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1)

为了欢迎卡丹公主的来访,亚比勒女王将在今天举办一场宴会,邀请了群臣与贵族子弟来参加。

叶淼在随从的带领下往王宫前庭走去,顺势观察了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

金色的阳光穿透了彩绘玻璃,打落在石柱上时,光斑已被滤成了冷色调。镶嵌在石壁上的油灯灯座里凝结着粘稠的油脂,焰光幢幢,拂照着一幅幅色调幽暗、肌理细腻的油画。

亚比勒人似乎格外喜欢用镜子装饰——这与卡丹截然相反,镜子在卡丹被认为是摄魂聚邪的物品,在闲置的时候都会用轻纱掩盖。而在这座王宫里,镜子四处可见,连走廊也装饰着各种古典而华美的铜镜,反射出模糊的人影。虽然在视觉上弥补了自然光线的不足,但也渲染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森冷感,仿佛突然会从中浮现出一张鬼面来。

这座王宫,会成为一张孕育出各种恐怖流言的温床,真的是一点儿也不冤枉——叶淼垂眸,如此嘀咕。

很快,她就被带到了前庭的一座灯火辉煌、美轮美奂的大殿前。随从行了一礼,示意叶淼在外稍等,先进去通报上级。

在门扉的阻挡下,叶淼看不见里头的光景,只听见了吵杂的交谈声,简直和置身于闹市的感觉差不多。

没过多久,想必是得知卡丹的公主已经在门外了,殿内肆意的说话声骤然一收。逐渐,偌大一个会场都没了声音,空气微微凝滞,紧张的气氛开始蔓延。

随从对叶淼做了个“请”的姿势,躬身道:“公主殿下,请进。”

叶淼整了整衣服,踏了进去。

这座大殿明亮而高阔,金碧辉映,熏香扑鼻。

亚比勒的贵族最近流行用熏香混杂果蜜,涂在自己的肌肤和头发上,并保持几天不洗。据说和体味交融后,会散发出一种非常独特的香气。

今天装扮时,莎娜也想给她弄这一套,叶淼实在无法欣赏这种诡异的潮流,苦笑着婉拒了——涂抹上这些东西后,再几天不洗澡,散发出来的所谓“独特香气”,真的不是馊味吗?

叶淼甫一踏入,无数道视线就齐刷刷地转了过来,针扎似的刺入了她的身上,其中既有不屑和敌视,也有好奇和惊讶。一些贵族夫人看见叶淼的东方脸庞,摇扇子的速度也减慢了,犹如发现了新大陆般,与身旁的女伴窃窃私语。

叶淼镇定地走到王座前方的阶梯下,向女王行礼。她行的是贵族在觐见比自己身份高贵的人时的常规礼仪,既不卑不亢,也显示出了足够的尊重。

她在觐见女王时的表现,很大程度代表了卡丹的态度。所以,即使处在弱势地位,也要站直了说话。如果奴颜媚骨、三叩九拜,并不会让她为质的日子变得更好过,只会显得掉价,让对方轻视她——这点道理,叶淼还是明白的。

见她并未像平民一样屈膝跪下,周围传出了轻微的议论声。

女王抬手,将这些声音往下压了压,声音倒是出人意料地温和:“你就是卡丹的公主叶淼·艾泽卡吗?不必那么拘谨,抬起头来吧。”

叶淼意外地一顿,依言抬起了下巴。

两国交战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亚比勒女王的真人。

女王是典型的西式相貌,五官深邃端庄,一双湛蓝色的眼珠让人联想到日光照耀下的蛇夫洋。她焦褐色的长发盘成了一个发髻,王冠镶嵌琳琅宝石。一袭暗蓝色的束腰衣勾勒出她丰腴的身材,腰带缀满流苏,高贵又优雅。

算算年份,女王继任王位时刚满二十六岁。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年过不惑的她没有因岁月蹉跎而变得疲惫衰老,反而散发出一种雍容而不失威仪的魅力,那是久居上位的人才会养出来的气质。

女王的目光在叶淼的容貌上一停,脸上似乎有一丝奇异的神色稍纵即逝。

在王座的下首,左右两侧都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左边的那位大约二十岁上下,束腰衣外缠着护腰玉带,脚踏镶着金箔的短靴,金光闪耀的一身装束,嚣张地叉开腿坐。他的相貌和女王有六七分相似,按理说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可他满脸的青色胡桩压根儿没刮干净,眉宇间笼罩着一团颓废的阴翳,歪斜的半身和大剌剌叉开的双腿,诚实地透露出了在他身体里冲撞的不耐烦。这幅衰样,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宿醉刚醒,就被人叫起来,不得不出席这场他完全不感兴趣的宴会。

这位,想必就是亚比勒的大王子了。

右边的二王子要年轻个一两岁,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睛,清瘦斯文,衣着高贵得体。但外貌就平庸得多,与女王只有眼睛是相似的。

叶淼知道,亚比勒女王在继位前有过两任丈夫。第一任丈夫比较神秘,是一个没有记载出身的贵族。后来她才改嫁给了一个出身显赫的将军。她在这两段婚姻中各生下了一个儿子。直到第二任丈夫不幸与先王在同一场战役中身亡,她就再也没有结过婚了。

这两个王子的父亲不是同一人,难怪样子不太像。

女王没有为难叶淼,如同一个普通的长辈,亲切平和地问了她一些简单的事儿。叶淼每答一句话前,都先谨慎地在脑海里过一遍,就怕不小心说错话,会给卡丹惹来麻烦。

一阵“盘问”后,女王微微一笑,挥挥手让她落座了。

早已等候在外的侍从将饮宴的水果、葡萄酒和熏肉等食物都端上来。空着肚子一早上、戏也看够了的贵族大臣们,总算可以跟着开餐了。

席间,叶淼装作没有察觉到那些有意无意地扫过来的视线,专心致志地用餐。她发现,女王会时不时地与近在咫尺的两个儿子交谈。由于坐得比较靠近他们,叶淼依稀听到了只言片语,原来女王是在与大王子谈论他的婚事安排。

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大王子显然并不在意,一路敷衍地听,一路心不在焉地转动着银色的餐刀,态度十分轻慢。女王蹙眉,盯了他一会儿,忍住没在这种场合斥责他,转头与小儿子说话了。

比起兄长,二王子显然要乖巧得多,不但有问必答,说话时还会认真地看着女王的脸。他提出了一些婚礼的建议,女王称赞了他一句,二王子害羞地笑了笑。大王子冷哼一声,突然“叮”地将叉子扔回了餐盘上,毫不客气地反呛弟弟。二王子脸色一变,低下了头。

周围很吵,很快,就将母子三人的声音都淹没了。这种事情,不小心听见就罢了,如果故意去偷听,那就没必要了。叶淼只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这对兄弟,在面对女王时的态度差别可真大,而且,大王子似乎不怎么待见他这个弟弟。随后就没再注意去听了。好不容易熬到了这场宴席结束,她才溜之大吉。

在群臣面前觐见女王,其实就相当于“入住仪式”——好比你要到别人家里住几年,总得让主人先过目一下。

事后,叶淼了解到,女王和两位王子起居的行宫,都位于王宫的东南面。而她住的地方是位于中庭的客房,彼此相隔很远,也就是说,除了女王单独召见她,或是要出席宫中的什么宴会外,叶淼平时几乎不需和他们碰面,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相对的自由。

因为不管她去什么地方,莎娜都会以担心她迷路为理由,寸步不离地跟着。

既然不可能甩掉,自己也不是要做见不得人的事,叶淼也就懒得计较那么多,莎娜爱跟着就跟着吧。

不到两天,在庭院散步的叶淼就意外发现了一个可以消磨时间的地方——王宫西南那座通天的塔楼内有一座宏伟大气的图书馆,藏书浩瀚如砂。连数十米高的墙壁上,也都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古卷、羊皮册。内容涉猎广泛,历史、人文、地理、天文、植物……杂七杂八的书都能在这里看到。

——当然,外客能接触到的都是一些普通藏书而已。从精灵时代遗留下来的关于魔法和禁术的书卷,都是传世的瑰宝,必然不会被放在普通的书架上。

叶淼估算,以自己看书的速度,若想读完全部的书,起码要花上十年时间。她本身就喜欢看书,独自抱着书看一下午也不会觉得无聊,在这里解闷就再适合不过了。

不过,这图书馆也有一处美中不足——由于时间久远,从穹隆垂落的那盏直径六七米、嵌满了黄金与晶石的巨型吊灯,早就用不上了,只是一个虚有其表的挂饰。真正起到照明作用的,是墙壁上那一米一盏的油灯,以及白天时从窗户外透入的光线。

等到日落西斜,缺少了太阳光,书架之间就会变得十分昏暗,需要举着油灯才能辨认书脊上的字母。所以,叶淼每天最多在这里待到傍晚就会离开了。

转眼,半个月就过去了。

今天的天空难得阴沉。临近傍晚,浑圆的夕阳一寸寸地沉入了漆黑的宫殿剪影后方。翻滚的积雨云在湿润的风中凝聚成了厚重的一团,将天边橘红的夕照光芒彻底吞噬。风云涌动,天地变色。天边闷雷咆哮,一场罕见的磅礴大雨哗地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撞击窗棱,玻璃外侧,蜿蜒出一道道带着泥灰的水痕。

彼时,正准备回房的叶淼,很不幸运地被这场大雨绊住了脚步。

图书馆所在的塔楼,有很多个门和多座廊桥,却和中庭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回房的路上,几乎完全没有遮蔽物。

刚才看书时,叶淼打了两个喷嚏。玛格担心她着凉,在雨下起来前,就回房去给她取衣服了,现在只剩下了莎娜在她身边。

两人等了好一会儿,天却有越来越黑的趋势,雨势不减反增。

莎娜机灵地提议道:“公主殿下,我想起来,这座塔楼的上层有储物间,里面肯定有雨具。不如您先在这里看会儿书,我去取雨伞。玛格说不定在半路遇上下雨,又要折回房间取伞,肯定还没有我快呢。”

叶淼捧着红茶暖手,笑了笑道:“行,你去吧。”

莎娜得令,快步离开了,还贴心地将门掩上,以防有人打扰到叶淼。

空气安静了下来。耳畔只剩下了雷雨声。

叶淼所处的位置,是窗边的一张长桌。一面是墙,三面是书架。任凭外面风吹雨打,点缀在墙上的油灯也为这片空间烘出了一团的温暖的黄光,让人充满了安全感。

叶淼捧着茶杯,倚坐在桌子边缘,面朝窗户的方向,目光细致地描绘着彩色玻璃上的一个个天使画像,渐渐出神。

一簇银白的电光狠狠鞭笞大地,雷声轰隆。在那闪烁的白光间,一个晃动的黑影蓦地被投映在了叶淼眼前的玻璃窗上。

叶淼怔了怔,扭身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那盏沉重的大吊灯,竟然正在幅度不小地摇晃着,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室内无风,门窗密闭。一向静止的它,怎会无缘无故地摆动起来?简直就像是……刚才曾有什么东西倒挂在上面,并在跃下地面时蹬动了它一样。

叶淼皱眉,没由来地,一阵战栗的不安感在心间悉索爬过。

事实上,近段时间,她已不止一次产生过这种奇怪的感觉。有时候晚上睡觉时,还会觉得有东西隐匿在暗处,充满了恶意地窥探她。意识一直在浅层徘徊,不断地做一些恐怖又没有逻辑的梦——不是亲昵而暧昧的绮梦,而是真真正正噩梦。

叶淼也有点儿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苦恼。

在精灵时代,光魔法是魔物的克星。一旦被击中,它们就会在那绚烂的光辉中燃烧成灰烬。只就是人类无法继承魔法这点有些遗憾。不过,人类也发现了这些妖魔怪物的弱点——它们深深地畏惧着火和光。这两者无法杀死它们,却能让它们退避三舍,不敢进犯。

只要沐浴在火光的照耀中,就等于拥有了护身符。光量充足的“永恒日不落之城”弗兰伊顿,就是这些东西最畏惧的地方。王宫的守卫又如此森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更不用说魔物乘其不备地溜进来,甚至窥伺于她了。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半个月,连一开始对“亚比勒的食人怪物”这个传说深信不疑的玛格,也都逐渐放松了警惕,认同了小殿下的看法——那只是一个无稽之谈而已。感觉不安和怪异的人,只有叶淼一个而已。

睁眼所见和闭眼所感,理智和直觉,都指向了两个割裂的方向。对于没有真正被怪力乱神的东西切身威胁过的人而言,往往不会太相信自己飘渺的直觉,更容易将原因归咎到错觉上去。

叶淼长睫微垂,收紧了握住瓷杯的五指。

莫非,真的是她想太多了吗?

“轰隆——哗啦!”

连串惊天动地的响雷在遮天水幕上炸响,脆弱的书页的尘埃亦在上下震颤。叶淼后方,一扇窗的锁竟不合时宜地松脱了,整扇窗户被风掼开,砰地撞到了墙壁上。

飘洒的雨珠裹挟着风中的水雾,以不可阻挡之势涌入,将墙壁上一整排十多盏没有灯罩的油灯火焰都浇灭了,滋滋的白烟冲天。靠墙的长廊骤然陷入了昏黑之中。

光照遽然消失,仿佛引燃了某条危险的引线。

遽然,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渗入了叶淼的神经末梢,沿着骨髓,寸寸攀爬,钻入肺腑,在皮肤上惊起了小片的鸡皮疙瘩。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依据,却又格外清晰的幽冷直觉——这座图书馆中,早已不止她一个在了。

有东西……在窥视她。

淆乱的心跳,犹如错乱了节奏的擂鼓声,叶淼颤巍巍地看向前方。

为防引起火灾,木质的书架之间,不可能装固定的油灯灯座。此刻,因壁灯的熄灭,那横放着的一排排比人还高的木书架,正笼罩在一片让人不安的阴晦之中。

刚才,让她感到汗毛倒竖的那阵被窥探的感觉,就是从那片阴晦中传来的。

更确切来说,是从那个离她只有六七米的书架后传来的。

直至现在,这种感觉仍然还没消失。

是玛格?莎娜?还是什么别的人?

不同的人在叶淼脑海里过了几遍,她勉强镇定下来,轻轻地咽了口唾沫,问道:“谁在那里?”

没人回答她。

叶淼犹豫了一下,忽然一使力将手中的茶杯朝书架扔去!

那书架上只稀疏地放了一些质量很轻的羊皮卷,被瓷杯一撞,就一卷接一卷地失去平衡,劈里啪啦地滚落在地,坦露出了架上的一线空间。

没有人?

叶淼微微喘息,悬起的心才刚放下,就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怨毒的眼睛。

那一瞬间,叶淼瞳孔剧烈收缩,头皮炸开了一片汹涌的麻意。

那是一颗从书架上方倒悬下来的惨白头颅,无声地扒住了书架。不知已经趴了多长时间了。一双浑浊而猩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她,慢慢地,那横裂过半张脸口器咧出了一个诡异而凶暴的弧度,冲她笑了一下。

人类总会耻笑那些见到危险就吓得不会跑的胆小鬼。实际上,在陷入极度的惊惧和慌乱之中时,思绪是会结浆的,滚烫的血流滋滋冻结,恐惧如尖锐的冰锥,撑破肺叶,将尖叫狠狠地捏碎在喉中。

叶淼脸色惨白,冷汗几乎浸湿掌心,往后退了半步,撞上了桌子。

那是什么东西?!是魔物吗?

不,不对,她读过很多关于魔物的书,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恶心的怪物……

那东西偷窥许久,早就不满足于此。只见书架一晃,它“嗬嗬”地攀上了最上一层,后腿微微弓起,却又半途顿住了,盯住了那盏没熄的油灯,似乎是想扑过来,又有点儿忌惮那团火光。

惊眩之中,叶淼倏地意识到了什么,仿佛在即将滑落绝望的深渊之际,揪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的缆绳——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显然,它也和寻常的魔物一样畏惧火光。这也是它刚才一直躲在书架后,直到长廊的壁灯熄灭了,才敢把真身完全露出来的原因。

只要有光,它就无法肆无忌惮地扑上来!

但这盏小油灯还能坚持多久?等它也熄灭了,这个图书馆就是一个密闭的困兽囚笼。若在那之前,不逃到有人的地方,她的下场,必定凶多吉少。

叶淼提着小油灯,深重地吸着气,如临大敌地扶着桌子,缓慢后退。于那东西的逼视下,出其不意地转身,沿着油灯未曾熄灭的方向拼命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