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完了。
祝福由站姿变成坐姿,他们之间隔着酒和一地狼藉。
他靠着沙发背,头仰在真皮的扶手上,目无焦距直视着漆黑一片的天。
她抱膝坐着,脑袋点着膝盖,视线落在残酒上,满地玻璃渣子和他无力摆放而垂落的手掌。
空气里弥漫着白兰地的醇香气息,过滤到鼻息间,滚落至舌根处骤变沉甸甸的涩。
一瞬寂静,谁都没有开口。
祝福盯着玻璃碎片,窗外的暖灯照进来,将它衬得布满闪光点,每一个带刺的棱角都斑斓惊艳。
在极度自我的错觉里,碎片变成了钻石。
“谢译……”
她开口,声线轻柔得不似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仰头发愣的男人猛地一颤,迫不及待开口自辩。
“她问我能不能不抽烟,我没理会。她问我能不能别离开,我沉默了。
她讨厌跳舞,讨厌回家,讨厌除我以外这世界的所以一切。
也因为我,她继续跳舞,无奈回家,强迫自己与世界和平共处。
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在她一次次的求救信号里,给出的全是错误答案……”
在决定放弃生命之前她是否曾苦苦挣扎,是的。
在漩涡里泥泞翻滚她是否有尝试与外界对话,有的。
那个对话的唯一对象,就是谢译。
如果他准确无误地接收到她的求救信号,故事会有另一个结局。
或许他们的爱情还是以衰败结尾,但至少她能活着,活得再久些。
“我去了别墅,就在她走的前一天。
对着那栋死寂一般的房子喊了两声就停下了,邻居说家里没人,然后我走了。
如果……如果我翻墙进去,砸破玻璃,如果我执意闹出点动静,保安报警,那么她就……就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噬骨的痛苦让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最后的最后,谢译疲倦不堪:“我真该死。”
他将自己全盘否定到一无是处,甚至不畏死亡。
人还在,衰竭消亡的五脏六腑早已随着那个女孩一齐沉入池底,刺骨不觉。
没有谁可以永远停留在十五岁和十八岁。
当年的话,一语成谶。
极具反讽效果的是,永远留在了十六岁的她,以及十九岁的他的万劫不复。
祝福突然懂了大人们口中那些话的意义。
过好当下的日子,从前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十年了,旧事重提也无法弥补当年。
别查了,别执着,也不要凭添伤害。
你想要的真相就是如此,回家吧。
种种隐瞒都有了冠冕堂皇的情感支持。
以死亡收尾的故事太伤了,查一回,经历一回;听一回,再痛一回。
故事里的人物被好奇又无情的探索者打着追求真相的旗帜一遍遍重拾当年。
任凭探究的双脚碾轧腐烂未愈的伤口,无药可医。
惨烈的过去像是一座沉闷的古钟,千万斤负重,笼罩着里面的人,无处可逃。
原来,他们都被禁锢在09年的那场艰难里,谁都没能走出来。
谢译不再说话了,胸口被人卯足了劲地死命攥紧。
也不是多难过,习惯了的麻木不仁的钝痛感罢了。
祝振纲来Z市,就是为了带她走,谢译从一开始就料到了。
将真相全盘托出,他说她知道了真相就会走,谢译慌了大半。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思绪万千依旧无计可施,满脑子只剩下见她这一念头。
到了新陆传媒门口,还是那个男人,又想故伎重演,拙劣不堪。
谢译一眼都看不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糟糕,也不打算伪装什么好脾气。
用不算体面的方式将她占为己有,甚至没考虑她的名声。
太卑鄙了,他认。
她理所应当地生气了,不愿下车,不肯吃饭,不进主卧。
谢译能怎么做,总归是一路错到了底。
他用了最最恶劣的招,用自损万千的方式将从前种种摊开在她眼前。
伤痕累累的年少,背负着抹不去的罪孽,不堪入目且破败全损的一个他。
机械地跳动着的千疮百孔的血肉模糊的心脏,他双手捧着送到她面前。
践踏,唾骂,丢弃,置若罔闻,怎么都好。
他是等待审判的罪犯,任她万剐千刀。
“我救你吧,谢译,我……想救你。”
绝望的沉默里伸出了一双手。
她其实没有动,还维持着从头至尾的坐姿。
她的身后,长出了翅膀。
空洞的眼里聚了光,缓缓慢慢,找到了焦点。
男人阖眼,胀得通红的眼眶轻微颤动,尘封了无数日夜的心脏转而复苏。
他比她幸运。
天上的漆黑逐渐冲淡,变灰,变浅色,变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在客厅的角落里。
困顿的女孩靠在男人的胸膛,被水弄湿了的领口已经干了。
男人伸手怀抱着她,用一个极为扭曲且不舒适的动作,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自若。
两人的脚边是一地碎渣,少了斑驳障目的虚假光辉,他们从钻石回归了碎片。
一切都变得真实了,能抓在手心里的微妙实感。
六一儿童节快乐。
今天,记得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