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1 / 1)

邱季深:“是。”

唐平章根本不是因为一时意气而罢朝,更加不是因为沉迷美色以致于不思正道。他方才话中刻意说了,昨日看了奏折,还在关心农务,也接见了几位臣子,依旧勤修朝政,并没有懈怠政务。所以故意不去上朝,只是要同官员对峙。

准确用词应该是博弈。

唐平章许久前就有自己掌权的想法,不过要么是多有顾忌不敢行动,要么是行至半路又怯懦而退,皆未能有所突破。这性格还被邱高叶三人私下议论过。

可即便他总是退缩,那股念头也从未消退。还随着不断的打击累积起来,成了一股执念。一旦谁成了那个火星过去点燃引线,他就要爆炸。

是的,无论谁都想长大。何况是一个立于世界之巅的君王。

掌权是他渴望强大、追逐强大的过程中不得不迈过的一步。这一步的代价,目前只是暗潮涌动,若是控制不好,可能就是森森白骨与流血千里。

谁也不想看见那样,可是又都不想退缩。

“到了。”

唐平章出声打断了他二人的遐想。宫人将还带着壳的棉花搬了上来。

邱季深与叶疏陈上前拿起,发现确实很干瘪,不够白也不够软,但成品比之桑麻,已是好上太多。

邱季深笑了下,说若是明年能见成效,就可以全国大范围推广了。唐平章也是如此认为。

等内销足够,就是外销。这意味着大量的金钱可以补贴朝政。

说到钱,唐平章随口提了朝堂上各派官员的分歧。虽然说得比较隐晦,但邱季深还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怨怼。

基本都是关于国库银钱该怎样分配的争论,这些本就让人头疼,关键是唐平章想招纳贤士推动变革的话同样需要支持,他提出的举措却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同。过于烦躁的心情倾轧过来,叫他觉得自己帝王身份根本得不到尊重,臣子们不顾及他的颜面。

不能忍受。

前两年众人还会稍加迎合,可是今年穷啊,说起话来就不客气了。

唐平章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唐平章了,他的心思更加敏感了,人情世故也更加老练了,能猜得出老臣的言外之意,还能体会出一些难以言明的情绪来。

这就叫双方之间用于粉饰太平的虚伪面快要被撕破。

邱季深甚至有些阴暗地猜测,是不是他身边有什么人在恶意挑唆他,才叫他往那般不合适的角度去想。

唐平章还问了他们,应该要如何回复老臣。

对于这些,二人无法给他建议。聊了一阵,便回去了,没有提早朝的事情。

邱季深跟叶疏陈离开,唐平章便整个人颓唐下来。他想到那二人说话也是支支吾吾,不敢直言,觉得自己一颗真心始终不能叫人相信,有了种被辜负的失望感。连何时回到后宫的也不知道。

楚歌坐在旁边,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木琴。

唐平章抬起眼,说道:“楚楚,你唱首曲子给我听听。”

“陛下现在没有听曲的闲情吧?”楚歌放下东西,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身半坐在地上。然后抓起他的手,小心地握住,关切问道:“陛下,见了自己的朋友,为何还是不开心呢?”

楚歌的身上,带着一种可以叫人依靠的味道。也许是她说话的语调,也许是她多情的双眸,也或许,是她总是体贴亲近的动作。让他不自觉便软了下心肠。

楚歌像一个真心喜欢,诚心关切自己的人,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听他繁琐的叙说,然后表示心痛,给他怀抱。

有些他不能说出口的心思,她也可以感同身受一样地谅解。

虽然她不是唐平章见过最美的女人,却是唐平章见过最温柔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比任何肤浅的喜欢,都要高上一层。

唐平章遗憾说:“朋友……没有以前贴近了。总觉得邱五郎,已不是当初那个邱五郎。”

“因为陛下,也不再是以前的陛下。”楚歌将头枕在他的腿上道,“陛下披泽四方,远近毕清,百姓感念您的恩情。可对他们来说,您高高在上,仰不可及,他们敬您,自然也畏您。我想,邱公子也是如此吧。”

唐平章说:“我早就告诉过他,我们还是朋友,是兄弟!”

楚歌说:“陛下,您其实知道,他会忠良辅弼您,会竭诚效忠您,是您可以全然信任的人,既然如此,请原谅他内敛与含蓄。邱公子是一个遵守君臣之道的人,陛下,他不像您一样身份尊贵,始终不能这样潇洒吧。”

唐平章惆怅道:

“其实我也明白,不是所谓的潇洒。”

楚歌:“陛下……”

“陛下。”宫人小声禀报道,“太后请见。”

楚歌立即站起来,退到他的身后。

唐平章却没有立即让人请太后进来,目光中带着犹豫,迷惘道:“朕应该……朕究竟应该怎么做呢?”

他转过身,看着楚歌,问道:“若你有一件想做,却又不敢出错的事,你敢怎么办?若你身边的人都不要你去做,你又该怎么办?”

楚歌低下头,一副歉意又惶恐的模样。

唐平章见此叹说:“罢了,问你也是为难在你。”

“陛下的忧愁,妾不知该如何宽解。不过妾曾听人说,‘舟覆乃见善游,马奔乃见良御。’,凡事只有做过,才能知晓良善。也只有做过,才能知晓对错。”楚歌跪下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妾位卑,不敢妄言,随口胡说一句,忘陛下不要介怀。”

唐平章说:“你先下去吧。将太后请进来。”

楚歌又施一礼,背着身快速退下。此时太后早已无视了守备,在宫人搀扶下走进殿中。

二人在门边相遇,太后多看了她一眼。

唐平章唤道:“太后。”

太后问:“老身多嘴问一句,陛下为何不去上朝?”

“宫人服侍不力,老身竟不知道。”太后走近问,“那今日身体舒适了吗?”

唐平章说:“今日还是身体不适。”

太后愣了下。

唐平章走回到书桌后面,提着衣摆端正坐下。二人隔着中间的走道,远远对视。

那眼神中带着不服输的倔强,一种她从未想过会在唐平章身上看见的东西。

太后抬手,屏退身边所有的宫人。

“陛下是有什么话,想跟老身说?”

唐平章说:“朕……没有。”

太后知道,眼前这个谨小慎微的男人,他要开始反抗自己了。当这位天下至尊决定不再蛰伏,那紧跟着的便是水浪滔天。

这是她亲手曾经洒下的种子,如今已不容许她的存在。

太后走到旁边,搭着扶手坐下。

她早有这样的准备,也并未想过要把持朝政独揽大权,毕竟她已经老了,身边再没有值得叫她疯狂图谋的人。

她的仇恨多年前已经得报,她已经做了世上最尊贵最成功的女人。今后也会如此,直到她死去。

可当她看见当初那个年幼怯懦的少年,长成了一位不再单纯不再弱小的青年,才突然意识到,时间过得真快。

但,现在还不是她要放弃的时候。还远远不是。

他的想法没有错,可是他的方法错了。他还是一个这样冲动的人,怎么能放手让他闯荡呢?

第64章 楚歌

殿中的一老一少就这样目视对峙。

大梁地位最尊贵的两个人,此刻用最生疏的方法,猜测着对方的内心。

他们中总有一个人要先开这个口。唐平章自己有诉求,于是先委婉托出。

事情真正的起因,并不单单是因为府库中的银两,争执也不只是为了钱那么简单。是朝中有一个重要的官职出现了空缺,那个职位影响重大,实权在握,唐平章想亲自指派官员前去任命。

可是朝堂中各派官员都有自己想推举的人选,这样一场利益争夺战中,各方争论不休,唯一的共识就是不认同陛下的提议。

唐平章不想再傀儡似地任命一位自己不能全然相信的官员,既然臣子们都不同意,不肯叫他上场,他干脆连裁判也不愿意做了。

太后闭着眼睛沉思。

唐平章还少有在她面前这样任性的时候。

当一个由自己掌控的人出现了巨大改变时,总是会有些慌张的。会不由自主地想着是否是他身边的人给予了他这种改变。

太后就是如此。

她几乎是看着唐平章长大,不说有感情,起码足够熟悉。现在唐平章执意要求自己任命官员,想要慢慢将权柄握到自己的手上,甚至不惜以上朝来进行要挟。

整件事情听起来是如此的荒诞。

也是,他没有筹码,只能如此了。看似莽撞无知,但这已是他最有用的手段。因为他不想继续等待。他知道官员与自己,比他更不能容忍这种荒诞。

太后在感到气愤之前,首先冒出的情感是可笑。

是的,是可笑。

像一个幼小的孩子非要穿着大人的衣服一样,显出的是与他表象不符的幼稚作为。

可你还得宠着他,因为大梁皇室能承袭大统的男性血脉,只有他一个了。皇后生下皇子,可还太小,她又已两鬓发白,坚持不了太久。皇帝只有一个唐平章,也只能是一个唐平章。

太后轻笑道:“陛下说的,自然是有道理。”

这是一个没有疑问的答案。

太后好生安慰了唐平章,给了他允诺,一副亲切的模样,让他明日就去上朝。转头离开后,直接跟身边的宫人吩咐了三件事。

一是去查清楚歌的来历。她过往的种种、所有的经历、朋友,以及能查到的一切。

二是以皇后身体不适为由,请她与小皇子到后殿暂住养病。

三是去找了唐平章坚持举荐的那位官员,见了他一面之后,送他离开了。

小小的风波过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平静。

·

邱季深在宫中回来之后,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去跟项信先仔细打听了,才知道前殿的事情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那不是她一个技术工,和叶疏陈一个掉线玩家可以参和的事。

项信先也再三提醒,如今最好是不要妄加评断,言多必失。不得罪陛下,就是得罪权臣。陛下既然没逼着他们站队,他们千万别急着找死。

对于求生欲这种事情,邱季深已经修炼到了满级,不需要项信先几次强调也知道合适的分寸。何况她两遍都不支持,那可能上去表态?

现在初看是唐平章赢了,他终于在一个重要的岗位上安插了一个自己的人,邱季深却觉得不然。

人就是最大的变数啊!人永远不能只像颗棋子一样任你摆布,他会为了利益倒戈,为了利益伪装。当唐平章毫无防备地相信某一个人时候,他就已经要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