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1 / 1)

“来,饮些水。”

他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袈裟都割了几道口子,满身泥味,一看便知道跑了老远去寻水。

崔败伸手接过了景春明手中的叶碗,放到唇边嗅了嗅。

“是金血藤的汁液和着露水。”景春明道,“益气补血,可有问题?”

“无。”崔败把叶碗递给了鱼初月。

她饮下凝露,整个人又精神了几分。

景春明道:“东北方向有处断崖,这金血藤露便是在那里采的,崖下有金血果,于外伤更加有益。我尝试许久,无法采摘。”

崔败眯了眯眼,侧影中,上下眼睫微微碰在了一起,顷刻分开。他站起身来,道:“看着她,我即刻便回。”

他闪身离开了石窟。

景春明坐到了鱼初月对面,没逆光,她能看清他的脸。

她冲他礼貌地道了谢,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忆起来。

上次被展云彩忽悠过来的佛修共有三位,其中一人是个白胡子大和尚,另外两个仿佛都是小和尚。

当时鱼初月忙着保卫自己的头发,并没有细看。

“佛者,心魔劫怎么办?”她担忧地问道。

“在渡。”他眨了下眼,俊秀的面庞转向洞外,“你觉得,方才度化稽白旦和袁绛雪的方式如何?”

鱼初月吃力地抬起了大拇指:“好得很!”

“是吗?”他转回脸,低低地道,“可,我有些不忍。”

鱼初月噗哧一笑:“佛者,对坏人不忍,便是对好人残忍。”

他摇了摇头:“可她并未坏到家。本性不坏,也不算故意存着害人之心,却因为虚荣贪婪,害了许多无辜性命。我也不知她这样的人究竟该杀不该杀,可是不杀她,我心结难解,心劫难渡。”

“你指的是……”鱼初月慢慢蹙起了眉头。

稽白旦和袁绛雪残杀佛子,取舍利供邪佛,如此作恶多端,岂是一句轻飘飘的虚荣贪婪就能带过的?

等等,景春明怎么会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

无量天绝对没有查到稽、袁二人的头上,否则怎么可能任由他们逍遥法外?

鱼初月的脑海中忽然记起了崔败方才的话——

“和尚的眼神,与你,如出一辙。”

鱼初月瞳仁紧缩,难以置信地慢慢抬起眼睛,那视线仿佛有千钧重,她很吃力地挪啊挪,终于把它挪到了青年佛者的脸上。

他口中的这个虚荣贪婪的‘ta’,难道是……

她闭了闭眼,想象他有头发的样子。

景春明……

村里的小书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没喊过他的名字,那个时候的她就像只猴子,整天在山里钻来钻去,和那个斯文俊秀的小书生过的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小书生自小就只知道埋头苦读书,村里的孩子们都不爱跟他玩,觉得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偶尔碰到他,她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叫他‘书生’、‘秀才’或是‘书呆子’。村里人都是这样,很少有谁会正儿八经地喊别人的大名。喊人大名的感觉,就像是在山旮旯里面硬拗文绉绉的官话一样,奇怪得很。

她对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天踏青他忽然凑过来说,待他考取功名……

气氛太诡异,鱼猴子当场就被吓跑了。

她轻轻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推开他递来的油纸伞时,留在指尖的伞骨触感。

她也记得,穿越女是怎样叫出脸红红的小书生,骗走了他入京赶考的路费。

其实直到穿越女接过那包碎银的那一刻,鱼初月才真正看明白了小书生的心意。

鱼初月闭了闭眼,又闭了闭眼。

她真的不记得书生长什么模样了,但这一刻,面前佛者的神情,却是和那天少年捧出碎银的样子如出一辙。

这是……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捧出心来供人践踏的眼神。

那么,他此刻是在放弃什么?

鱼初月呆呆地看着他。

“书生,是你吗?”

景春明猛然哽咽,别开了脸,单手捂住了眼睛。

指缝颤抖,压抑至极的声音飘了出来:“你说,我该如何渡劫!”

“你先别哭。”鱼初月眨了眨眼睛,平静地说道,“我不是瑶月,我是鱼初月。”

景春明放下了手,缓缓转过血丝密布的眼睛,直直盯着她。

他嘲讽地笑了笑:“是啊,惹了太多债还不过来,干脆诈死脱身,如今又是清清白白一个鱼初月了……”

鱼初月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所以,哪怕你认定我就是那么一个贪婪的坏心眼女人,如今假死脱身,不知道又要祸害谁……可你还是决定要放过我,不渡心魔劫了,是不是?”

若不是决定了要放过她,他的表情又怎会和捧出路费的时候一模一样?

景春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额角和脑袋上不断地迸出青筋:“是,不渡了……”

“真叫我失望啊。”鱼初月冷冷地道,“半步踏入大乘的佛者,竟耽于情情爱爱,还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女人。书生,你爱这个女人什么?爱她容颜绝世?爱她贪婪虚荣?还是爱她自私无情?”

“不是!”景春明蓦地睁眼,“不是!不是情爱,只是执念难消。我决定放下,不是因为你的坏,而是因为你的好。”

“好?哪里好?”鱼初月心头有暗火在烧。她头都有点气晕了。那样的仇恨,他居然能轻飘飘地放下么?他凭什么原谅穿越女?凭什么代替那些死者,放过穿越女?!

景春明俊秀的脸庞半边在哭,半边在笑,他道:“你救过我。八岁那年,我观浪花观痴了,滑进了河里,是你用套狍子的绳套把我救起来的。”

鱼初月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也没什么,要是狗子掉到河里,我肯定比救你还积极。”

景春明:“……”

他咳了一下,缓声道:“方才你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下那邪铃的样子,与你当初把我从河中拉起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鱼初月,你小看我了,我放弃渡劫,不是因为美色糊住了脑子,而是因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你从前的赤子之心。你既能自渡,又何需我来渡你?”

鱼初月看了他一会儿。

半晌,她低低地说道:“景春明,你既然已经认出了我曾经的样子,又为何执迷不悟,还以为我就是瑶月呢?你着相了。”

景春明皱起了眉头:“其中还有内情么?”

“有。”鱼初月的眼睛越来越亮,“我不是瑶月,而且,我还知道她躲在哪里。她藏在守护者之域,等闲不得入!景春明,我需要你渡过心魔劫,成就大乘,帮助我进入守护者之域,撕了瑶月那朵烂蘑菇。”

“你……”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在她的眸中看见了一片怒海,掩在薄冰之下,一旦破冰,立刻便会掀起滔天巨浪。

她用盛了怒海的眼睛凝视着他:“明白没有,我不是你的劫,我们是同伴啊!”

这一片海,携万钧之力直击心灵,景春明震撼难言,知道绝无可能作假。

“明、明白了……”小书生,哦不,小和尚喃喃道。

话音未落,听到洞外传来长剑归鞘的声音,‘铮’一下,令人心头发寒。

鱼初月微微一惊——崔败并没有离开!他都听到了!

崔败带着一身深秋寒气走进石窟。

“金血果秋日开花,春日才结果。一开始我便知道你在撒谎,想骗我离开。”他冷冷地对景春明说道,“你若敢动手渡我的人,我便渡你归西。”

鱼初月心尖一颤,脱口唤道:“大师兄……”

“想要金光玄灵菇,何必求人。”崔败道,“当初我打败满宗弟子,并未去取那所谓的奖励。你若要,回宗我带你去拿便是。”

鱼初月睁大了眼睛和嘴巴,定定地看着崔败。

他逆着光,看不清神色,轮廓上镶着一圈暗金色的光边,像仙人从天而降,拉她脱离苦海。

第19章 缺失的一环

“你若要金光玄灵菇,回宗我带你去拿便是。”

鱼初月呆呆地望着崔败的轮廓。

他听到了她对景春明说的话,也不问问前因后果,就要帮她拿到瑶月那朵蘑菇吗?

哪有这么护短的啊?

崔败又走近一步,声音低沉悦耳:“小事而已。”

好听的男声像一块巨石,‘嘭’一下砸进她的心海,掀起了滔天巨浪。

又是酸,又是甜,又是苦,有狂悲也有狂喜。

片刻之后,她的肩膀重重一颤,捂住口,呜咽出声。

她本是倚坐在蒲团堆里,一时激动失态,身体歪歪地软向一旁,眼见便要撞到石窟壁上。

景春明离她不远,见她要倒,立刻伸出手想要扶她。

冰冰冷冷的剑鞘斜插过来,抵住了景春明的手。

“心劫未渡之前,离她远些。”崔败淡声说着,随手拉住了鱼初月,将她摁回蒲团堆里。

她的身体仍在轻轻地颤抖,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大师兄……”

“嗯?”

这会儿他离得近,虽然脸色有点臭,但眉眼看上去却是柔和了许多,多了些活人味。方才与稽、袁二人战斗得激烈,他的身体隐隐仍在发热,清冷的竹香中多了些血气,靠近她时,身上的气势好像一座沉沉的极有力量感的山,又危险、又安全。

“大师兄若是帮助我撕了那朵蘑菇,我的命便是大师兄的。”她认真地说道。

“命,”崔败冷笑,“就你这小命,自己够用吗。”

她忍不住扁了扁嘴:“我又不会一直这么没用的咯。”

“难说。”崔败瞥她一眼,随手从芥子戒中取出一件衣裳盖住她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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