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侧头一看,就发现他的脸上只有一个表情:看你吃瘪我真开心。
昭夕:“……”
昭夕:“尤其是脸皮,这点最足,不得不服。”
插科打诨间,车开往地科院的方向。
昭夕半路想起什么,跟他解释说:“我和老板娘是旧识。”
“忘年交?”
“可以这么说。”
她想了想,说:“我之前拍的两部电影,其中一部的原型其实就是她。”
程又年没说话,安静地坐在一旁听。
“她叫温宛,以前也住在地安门,和我家只隔了一条胡同。我还是个穿裤衩的小不点时,常爱去找她玩。她家有很多书,她本人又会弹琴又会画画,我那时候很崇拜她。”
“当然,喜欢她还因为我妈成天说宋迢迢这好那好的,温姐姐比我们大十岁,宋迢迢再好,也比不过她。所以我常拿她来反驳我妈,以此论证宋迢迢并没有多好。”
程又年笑了。
昭夕给他讲了个很简短的故事。
那时候的她过于年轻,并不懂很多事情看起来,并不是表面上尽如人意就叫完美。
温宛看上去家教良好,知书达理,但直到她二十四岁那年,搬离地安门时,昭夕才得知,温宛并不是温家的亲生女儿。
温家父母无法生育,就从农村里找到了一户重男轻女的人家,抱回了年幼的小女孩,取名温宛。
温家条件不错,给了温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教她读书写字,盼她成龙成凤。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养父母盼了大半辈子,才盼来这么一个女儿,于是将前半生的所有厚望都寄托在温宛身上,一心期盼她照着他们刻画好的道路,一步一个脚印。
温宛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的确勤奋刻苦,尊敬父母。
温氏夫妇也不同于别的养父母,没有隐瞒她的身世,而是从小就告知她:是我们把你从农村里抱回来的,你要努力才对得起爸爸妈妈的付出。
于是温宛从小就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生怕自己不够努力,就会被送回农村。
倒也不是惧怕原生家庭条件苦,只是亲生父母既然能把她送人,想必根本就不会欢迎她再回去。
她战战兢兢地长大,在父母规划的人生坦途上循规蹈矩,片刻不曾偏离。
她热爱文学,可父母说文科没有出路,理科才是硬本领,于是她在分科时不得不弃文从理。
高中时因多才多艺、性格温婉,有慕少艾的男生跟在她身后偷偷塞情书。
在温宛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书包里的信被母亲发现,父母商量一夜,也未告知她,次日就亲自找到了学校,要求校方对那个男生作严肃处理。
事情闹开后,温宛变成了大家敬而远之的边缘人物。
再后来,读哪所大学,选什么专业,父母通通一手抓。
温宛曾多次与父母谈心,试图争取一点自由,可父母一心认为是他们倾尽所有,才把她从山村里带出来,如今她翅膀硬了,就要当白眼狼。
……
成长过程里,不但父母如此,亲朋好友也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你将来成才,一定要感谢你的父母。”
“你有今天,都是他们的功劳。”
“没有他们哪来的你。”
“你一定要听他们的话,好好孝顺他们,否则就是忘恩负义。”
大学毕业后,谨遵父母之命念完金融的她,又被家中打通关节,送入了全球五百强的企业。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来临,父母安排了一场相亲。
男方其貌不扬,势力且大男子主义,学历也并不高,与温宛相去甚远。唯一可观的,是对方身家千万,并且,男方父亲是温宛养父的顶头上司。
温宛与父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耳边重复多次的,仍然是从小听到大的那些话。
一直被镇压在养育之恩和孝顺女儿的大山之下,与父母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摩擦里,温宛从来没有赢过。
他们像从前一样,认为自己是过来人,在做对女儿好的决定。
“人生在世,风花雪月都是一时兴,起日子过好才是最终目的。爸爸妈妈不会害你。”
他们摁着她的头,非把她嫁给那个人不可。
昭夕说起过往,抓着方向盘的手都紧了紧。
程又年看见她指尖泛白,显是过度用力。
“昭夕。”他伸手掰开她的指尖,“放轻松。”
“轻松个鬼。你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嗓子干干的,咬着腮帮说。
“或许我知道。”
昭夕一愣,侧眼看他,“你知道?”
“嗯。”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虽然过程很辛苦,但她后来过得很好。”他看她片刻,目光坦然,“自在《如风》,不是吗?”
昭夕霎时就愣住了。
所,所以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温宛的故事了?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明明是——
“你看过《如风》?”
“看过。”他微微一笑,“昭夕,我说过了,春节回家,我思考过许多,想清楚看到我们之间的差距,也努力尝试更了解你。所以我看了很多遍《木兰》,也看完了《江城暮春》和《如风》,包括所有和你相关的采访。”
顿了顿,他还好笑地加了一句:“这也多亏你后来对媒体避如蛇蝎,再也不接受采访,否则仅仅一个春节假期,恐怕不够我看完你的过往。”
昭夕简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她的印象里,程又年还停留在当初那个动辄对她冷言冷语、拒绝三连的形象,不近人情,被动,总是要她追在他身后。
可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他竟然也默默做了这么多,哪怕那时候他们什么都未言明,他也在努力了解她的过往……
昭夕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又年却仿佛回到了春节的那些夜里,他孤身一人捧着平板电脑,坐在房间里,低头看着镜头后的故事。
在养恩大过天和重男轻女的双重束缚下,山里来的小姑娘就这样长大。
她看似幸福,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自由。
父母认为她可笑,他们给予了她本不会拥有的一切,如今她长大了,却口口声声谈论着虚妄的自由。
且不论他们是为了她好,就算是为了父亲的前程,她也应该主动嫁去男孩家中。
含辛茹苦养育她二十载,难道她不该有所回报吗?
温宛苦苦挣扎,不得解脱,最后在父母那句“要么你嫁过去,要么我们断绝关系”的威胁下,她吞下一整瓶安眠药。
可母亲及时发现了异常,当即将她送往医院。
洗胃,抢救,她又活了过来。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她望着头顶白茫茫的天花板,闻着空气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人生仿佛也白茫茫一片。
父母忙着开脱自己,哭着对医护人员诉说他们对养女的恩情,仿佛这样就能完全撇清罪名,想不开的是她自己,与他们没有半分关系。
转头进了病房,又哭着骂着,说她忘恩负义。
温宛拔了手背上的留置针,奇迹般的没了眼泪,也再不煎熬。
她轻声说:“养育之恩,我拿一生来报。但凡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们挨饿受冻。”
“但是爸,妈,我为你们活了二十四年,接下来的日子,我想问问自己要怎么过。”
她没有梦想,因为她一直都谨记父母的期望。
她没有自我,因为头顶套着父母耳提面命为她精心打造的人设。
她没有喜怒哀乐,因为在父母这样尽心尽力的养育下,她“应有尽有”,若是心生不满,就是贪婪不知足。
如今她想知道,在温宛这个名字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可能性,错过了多少一生难得的光辉时分。
五百强的公司,她说辞就辞了。
她去画室教孩子们画画,小朋友们叽叽喳喳问她:“温老师,今天我们画什么?”
她说:“老师不会规定画什么,眼前的世界什么最吸引你,你就画什么。”
拿到工资,存够钱后,她孤身一人去了东非,扛着相机,坐在向导的小卡车上,看黄沙弥漫的草原上,大象悠然来往,老虎凶猛奔腾。
后来又去了阿拉斯加看极光,寂静一片、漆黑深沉的冰湖前,她听见无数人和她一起欢呼,为这世间罕见的壮观奇迹喧哗落泪。
摩洛哥的蓝白小镇里,她蹲在路边喂随处可见的野猫。它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后来她在东四十条的小胡同里开了家饭馆,做家常菜,白日里带着孩子们一同画画,偶尔也教教钢琴。
饭馆没有名字,虽称不上谈笑有鸿儒,但总是往来无白丁。
电影里,有一个在她的影响下长大的小姑娘,一次感情受挫后,哭着来找大姐姐诉苦。
大姐姐摸摸她的头,说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如意,但若是事事如意,活着反倒无趣不是吗。
后来小姑娘缓过劲来,叽叽喳喳缠着她问了不少问题。
“那你以后不结婚了吗?”
“再说吧。海内存知己,如今没有,不代表那个人不存在,只是还没遇见。”
“饭馆真的不起个名字吗?”
“不起。人人都有的,我偏不要,是不是显得更特别了一点?”
小姑娘咯咯笑,说:“那你再给我讲讲你去尼罗河坐热气球漂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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