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1 / 1)

不久,在京城里的所有子孙都到了,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他这一生,长大成人的儿女共有三十多个,十九个儿子,十五个公主,他们又替他生了许许多多的孙辈,年长的已成家立业,第四代已在襁褓,年幼的才牙牙学语,天真可爱。

“都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

“父皇!”

“皇祖父!”

他们抬起面孔,无论真情假意,皆是眼眶微红,涕泪难忍。

他坐在椅子上,一个个慢慢看过去,想要记住他们的脸:“很好、很好,都是好孩子。”

儿孙绕膝,盛世太平,他这一生,总算对天下、对自己有了个交代。

“皇祖父。”皇帝勉强叫了声,“御医来了……”

他摆了摆手:“是时候了,不必如此,人皆有一死,我毕竟……”顿了顿,苦笑道,“我毕竟只是个凡人。”

能活过百岁,已是她昔年的馈赠。

“我如她所言,无病无痛,活到寿终。”随着死亡将近,那些轰轰烈烈的事反而记不大清了,唯有昔年和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逐一浮上心头。

原来,几十年来,念念不忘到而今。

“当年,她说盛世,我说未至,到了今天,方才不负所托。”他突然开口说起往事,不知道是说给他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无愧于心,就是不知道她是否修道有成,过得好不好。”

皇帝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卓煜低下头,抚摸着怀中的木匣,淡淡道:“我死以后,将此物与我同葬棺中。”

“是。”皇帝应下。

卓煜又道:“其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紫宸宫留给你,白露宫我带走了,今后与我同埋地下,也免得她回来时,不认得住的地方。”

她走以后,白露宫就此封存,再也没有住过别人。可是,他总是会死的,后来的子孙不会再惦记着她,许是会再住人,许是就此拆了。

所以,他要把白露宫带走。

“我死以后,你多半是要完成你父亲的意愿,替贵妃追封的。”他弯了弯唇,笑意凉薄,他的儿子顾念他在位,不敢追封贵妃为皇后,可是他死了,一个尊位总是少不了的。

皇帝鬓边有了汗:“孙儿万万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死都死了,还能拦着你不成?”他淡淡道,“皇后的位置,她是早就不要了,只是贵妃……呵,也罢,你要封就封吧,埋得远远的,别叫我瞧见,活着的时候是给你父亲脸面,死了就别来烦我了。”

皇帝哭笑不得,恭敬地应下了:“是。”

沉默了会儿,卓煜又道:“我死以后,神女祠怕是要就此荒废了。”

当年,有个后妃被归尘子玷污,不得已,只好一死。她问为何错在归尘子,却要那个女人自尽?他回答说,世道如此。

她就没有再说。

他不知错在何处,后来时时想起,慢慢揣摩出了些许她的心意。

于是,二十年后,他以皇后修道有成为名,为她建了神女祠。

神女祠里收下了许多被抛弃的女婴、失贞不洁的未婚女、为夫休弃的下堂妇,他勒令她们侍奉神女“赎罪”,从内库拨了钱财,供养她们直到终老。

即便身为帝王,也有改变不了的世道。

他能做的,便是在世道之下,给那些女人一条活路。

如此,她会满意吗?会不会高兴呢?

只可惜人力有穷时,他是会死的,不能永永远远地替她留下这一方净土。

他做到了今生能做的一切,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能了。

卓煜轻轻地叹息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有些累了。

耳畔响起被压抑的哭声。

真奇怪,平时他们喊得再响也听不见,现在却耳聪目明得很。

“陛下。”他又听见了,不过这个声音耳熟又陌生,仿佛是阔别许久的故人。霎时间,无数往事争先恐后地涌上了心头,历历在目,好若就是昨夜才发生的事。

记得月下初见,你娉娉袅袅,宛若山中精魅;记得一路相送,你处处照料,我谑樊姬之德;记得白露宫里,恩爱又缠绵,恍若温柔梦乡;记得花朝月夜,共听寻仙记,叹过仙路难走……

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陛下!”

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弯起了唇角:原来真的是你,你来接我了吗?

“卓煜。”她哽咽着,轻轻说,“永别了。”

永别了,渺渺。

他想着,永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荏苒七十年,巫山梦已觉。

山陵自此崩,尘缘永断绝。

第227章

半年后。

飞舟降落在了陌洲的“小天义城”, 也就是曹飞当年献出的曹城。

城池不大,但十分热闹,街道上店铺林立, 生意很是兴隆,修士来来去去, 脸上带着一股蓬勃向上的活力, 与昔日的苦闷压抑大不相同。在贯穿城池的主道上, 有着各大门派在此设立的驻点, 为的是每隔十年轮流来此收徒, 闲暇时候也做些生意。

丹心门卖丹药, 御兽山卖骑兽(季家的生意肯定受到了冲击),仁心书院开书铺,三大门派什么都沾点儿。

殷渺渺寻到了自家门派的标识,出示了令牌, 顺利地在门派的据点里住了下来。没过多久, 一个曹姓的修士前来拜见,他是曹家的人,曹氏一族离开陌洲时, 他因为家中妻小在此,不愿离去,故而留在了天义城里,接应后来从冲霄宗赶来的修士。

“见过两位前辈。”曹修士恭身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了。”殷渺渺笑了笑,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不敢。”曹修士的态度十分谦卑, 整个曹家都是依附于翠石峰, 他虽然留在了陌洲,可也凭借着殷渺渺的关系混了个不错的职位,得到了不少资源,故而她一来,他马上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赶了过来,“不知前辈此次来陌洲,可是有什么吩咐?”

殷渺渺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对于魏家的矿石,你知道多少?”

曹修士略一思索:“不知前辈是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

“你且说来。”

曹修士详细地说了起来:“魏家是大约在三百多年前起家的,凭借的便是陌洲西北处的三条矿脉:一为灵矿,产灵石,二为铁矿,产铁精,三为玉矿,产玉石。其中又以玉石为佳,以此制成的玉瓶玉匣,可以很好地封存丹药或其他灵植的药性,很快在陌洲名声大噪,而魏家也以此成为了陌洲的四大家族之一。”

“就是这样?”殷渺渺思忖道,“他们家,没有像谢家封灵毒一样的东西吗?”

曹修士想了想,说道:“那倒是没有,魏家地处偏远,与其他三族关系平平,不像季家喜欢开万兽大会那么张扬,也不像谢家行事狠辣,大家对他们所知甚少。”

“没有什么传闻吗?”

曹修士犹豫了下:“传闻的话……倒是有那么几个说法,只是全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殷渺渺道:“不要紧,你说。”

“前辈应该也知道,四大家族当权的时候,我们小家族和散修生活不易,有的不得不依附于四大家族,有的干脆就湮灭了。不过,就算谢氏狠辣,依附于他们的人,也比投靠魏家的多不少。”说到这里,曹修士不由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因为进了魏家矿洞的人,没有谁离开过。”

殷渺渺心中一动:“死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

殷渺渺点点头,沉吟少时,问道:“谢家落败以后,剩下的人去了何处?”

“谢家名声不佳,大部分人都离开了陌洲,只有少数旁支还在。”曹修士生长在曹城,对于城中的事极为了解,“前辈可是想找什么人?”

殷渺渺道:“当年谢廖联姻,不知道廖家的那个女修可还在此处?”

曹修士面露讶色:“原来廖道友真的与前辈相识,她一直在城中。”

“哦,她说认识我?”

曹修士听出了点弦外之音,迟疑道:“她说是与前辈有旧,因而……”

殷渺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家败了,廖雨带着谢臣俊的孩子想要站稳跟脚,多半是假借与她相识,得到了冲霄宗的庇护:“无妨,她与我的确有过一面之缘,既然你认识她,就麻烦你叫她来见我。”

“是。”

曹修士走后,云潋才道:“师妹不必如此,休息几日再查也不迟。”

殷渺渺笑了笑,宽他心:“师哥,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是……”云潋迟疑着。

“真的不要紧。”殷渺渺深深吐了口气,平静地说,“我只是断了尘缘。”

她从梦里惊醒的刹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尘世的羁绊被斩断了,像是镜台被拂去了蛛丝,像是风筝被扯断了线,解脱了,也永远失去了。

他死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惦记着凡尘了。

那段失忆流落的岁月,彻彻底底地翻过了篇章。

对于修士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飞舟上的日子极其平静,她有足够多的时间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今时今日,她虽然难免怅然怀念,可是理智已经回归,不会再为之影响了。

“我会……”她顿了顿,咽下了喉头的涩意,“我会永远记得他的。”

时间可以带走凡人的寿命,带不走回忆。

只要她一直记着他,他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至少,在她心里,他永远都在。

足够了。

*

廖雨是个乖觉的人,听了曹修士的传话,隔日便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拜见。

多年不见,她的城府未有半分减弱,面对殷渺渺这个用孩子威胁过她的人,对儿子说的却是:“快来拜见前辈,当年你出生的时候,还是前辈替你接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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