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老师’,”司机脸上装出来的油滑与谄媚荡然无存,神色紧绷之余,还有些说不出的阴沉,“您既然卷进了这件事里,就不能说和我们没有交集。另外——费总,我只是个跑腿的,没什么用的无名小卒,就算把我抓起来,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是您不一样,不管您有多大的手段,现在您总归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我车里,您的人多少会投鼠忌器吧?”
费渡撑着太阳穴的手指一路往下滑,滑到了嘴唇附近,一根眉毛也没动一下,眼角含着一点戏谑的忍俊不禁,好像刚才听到的威胁幼稚得可爱。司机莫名被卷进他的似笑非笑里,一时间几乎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说了句蠢话,握紧了腰间的凶器,他的青筋一路爬到了脖子上。
此时,医院里的骆闻舟正在仔细思考着陆局方才说的陈年旧事。
他忍不住想,为什么又是滨海?苏家人把拐来的女童尸体埋在滨海,范思远也偏偏要选在滨海跳下去,滨海那块地又属于神秘的光耀基金——他们调查过“光耀基金”,约谈过公司负责人,然而果然如费渡所说,它只是个虚弱的壳,是一根随时能斩断的触角。
三个男人各自陷进自己的思绪里,一时相对无言地安静下来,走廊尽头的手术室亮着苍白的光晕,照着噩耗逼近的路。
骆闻舟心烦意乱地想掏出手机看一眼表,就在这时,他发现手机的提示灯一直在闪,是有未接来电或者未读信息的意思,他随手一翻,此时才看见费渡那条留言。
费渡平时偶尔要回公司,没放寒假之前几乎天天要去学校,虽然不再和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了,也会有一些必要的应酬,并不是总在家。只是他做事很周到,不管去哪都会知会一声,几点去、几点回都有交代,而且交代了就不会不当回事,说几点就几点,十分准时。
“回家拿东西”不属于“乱跑”范畴,骆闻舟本该看过就算,可也许是医院是个让人觉得压抑的地方,骆闻舟心里忽然有点不安,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把电话回拨了过去。
骆闻舟心里觉得自己有点烦人,一边把听筒凑近耳边,一边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给自己这黏糊糊的劲儿盖条遮羞布,然后他就听见手机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骆闻舟一顿,掐断了电话,心不在焉地等了两分钟,又重新拨了回去——依然在占线!
费渡不是个爱抱着电话煲电话粥的人,骆闻舟知道他的习惯,一般拿起电话,顶多两句寒暄,随后就会有事说事,超过一分钟说不清楚的,他就会约出去当面聊,通讯很少不畅通。
骆闻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护士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谁是傅佳慧家属?谁能签字?病人情况不太好。”
陶然脸色一下变了,陆有良一跃而起,骆闻舟手机忽然响了,他还以为是费渡,看也不看就急切地接起来,可是那边却传来同事的声音:“骆队,车找到了,车上的人弃车跑了!”
骆闻舟深吸了一口气,听见那边护士对陆局他们说:“不行啊,这个得要亲属来签……”
电话里的同事问:“骆队,现在怎么办?”
骆闻舟的目光投向急切地和护士说着什么的陆局,继而又越过他们,望向一眼看不穿的手术室——他不知道老杨泉下有知,是不是在看着,看完心里是什么滋味。
骆闻舟:“叫增援,把周围监控都排查一遍,联系交通广播,还有附近商圈、地铁、临时插播寻人信息,找杨欣,就说……”
“说什么?”
“说她妈快不行了,让她滚回医院签字!”
骆闻舟说完挂断电话,伸手在陶然尚算完好的一侧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
“你有事走吧,”陶然低声说,“在这陪着也没用,我想她要真有个万一,最后一眼也并不想看见咱们……走吧。”
骆闻舟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占线的费渡耳机里传来第三次有人试图打进电话来的提示音,他没在意,哄小孩似的毫无诚意地对那司机说:“好吧,您的恐吓很有威慑力——这样可以了吗?您该说明来意了吧?”
“有人托我带句话给费总,”司机十分紧绷地说,“他说您见过他,这次很遗憾不能亲自过来……”
费渡轻轻一挑眉:“我见过他?”
司机并不回答,只是尽职尽责地做一个传话筒:“有些事看起来扑朔迷离,是因为那个人太过狡猾,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沾过血的手永远也洗不干净,‘他’现在应该已经黔驴技穷了——有一条重要的线索,您应该知道。”
费渡听着这句莫名其妙的传话,皱起眉反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还说,希望这桩案子办得公开、透明,严格合规,不要再留下任何疑点,最后能给出一个毫无瑕疵的交代。”司机缓缓地问,“费总,我可以走了吗?”
费渡的目光扫过他绷紧的肩膀:“刀?麻醉剂?电击棒?还是……枪?我第一次碰见手握凶器,向我请示自己能不能走的。”
随后,不等司机说话,他就兀自哂笑一声,从钱包里摸出一张一百的现钞扔在座位上,直接推开车门下了车:“发票不需要,零钱不用找了。”
说完,他双手插在外衣兜里,头也不回地走向马路对面的别墅区。
司机一后背冷汗,一回头,发现之前停在对面的SUV上竟然下来个怒气冲冲的年轻女孩,抡起手包愤愤地砸了一下后视镜,跳着脚骂了一句什么,随后一个男的急急忙忙地从驾驶座上跳下来,车也不锁,拉拉扯扯地追着那女孩解释着什么。
司机重重地吐出口气,没料到让自己忌惮了半天的车上居然是一对不相干的路人,小情侣半路吵起来才在路边停车的,他被费渡带到沟里了!
再一看,费渡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司机意识到自己上当,拍了一下方向盘,怒气冲冲地重新挂挡,踩下油门开车离开……没注意到身后一辆低调的豪华小轿车从别墅区里滑了出来,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他。
第152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三)
别墅是自供暖,温度高低自己斟酌,费渡入冬之后就回来过一趟,还是捉卢国盛的时候在地下室审蜂巢的司机,因此供暖没有开。
外面冷,屋里也冷,外面是寒风呼啸、毫无遮拦的冷,屋里是一片寂静、森然入骨的冷。
他进门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响,屋里的陈设好像被惊动的标本,飘起细细的尘埃,费渡把手指上沾的灰尘在手心擦了擦,还带着冷意的目光扫过玄关上“枯死”的假花。耳机里一直跟他连着线的人汇报说:“费总,方才那辆出租我们已经盯上了,你放心——你车真不错。”
“完事以后你开走。”费渡说,又嘱咐了一句“小心”,这才挂上电话。
他每次到这来,心情都不太愉悦,总觉得房子这东西虽然是死物,也能各自凝聚起特殊的气息,家有精致女主人的房子里沾着香水的气息,主人勤快的房子里充斥着窗明几净的阳光气息,而骆闻舟家里则是一股特殊的、顶级红酒的香——虽然万年锁着的酒柜里并没有这种东西,可就是让人一扎进去,就想醉死在里面。
而这里是臭味,像中世纪那些不洗澡的欧洲贵族,成吨的香料也遮不住它的腐臭味。
费渡无声地呵出一口凉气,很快结出肉眼可见的白霜,他想起方才路上那串没完没了试图中途插进来的未接来电,漫不经心地低头一翻。
只看了一眼,费渡就沉默了,把盯梢的坏人吓得要拔刀的费总嘴角一抽,第一反应是飞快地把手机塞回外衣兜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不料那一头的骆闻舟仿佛长了千里眼,趁他手机还热乎着,再一次见缝插针地拨了过来。
费渡手一哆嗦,在冷森森的别墅客厅里,他背后几乎冒了一点热汗,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略微顿了一下,随即,骆闻舟沉声说:“你刚才电话占线至少二十五分钟。”
费渡:“我……”
“你是把电话打到探月卫星上去了吧?”
费渡:“……”
虽然费渡什么都没说,但骆闻舟就是好像通过某种神奇的直觉,感觉到他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
费渡:“……别墅那边。”
“你自己一个人跑那边干什么去?”骆闻舟不知联想起了什么,声音陡然变了调,“在那等着我!”
费渡还没来得及答话,骆闻舟已经气急败坏地把电话挂了。费渡蹭了蹭自己凉飕飕的鼻尖,感觉屋里那股如影苏醒的腐臭味被骆闻舟一通嚷嚷吹走了,倒是屋里长久不通风,有点憋闷,他打开空调和空气净化器,略微暖和过来之后,直接走进了地下室。
楼梯两侧的蟠龙图案和他梦里那阴森恐怖的图腾有细微的差别,大概是人长高了,视角变化的缘故。倘若要仔细看,那些龙脸都是鼓眼泡,腮帮子吉祥如意地炸起来,两条鲤鱼似的胡须姿态各异地飘着,头上顶着一对短犄角,还有那么点憨态可掬的意思。
费渡跟憨态可掬的蟠龙大眼瞪小眼片刻,轻车熟路地走到地下室,开了门。
密码已经换成了他自己的,陈列经过了乾坤大挪移,被骆闻舟用大绒布盖住的电击椅和家庭影院占据了半壁江山,跟费承宇曾经用过的那个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费渡漫无目的地在地下室里溜达了三圈,没能唤起一点记忆,只好回到客厅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自己的眉心,心里隐约觉得这件事可能需要一个催眠师来解决。
可惜催眠不是万能的,因为有一些人可能终身无法进入催眠状态,费渡也不觉得自己能在别人面前放松下来……除非催眠师长得比骆闻舟帅。
这时,不知从哪刮来一阵妖风,高处的窗棂簌簌作响,门口一棵枯死的大树被西北风刮得东倒西歪,挂着败叶的枯枝不住地打在二楼走廊的玻璃窗上,看起来群魔乱舞的,费渡被那动静惊动,抬头看了一眼,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划过。
他倏地站起来,随手从桌上拿起了一个装饰用的水晶球,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条领带,蒙上自己的眼睛,重新走到地下室的楼梯口。
又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费渡轻轻地松了手,让水晶球顺着楼梯滚了下去,沉闷的滚球声混杂着树枝拍打窗棂的声音,“当”一下撞在地下室的门上,蒙着眼的费渡缓缓地几次深呼吸,抬手摸上了楼梯间冰冷的墙壁。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偷偷溜进费承宇地下室那天,也是这么一个天气,滚下去的小球应和着呼啸的北风,而空气中有一股……一股什么样的味道?
对了,是清洁剂。
那通常意味着费承宇这一段时间在家,所以他才会对下楼捡东西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充满恐惧。但是费承宇当时不知因为什么出去了,他站在楼梯间,迟疑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抬脚往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