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闻舟感觉自己终于碰到了他的核心问题,一时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眉目清秀的青年。在此以前,他一直觉得费渡偶尔对自己的“恶劣评价”是怄气、是找碴,甚至是心情不良的时找不痛快的一种方式,可他没想到,原来在费渡这里,他说过的这些话并不是“恶劣评价”,而是仿佛陈述自己“姓名性别年龄民族”一样的客观说法。
“……不,”骆闻舟有些艰涩地说,“我没感觉到。”
费渡碰到他的目光,突然不知为什么,后悔起让骆闻舟帮他回忆这件事了,费渡倏地站起来:“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我去问问他们追到那个司机没有,朗诵者既然已经浮出水面,总有迹可循,通过其他方式也是一……”
骆闻舟一把拉住他,与此同时,费渡的手机响了起来。
费渡:“等……”
骆闻舟把他扯了个踉跄,从身后箍住他的腰,按住他准备去接电话的手:“你说你第一次闯进费承宇地下室的时候,是你妈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你趁机逃出去以后,为什么不敢看他是怎么对待她的?”
费渡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颤。
骆闻舟抬手按住他的胸口:“你没有救她,心里愧疚吗?难受吗?你一直难受到现在,对吗?所以从来不去想,几乎以为自己忘了。费渡,你是真忘了吗?”
费渡下意识地一挣:“我没有……”
“你不是说费承宇虐待她的时候曾经让你旁观过吗?”骆闻舟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你关上门,也知道她会遭遇什么,对不对?告诉我——”
费渡电话铃的歌声仿佛走了调,像那个周末,他从学校回家,看见她冰凉的尸体时听见的一样走调,一瞬间,他想起一个仿佛重复过很多次的梦境:女人一张窒息的脸,面色铁青地趴在地上,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救我?”
他无意识地剧烈挣扎起来,碰倒了茶几上的茶具,小瓷杯滚落在坚硬的地板上,连同热水一起碎了满地,那粉身碎骨的声音和他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
他被从书柜下面的小橱子里一把拽了出来,然后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昂贵的瓷器碎了一地,费承宇揪着她的头发从满地的碎片中直接擦着地面拖过来,旁边有一个人漠然地看着这场闹剧。
他下意识地把那个高大的客人当成一个掩体,往他身后躲去,那人低下头,居高临下地冲他笑了一下,甚至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他说:“男孩子,光是躲可不行啊。”
费承宇仿佛注意到了他,充血的眼睛向他看过来,费渡觉得心跳仿佛中断了一下。
熟悉的窒息感涌上来,费承宇在他脖子上套上了那个金属环。
而这一次,另一端却不是他平时“训练”用的小猫小狗,而是——
第154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五)
自欺欺人的重重迷雾之后,那张窒息的脸,终于无遮无拦地露出了尘封的真相。
费承宇把金属环的另一端扣在女人削瘦的脖子上,蹲下来,非常轻柔地问他:“宝贝儿,密码是谁给你的?”
男孩惨白的面色就像是鬼气森森的陶瓷娃娃,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曾经那么懦弱,那么无力,四肢全是摆设,他抓不住自己的命运,也走不出别人的囚牢。
“你听见什么了?”费承宇带着腥味的手穿过男孩的头发,“好孩子不应该偷听大人说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费渡记得那个愚蠢的男孩下意识地摇了头。
为什么要摇头呢?费渡想,如果人能回溯光阴,能和过去的自己面对面,那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把那个男孩的头拧下来。
世界上一切深沉的负面感情中,对懦弱无能的自己的憎恨,永远是最激烈、最刻骨的,以至于人们常常无法承受,因此总要拐弯抹角地转而去埋怨其他的人与事。
费承宇看见他这轻微的摇头,然后笑了,指着地上滚了一身玻璃渣的女人说:“孩子都不是故意犯错的,如果犯了错,肯定就是不怀好意的大人引诱的,那我们来惩罚她好不好?”
费渡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还是被迫看见了,她的眼神如往常一样黯淡、麻木,像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那天步履轻快地亲吻他的,仿佛只是他想象出来的幻觉。
费承宇冲他招手,可是费渡不住地往后退,退得那男人不耐烦了,他就直接合上了套在男孩脖子上的金属环——两个环扣,扣在两个脖子上,一端紧了,一端才能松一点,而控制权,就在小费渡苍白无力的手上。
他只要攥紧拳头,就可以从难以承受的窒息感里解脱出来,而这个动作,在无数次的反复加强和训练中,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反射。
为什么他会忘记自己是怎么进入地下室的?
为什么他要模糊和他妈妈有关的一切记忆?
为什么他梦里的女人总是充满怨恨?
为什么那张窒息的脸可以安插在任何人身上,随时搅扰他的睡眠?
“费渡,费渡!”
费渡的身体抖得不成样子,被骆闻舟猛地摇了摇,费渡倏地回过神来,随即好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他呛咳得喘不上气来。
骆闻舟没想到自己两句问话居然问出了这么大的反应,一时被他吓住了,听这个撕心裂肺的声音,骆闻舟怀疑他要把肺也咳出来,忍不住去摸他的喉咙,谁知才伸手轻轻一碰,费渡就激灵一下,猛地推开他,脚下踉跄两步,狼狈地跪在倒了一地的茶几茶杯中。
有那么一瞬间,骆闻舟觉得他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珠里闪过了近乎激烈的阴影,像是被封印了很多年的妖怪,见血而出。
骆闻舟屏住呼吸,小心地跟着费渡蹲了下来,心惊胆战地冲他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宝贝儿,是我。”
费渡眼尾的睫毛比其他地方要长一些,略微被冷汗打湿,把那眼角描绘得格外漆黑修长,像是刀尖刻成的。那眼神也像刀尖刻的,定定的在骆闻舟靠近的手上停顿片刻,费渡的魂魄好似方才归位,他略微垂下目光,任凭骆闻舟的手放在他肩头。
骆闻舟轻轻地捋着他的手臂,感觉平抬都懒得抬的手臂肌肉绷得厉害:“跟我说句话。”
费渡张了张嘴,嗓子里泛起一阵血腥气,没能出声。
“那我……”骆闻舟有些不知所措,随即,目光落在费渡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他脱口而出了一句,“我亲你一下总行吧?”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挺不像话,然而不便往回找补,干脆自作主张地抓住费渡的胳膊,把人拉过来,在距离对方极近的地方停顿了一下,看着费渡的眼睛,那瞳孔似乎微微放大,随即仿佛是认出他,很快又挣扎着强行平静下来。
骆闻舟叹了口气,在他额头、鼻梁和嘴唇上逡巡了一圈。
费渡合上眼,把急促的呼吸压得极低、极缓,他习惯于这样,永远内敛,永远克制,永远并不关心自己有什么感受,而是通过别人的反应来判断自己应该怎样。
他甚至试着向骆闻舟笑了一下,笑得骆闻舟更加心惊胆战。
“费……咳,费承宇带来一个人,进门后直奔地下室,来得太快了,我妈试着拦了一下,但是没成功,”费渡声音沙哑地说,“我听见动静,听见他们说话,又一次迅速把所有东西归位,躲进了那个橱子里,以为这回也能混过去,但是疏忽了一点。”
“什么?”
“我碰过他的电脑,费承宇伸手摸,发现他的笔记本电脑是热的。”
骆闻舟心说这怎么跟谍战片似的,他摩挲着费渡的手腕,轻声问:“你想起来了?”
“我只有十岁,费承宇不相信密码是我弄到的,那天我妈又试着在地下室外拦了他一次,所以费承宇认为,是她撺掇我去翻地下室的,她不再‘听话’了。”费渡按住自己的喉咙,似乎又想咳嗽,随后强行忍回去了,“当着外人的面,自己养的宠物居然造反,那天费承宇很生气,差点杀了她。”
“当着外人……和你的面?”骆闻舟轻声问,“你是因为这个,才忘了那一段记忆的?”
费渡不想骗他,但是也不想对人提起,因此没接话,生硬地扭转了话题,他说:“费承宇带回家的人很高——费承宇身高超过一米八,那个人比他还要高小半头,有三四十岁,戴着一副眼睛,眼角有一颗泪痣,我只见过这个人一次。”
骆闻舟心里堵塞着一千个问题,听了这话也只好先让它们一边排队去:“戴眼镜,眼角有一颗痣,你确定?”
他说着,匆忙摸出自己的手机,没顾上看那一打未接来电,调出一张手机拍的档案,放大了上面模糊不清的一寸照片:“是这个人吗?”
费渡看见照片旁边的简历上标得清清楚楚的“范思远”三个字。
“我在档案里就翻到这一张带照片的,偷拍下来了,”骆闻舟略微一顿,“等等——你不是见过参与画册计划的人名单和详细资料吗?连老杨女儿上哪个小学都知道,你没见过范思远的照片?”
“没有,”费渡缓缓摇头,心里却飞快地转过无数念头,“没有——那份资料里有张局大哥的详细信息,陆局未婚妻的工作单位,甚至潘老师父母的住址……但是没有范思远,这个名字好像只在介绍画册计划牵头人的地方提到了一笔。”
也就是说,当年的内鬼给费承宇提供的材料里,只有关于范思远的部分是一切从简的!
“你说那是冬天,”骆闻舟追问,“你确定是这个季节吗?”
“确定,我放寒假。”费渡抬起头,“范思远什么时候‘跳海’的?”
“阳历年前,”骆闻舟干脆坐在了地板上,“也就是说,范思远当年真的没死,还和费承宇有联系!”
那个组织收集了无数像卢国盛一样穷凶极恶的在逃通缉犯,而范思远当时也是在逃通缉的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