢。
——死一个有多大意义?万阁老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他要的是一网打尽。
锦衣卫既不敢出这个头,万阁老只有继续自己想办法了。
想来想去,发现最有效的法子,还是从签名事件入手。
只有这件事,可以把五人组全部拖下水,程文和苏向良固然跑不掉,蔡卢两个当事而知情不报也是同犯,由此撬开一道口子,下面的事才好办。
要证实此事的最核心人物在苏向良,打开他的嘴本来也该最容易——因为程文代他签名的那一刻他是唯一的不在场不知情者,完全可以甩锅程文,即便事后盖章,程文是他的直属上司,他也可以咬死为受上司胁迫,论投诚的话,他的条件其实比李永义要好多了。
但,重复一遍,软骨头只有李永义一个。
至于苏向良,上刑,不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