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选择以国王的名义下达撤退的命令,也可以选择以自己的名义下达。希恩将军在接到密令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他面临着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而他已经以最惨烈的方式,为他效劳的君主填上了不可更改的回答。
不论是白金汉公爵,还是国王,他们都没有看错人——希恩将军,的确是这个帝国中最优秀的将领之一。
“陛下?”
内务总管轻声提醒国王下面的人还在等他的决定。
国王坐在桌前,灯火下摊着尚未书写的令状。
他看着窗外。
在平定北地叛乱之后,国王曾经问过在战争中立下许多战功的希恩将军,想要什么嘉赏。当时军队还驻扎在博马里城堡,希恩将军透过窗户看插上博马里塔楼的蔷薇王旗,沉思了很久,说。
“如果可以,我希望未来的某一天,我能够接替公爵大人,成为罗格朗的帝国骑士。”
威廉三世会死去,白金汉公爵会陨落,一代人一代人的离去,但是一头雄狮的陨落不代表这个国家从此失去依靠,终会有新的雄狮从血与战火中走出。
现在,希恩将军,他已经证明了。
他的确能够接替白金汉公爵,成为新的帝国骑士。
——他已经是帝国骑士了。
过了很久,国王终于提笔开始写下颁给所有罗格朗人的令状。
接过国王书写好的令状后,内务总管低头看了一遍,只觉得手上这张纸重达千斤。
这是一份半演说半命令的令状。
令状的后半截,字痕深得像是刀刻一般。
“……只要最后一个罗格朗士兵还未死去,那罗格朗帝国就永不灭亡。我将以罗格朗帝国君主的身份,与每一名骑士一起奋战到底,我将为这个国家流尽每一滴血,将使蔷薇之旗永不倒下。”
“我以罗格朗君主的名义,请求所有罗格朗的人民,不论你们身在何方,请你们与侵入家园的敌人抗争到底。罗格朗的未来就在我们所有人手中。”
“帝国的荣耀不容玷污,帝国子民之血不容亵渎,叛徒将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在此我下令——”
“追夺希恩·罗兰斯特东南防御线统帅一职,追夺在希恩·罗兰斯特的伯爵爵位,收回一应给予希恩·罗兰斯特的领地。”
“委任萨尔·考特为蔷薇铁骑总将。”
“叛徒当死,举国而战。”
……
内务总管带着这份令状退了出去。
国王孤独地坐在房间中,他沉默地看着窗外。
漫漫长夜,黑夜永寂。
作者有话要说: 翻了翻上一章的评论,在这里做个解释。
蔷薇铁骑的撤退,这一事件,可以说有历史原型,也可以说没有历史原型。之所以说有,是因为历史上有太多不得不做出的战略性撤退。而说没有原型,是因为它不是具体地根据一个两个军事史上的撤退来写的,而是综合了较多的类似战役决策来写的。
在战争中,很多时候,不得不在局部战局上进行撤退。比较为人熟知的撤退如敦刻尔克撤退为二战的胜利奠定基础,红军长征的撤退保证了有生力量,苏联西伯利亚撤退是击败希特勒的重要一环等等。战争不是死磕硬怼的理想化游戏,撤退对于撤离区的人民来说虽然是残忍的,但是往往它是不得不做的选择。
首先是,为什么“人口不多”不带着整座城的人一起走。
对于处于中世纪罗格朗人口的情况,参考了中世纪的英格兰。以英国史学家d.m·帕利泽在《不列颠城市史(6001540年)》的观点,中世纪晚期英格兰城市化水平达到百分之二十以上。而当时的大城市人口数目可达10000~80000。这个数据在今天看来,似乎真的很少,但我们必须将它放在中世纪,人口密度低,生产力低的背景去看。而且,中世纪的大城市会对周围地区形成一种辐射,因此中世纪的战争才有“围城”为主的现象,一旦关键的城市城堡被攻陷,就将辐射影响到周围的小城镇以及所有村庄。
即使不算上主城周围辐射影响到的小城镇和村庄,光就布巴斯城内的数万平民,也是绝对不可能带走一起撤离的。一、中世纪的组织能力很有限,想要迅速地撤离一整个城市的人,以当时的人力物力和地方系统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实上,就算是放到科技发达经济发达的今天,想要紧急组织一个人口数万人以上的城镇进行撤离,也是一件复杂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事,甚至往往还会因为恐慌造成意外伤亡】二、当时蔷薇铁骑是处于紧急撤离状态,携带平民只有拖累整支军队的行进速度——请不要把平民的行进速度与行军速度相提并论。如果蔷薇铁骑照顾平民的行军速度,那么只会平民与蔷薇铁骑一起覆灭。如果不照顾,那么和让他们直接去死也没有区别。
在紧急情况下的战略撤退,是很难兼顾平民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几乎将整个西欧大陆拱手让给了德国。看看当时的丘比尔怎么说的“欧洲大片的土地和许多古老著名的国家,即使已经陷入或可能陷入秘密警察和纳粹统治的种种罪恶机关的魔掌”。而我们最为熟悉的红军长征同样只是带走了军队,而不可能带走根据地的百姓们。
其次是为什么平民不抛弃财产逃跑……
让我们看一段话“英格兰在法兰西的王国虽然崩溃得很快,但是仍造成了人道灾难。一座又一座城镇被攻陷,潮水般的难民被迫逃亡,妇女肩扛尽可能多的财富艰难跋涉到乡村,用亚麻带子把孩子绑在自己身上”。
这是《空王冠:玫瑰战争与都铎王朝的崛起》中对1449年,英国丢掉了诺曼底后,英格兰在法国的领地上人们面临的情况的描述。固然,有一部分人能够逃到更安全的其他城市去,但是更多的是无力逃到那么远,只能逃进乡村的人,以及没办法逃,只能留在原地的人。抛弃财产逃难……这和直接让平民去死没有什么区别,而如果带着财产逃难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很难。而且,中世纪的普通人经济抗风险能力很差,离开了居住地之后,就算一时躲避了敌人,等待他们的结局也常常是潦倒困苦至死。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就算是在现代这种国家综合实力增强救济能力增强的情况下,遇到地震还会有很多人不离开家园,那更何况是中世纪的人。而且,今天中东局部热战,叙利亚照样有很多人顶着炮火居住在当地。
说很容易,现实很艰难。
除此之外,前文已经解释过战争中的“劫掠平民”的问题。平民逃到小城镇,逃到乡村,对于以劫掠为目的的庞大军队而言,其实没有差别。一旦作为战局“棋子”的城市城堡被攻陷,那么它周围的小城镇和乡村一起倒霉。这也是为什么蔷薇铁骑撤离布巴斯【前章笔误打错城市名字,已修】后,人们那么绝望。
最后,是希恩将军的结局问题,他为什么要那么“蠢”地留下来为了道德任由平民杀死自己。
关于为什么要撤离布巴斯的原因,在文中已经有了详细的解释,这里主要再说说希恩将军这个人的结局。他不是因为良心的谴责而死的,不是因为道德而死的,他是为平息民愤而死的。
在局部上,对于布巴斯城的人们来说,蔷薇铁骑焚烧掉了粮仓,不仅是断绝了神圣军的补给,也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的绝望和愤怒是强烈且正常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布巴斯对下达命令的人的仇恨是无法化解的,希恩将军留下来,是为了将仇恨转移到自己身上,让蔷薇铁骑顺利撤退。
【另外一提,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认为布巴斯的平民们愤怒和绝望以及他们的举动,就是该死的……他们不是不想保护自己,不是只想寄希望于别人。他们是丧失了保卫自己的希望与能力。而作为战争中,被牺牲的无辜者,他们同样是战争里百万哀魂之一。】
而对于整个战局,对于举国而战的罗格朗来说,布巴斯沦陷,东南沿海沦陷之后,民愤需要一个宣泄点。而正是这一点,注定了希恩将军的结局。
当他对萨尔说出“国王没有下达任何命令”的时候,他的结局就注定了。他为自己做出了抉择。为了平息民愤,为了凝聚人心,为了保证罗格朗在战争前凝聚起来的民族意志不溃散,需要有一个人来背负这个骂名。
一个足够位高权重的人。
希恩将军的身份,他是蔷薇铁骑的将军,是东南防线的负责人。他的身份足够高,只有他这个级别的死了,且受到“大快人心”的惩戒,人们的愤怒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消除被压下——人民需要信念。
他不得不死,且注定一身污名地死。
他不是为了道德去赴死的,他是心甘情愿地为了罗格朗,为了战争的胜利去死的——他知道自己的结局。
他是这场战争里,一个悲剧性的牺牲者。
战争不是儿戏,战争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没有之一。
战争,永远拥有着最冷酷的内核。在战争中,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国王、将军、士兵、平民……所有人的命,所有的灵魂,都在战争这台巨大机器里被撕扯着,谁也无法挣脱。
第159章 举国而战
国王那封半演说半命令的令状被安排着以最快的速度传遍罗格朗。
公众如沸水般翻涌的不满情绪终于被压了下去。谁都知道, 希恩将军原本是最受国王重用的将领。他曾经策划过针对国王的刺杀,但国王宽恕了他, 并委任他为自己第一支亲兵铁蔷薇的将军。而此后, 国王对希恩将军的重视一直颇为引人瞩目,不仅在北地叛乱中委任他为中军主将,还是罗格朗眼下这场战役开始时将东南防线的决策权交与他。
甚至, 有人在私底下开玩笑说,如果不是希恩将军没有蔷薇家族标志性的银发蓝眸,那真要让人怀疑希恩将军也是国王的另外一个兄长了,否则国王怎么会如此厚爱与他。
而眼下,希恩将军的怯弱致使东南沿海被神圣军占领, 无疑令国王震怒不已。
追夺职位,爵位与领地, 这些惩戒, 传达出了国王的暴怒与决心——在罗格朗子民的生命面前,哪怕是他最重视的将领,他也不会有所偏颇。
国王连自己最重视的将军都除以这样严苛到称得上将他钉于耻辱柱上的惩戒,而导致东南沿海沦陷的希恩将军又已经死于布巴斯人民之手, 公众的愤怒终于平息了下来。
国王在公开令状中“我以罗格朗君主的名义,请求所有罗格朗的人民, 不论你们身在何方, 请你们与侵入家园的敌人抗争到底。罗格朗的未来就在我们所有人手中”在国难面前,起到了前所有未的号召力。
全国各地,都为“罗格朗的未来在我们所有人手中”所激励着, 连半大的孩子都拿起了简陋的武器。
希恩将军命令蔷薇铁骑撤离布巴斯导致海上神圣军侵占东南沿海,之所以会引发如此广而强烈的愤怒,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它使罗格朗人前所未有地清楚看到这一次如果战争失败,他们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被屠杀,被掠夺,沦为奴隶,从此居无定所,尊严不复。
海上神圣军的推进被科雅山地和科雅邦国诸要塞诸城堡阻住了前进去路。而当他们像以往一样,分散兵力到城乡收刮,以劫掠物质补给自己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国家所有人都在发疯。
在海上神圣军中,深渊联盟诸国负责人,威尔杜安在自己的私人日记里记述了这段时间的变化。盛夏末的时候,他们还沉浸在自己取得的胜利里,而秋日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国家对他们露出的刀锋上的寒意。
“……我们被拖在东南这一带了,我们的士兵进行收刮的时候几乎没有办法分散行动。因为一旦有士兵落单,……那些暴民就会袭击我们。尽管那些人的武器很笨拙,毫无武艺,但是他们不吝惜自己的性命。”
“我们的士兵有些人已经开始恐慌,难道我们自己会认为士兵真的是什么为了寻回圣主荣光而战的虔诚者吗?圣主啊!难道我们自己还不清楚他们其实都是些什么货色吗?在神圣军的队伍里,掺杂了多少穷鬼,破产户,盗贼和劫匪……”
“他们可不是来把神像请到蔷薇花上的,他们就是为了发财才渡过深渊海峡来到这里的。如果连命都没有了,那么再多的金钱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在写完这篇日记后,没几天,威尔杜安就在带领士兵收刮当地粮草的时候,遇到了一支由镇民武装起来的队伍的袭击。
最令人心生不安的是,在袭击他们的人中,一位还没到成年人胸口的男孩被抓住的时候,紧紧握着手中断剑的剑柄,看他们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再是孩子。
“我爸爸死了,我哥哥死了,所以我拿起了他们的剑。”
男孩临死前这么说。
战争本该是属于大人的舞台,如今孩子们却也拿起了刀枪。
正如罗格朗国王普尔兰在公开信中的那句话:
叛徒当死,举国而战。
这是真正的举国而战。
在东南沿海,这一段相对于整个罗格朗版图而言,就像一条封带的领地上,每一片土地都浇灌满了鲜血。
“毫无疑问。”
曾经在攻占科思索亚港时,命令士兵屠城还能举杯高呼“干杯”的威尔杜安当天晚上颤抖着手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这个国家疯了。”
………………
夏过秋至,本该是收获的季节里,风拂过空旷的原野。
圣地神圣军登陆,罗格朗的主力军队也抵达中部预定的战线,两军即将对垒,正面的大战在即。
在约林郡的作战会议室中,参谋们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与以往不同的是,站在作战会议室中的不仅仅只是高级将领们。以一名老将的话来说,就是“参与对战争决策讨论的人仿佛干什么的都有”。
这句话略微有些夸张,但是大体上没有错。
得到国王恩准,能够参加讨论的人不仅有将军,还有间谍组织的头子,国王此前建立的罗格朗交通负责部的部长,俗称“黑翼”的地方民情委员会成员,疯疯癫癫的军事设计师,满脑子数字的皇家学院科学家……对于传统的将军们而言,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但他们的国王以前就是位暴君,现在任性的脾气仿佛也没有改多少。
在这张战争里,国王以堪称高压的手段逼迫着自己的军官们迅速地接受一个军事计划的新模式。以往的战争作战计划存在太多的临时开战后的临时起意。而这一次国王铁了心要求他的军官们对每一场他们即将面对的战争在理论上拟定出不同的作战计划,而这些作战计划还有综合考量到诸多方面的因素。
他甚至会让皇家学院参与此次战争的随行数学家尽最大努力地去计算他们的物资和武器损耗和分配情况……
在以往的战争里,可以说大多时候,军队是没有“后勤系统”这个概念的,这方面往往是一笔糊涂账。而这一次,那群数学家和军需官正用他们的头发,竭尽全力地在将这些乱麻梳理得清楚一些。[1]
愿罗格朗英魂保佑这些可怜人,希望他们不要被折磨到发疯想去跳城墙。
不过,颇有不习惯,但大家很少有什么怨言。
因为国王始终和他们一起,在作战地图旁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不眠夜。
尽管国王的这些安排带着一股“暴君”的独断,但是他似乎没有在行军打仗上从头到尾当个独断暴君的想法。
除了一些关键的出人意料的时刻,他会以不容反驳的姿态做出最果断的抉择——那在抉择在事后往往被证明了是正确的,至少是能够获得最大利益的。而在其他时候,他更多的是扮演一个聆听诸多想法,然后给出自己的评价和意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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