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答道:“法师说,需个晚辈子女为陈淑妃祈福,安乐公主自告奋勇去皇寺后山的保崇庵带发修行三年,三年之内不说亲嫁娶。如今,云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事了,纷纷称赞安乐公主至纯至孝。”
李铭脸色十分难看,他令从人退下,一怒将面前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到地上。
李固和李卫风面面相觑,出声:“大人?”
“什么东西,不过城门小吏之女!”李铭骂道。
陈淑妃出身云京城城门小吏之家,因入宫得宠,带得陈家鸡犬升天。先皇后故去,陈淑妃宠冠后宫,陈家俨然一副正经国舅家模样。
李卫风劝道:“大人息怒。”
李固却道:“敢问大人因何发怒?”
李铭恨恨道:“我前几日才入宫为四郎求安乐公主,转头她安乐公主就带发修行去了,好,甚好!”
李固掩不住眼中惊讶。
李卫风则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说:瞧,你猜错了吧。
李固稍加思索,抱拳:“大人,宝华公主乃是先皇后嫡出,性子看着也好,大人何不为四郎求宝华公主呢?”
“宝华公主……求不到了。”李铭挥挥手,情绪十分恶劣,道,“真当我稀罕她么?有母短视如此,就会玩这些内宅后院的把戏,女儿又能聪明到哪里去。罢了罢了,天下淑女千万,我李铭还给儿子寻不到一个合心的新妇不成!”
“好了,你们退下吧,我一个人静静。”他说。
李固和李卫风行礼退下。
“你居然还有料错的时候。”离开了书房,走远些,李卫风低声笑话李固,“大人看上的是安乐公主。”
李固却回头望了一眼书房方向,眉头蹙起。
李卫风看到,收了调笑的态度,低声问:“又怎么了?”
在李铭的一众义子中,他和李固在沙场上有着过命的交情。李固看事颇准,李卫风对他一向信服。对外,李卫风是兄,李固从不与他争什么。实际上两个人之间,是李卫风唯李固的马首是瞻。
李固却道:“没事。”转身迈开步子。
适才,大人没说他没求宝华公主,他说的是宝华公主“求不到了”。
为什么求不到?
只是这事触了李铭的霉头,李固却不能再去追问了。
他只能将这疑惑压在了心底。
他想,本以为她可以嫁到河西去,如今天下隐现乱象,他们河西兵强马壮,嫁到河西总比嫁到别的什么地方强。
如今……不知道她会嫁到哪里去,她将来所嫁之人,又能否护得她平安呢?
他只是李铭的十二子之一,屈居人下。这些淡淡的思绪,只能隐藏在平静无波的面孔之下。
第11章
安乐公主要去保崇庵带发修行为淑妃祈福的消息也传到了朝霞宫。
“安乐公主,淑妃娘娘……”林斐呢喃,“狡猾……”
“没必要。”谢玉璋说。
她们自然不知道安乐公主之事,纯是因为淑妃不愿意将女儿远嫁到河西才闹腾出来的手段。她们两个人都以为,淑妃是唯恐一招不够保险,才又另出一招,确保安乐公主不会被和亲到漠北去。
淑妃这一手,令林斐心头更加沉重。她夜里甚至好几次都做了同样的噩梦,巨大车轮碾来,将她和她的公主都碾得粉身碎骨。
她夜里惊醒,一身冷汗。
谢玉璋也醒了,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的湿发,低声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林斐歉意地说:“我吵着殿下了吧,我回去睡吧。”
她说着,便要起身。谢玉璋却按住了她的手臂,一翻身抱住了她:“不要走,跟我在一起。”
这些时日谢玉璋表现得都很平静,可原来在夜深人静时还是这般柔弱,需要她来呵护。
林斐搂住谢玉璋,轻轻拍她的背,哄她:“不走,不走,继续睡吧。”
林斐和谢玉璋熏一样的香,她们对彼此的气味熟悉至极。在这熟悉的气息中,两个人渐渐沉入梦乡。
这一次,没再做噩梦。
时光很快过去,漠北汗国的使团入京已经有半个月。
时间进入了七月,这一日还未到午膳时间,便有含凉殿熟识的內侍来传,皇帝要召见宝华公主。
林斐塞了个赏封给內侍,问:“可知陛下传唤公主是什么事吗?”
內侍没有像平常那样笑眯眯地收下,直往外推,道:“这个咱家可不知道。”
这传话的內侍不知道来过朝霞宫多少次,这反常的姿态令林斐揪心。
內侍平日里没少从朝霞宫拿赏封,他犹豫一下,还是低声说:“陛下早朝之后,又接见了汗国的使者。”
“知道了,多谢公公。”谢玉璋颔首,示意林斐不要再多问。
林斐心中沉重,面上还得维持着镇定,指挥着宫娥,取了件银红洒金百蝶穿花的冰绡大袖衫来。
谢玉璋抬起手臂,宫人服侍她套上了大袖衫。
內侍偷眼看着,宝华公主谢玉璋一身贵气,美丽的脸庞被映得莹莹生辉,妍丽无匹。內侍却低下了头去,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笑欢喜赞叹。
谢玉璋瞥了他一眼。
皇帝不喜林家,因而也不喜欢林斐。林斐从来不随着谢玉璋去皇帝那头,这一次亦然。她只能在朝霞宫里焦灼地等待。
她上一次内心有这种焦灼之感,是乍闻得祖父撞死在金殿之上,父亲已被下了大狱,凶恶的兵丁围了林府,却还没有人来宣告他们的罪名的那段等待的时间。
既恐惧,又无力。
林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命令宫人打开了面向中庭的槅扇,她便坐在那里,望着葳蕤的庭院。
林斐是从小精心培养出来的世家贵女,她面沉似水、正襟危坐的时候,腰背挺得笔直,连衣角都不会抖动分毫。宫人们不由自主地便放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
这种带着压迫感的沉寂持续到谢玉璋归来。看到谢玉璋面容平静,脚步甚至带着轻松,宫人们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只有林斐抬头凝视谢玉璋的面庞,眼中没有任何喜色。她微微躬身行礼,身体随着谢玉璋的走动转动方向。
谢玉璋迈过去,敛了裙子,在她身旁的正位上坐下。
挥挥手,宫人们潮水般退下,谢玉璋并林斐一同坐在那里望着中庭,谁也不开口。远处廊庑下,宫人们隔着庭院遥遥看过来,面面相觑。
过了许久,林斐涩声道:“殿下?”
谢玉璋却感到说不出来的平静。
“父皇告诉我,要以我和亲漠北。”她说。
比起这早就预测到了的命运,林斐更心痛于谢玉璋的这份平静。她天真的殿下,不该是倍受打击,伤心落泪才对吗?她的难过被压在了哪里,为什么要这样压制?
“公主……”林斐温柔地伸手覆住谢玉璋的手,轻声说,“想哭就哭吧。”
别忍着,别憋着。强烈的情绪压抑着,最是伤身。
谢玉璋却说:“哭过了。”
是了,被一向宠爱她的陛下亲口宣布了未来这样的命运,怎么能不难过呢。林斐黯然。
正想说些什么安慰谢玉璋的时候,却听谢玉璋说:“我做女儿的,要去为国效力,远嫁漠北,再不能在父皇膝前尽孝,怎么能不哭一哭呢?你放心,在父皇面前,我已经哭过了。”
林斐愕然抬眸,几乎不认识谢玉璋了。
谢玉璋重生回少女时代,已经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她常常处在抑郁、晦暗、恐惧的心情里。
她知道未来的命运,她知道自己头上悬着一把刀。可现在,当那把刀终于落下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惧未来。
谢玉璋此时深刻意识到,原来人的恐惧,更多是来自于“未知”二字。
即将面对的一切,她都已经经历过一遭,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情竟然奇异地宁静平和了下来。
“难过什么呢?”她温柔地笑着,握住了林斐的手,“对已经既定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要想的是以后该怎么办。”
【对已经既定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要想的是以后该怎么办。】
——不知道多少次,在她要撑不住的时候,林斐就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这样告诉她。
她们握着彼此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熬过来了,熬到了一起活着回到云京城的那一天。
林斐的泪珠在膝头印出了两点斑痕。
她的殿下啊,那骑着四蹄踏雪的宝马,将她从可怕的命运中拯救出来的小殿下啊,什么时候竟成长到这般地步了?
林斐抬起头,面颊上犹有泪痕,却露出了笑容:“殿下说的对。”
谢玉璋笑了。
林斐以衣袖拭干面颊,人已经恢复了冷静从容,问道:“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玉璋道:“三日后,父皇要大宴使团,我想在宴席上献一支舞。”
这些天思绪太重,此时林斐才陡然发觉,从前爱舞如命的谢玉璋竟好像已经许久没跳过舞了。
“公主。”林斐难过地道,“咱们称病就是了。”
谢玉璋脸上却露出奇异的微笑:“跳啊,为什么不跳。这大概是,我在云京城跳的最后一支舞罢。”
前世的今日,她被召去含凉殿,她的父皇只是告诉她他想在三日后的宴席上看她的舞。她欢欢喜喜地准备了三日,在那日的宴上一舞惊艳了众人。
就在她又得意又开心的时候,漠北汗国使者开口为阿史那汗求娶她。她的父皇当场允了。
她呆若木鸡地站在大殿之上,四周投来的全是同情、怜悯的目光。她浑浑噩噩,是被宫人们拖下去的。
后来她几经周折,终于回到了云京。她那如丧家犬般的父亲,想将她这女儿像舞姬一样献给新帝。
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一直一直扎在那里,一碰就疼。她为了拒绝,挑断了自己的右脚筋。
可原来,早在那之前,她这父亲已经将她作舞姬一般地献给胡人了啊,她想,从前她真是天真呢。
今日,她当面问了皇帝,是否要以她和亲。皇帝才没像前世那样哄着她瞒着她,不得已承认了。
皇帝还流了泪。
皇帝哭,她也哭。
“女儿以后不能尽孝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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