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霓脸色微变,嘴唇颤动了一下,这时才反应过来今天这场问询恐怕不是例行公事。
“受尽欺凌?”她顿了顿,然后把一对柳叶眉高高挑起,挑出了一副过分的无辜与茫然,“这……骆队,您这说得哪里话?我们班……”
“都很团结,像一家人一样。”骆闻舟面无表情地接上她的话音,他略微往前一倾,压迫感十足地说,“葛老师,每年圣诞节晚会后,你知道学生们会自发组织活动吗?”
葛霓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再次伸手去推眼镜:“是,我知道——我们学校主推留学项目,为了帮助学生将来适应文化差异,像万圣节、圣诞节这种洋节,都是很鼓励学生搞活动的,可以通宵不落锁是传统,他们能自由安排时间,也可以和同学交流感情……”
骆闻舟再一次直接打断她:“用‘打猎游戏’的方式交流感情?”
“打猎游戏?”葛霓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笑了起来,“这是谁告诉您的?我都不知道他们玩的叫什么。唉,现在这些孩子,老是喜欢玩一些听起来让人害怕的游戏,什么‘杀人’啦,‘杀狼人’还是‘狼人杀’的,其实就是玩牌而已。”
骆闻舟的目光略微透露出一点寒意:“您班上的学生玩的恐怕不止是纸牌,有人告诉我,他们在玩一种一个人躲,所有人‘搜捕追杀’他的游戏,他们闹这么大动静,学校一点也不知道吗?”
葛霓“啊”了一声,笑容纹丝不动。
她轻描淡写地说:“可那不就是捉迷藏吗?”
捉迷藏。
大孩子玩的游戏往往与小孩子们的游戏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更复杂、更有噱头。
头天傍晚,骆闻舟跟费渡一唱一和,撬开了小胖子张逸凡的嘴。
张逸凡说,去年圣诞节的“鹿”,就是刚刚转学到育奋的王潇,当时她完全不明所以,躲进了寝室楼的公共卫生间里,躲进去之前,她还毫无戒心地和同寝室的另一个女生打了招呼。
结果不到十分钟,她就被一个参加游戏的女孩闯进来,硬扯着头发拖了出去。
那时王潇还并不知道,她的噩梦已经开始了。
被指定当“鹿”的人,不止是打猎游戏的时候负责躲起来让人抓,还意味着这个人被学校里的“主流”排斥讨厌了,他会成为未来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能欺负的对象。
和别的同学产生矛盾,总有顾虑重重——能彻底“得罪”这个人吗?对方的性格会像平时看起来一样好欺负吗?他家里是什么背景,老师和其他人会站在谁那边?他是不是属于某个小团体,有没有自己惹不起的朋友?因此撕将起来也总不能痛痛快快地翻脸,即使心里恨不能把对方千刀万剐,表面上也总得把握一个度。
可是“鹿”就不一样了,是“官方认可”的废物,肯定既没用、又有讨人嫌之处,对付这样的人,是顺应“民意”和“正义”,所有人都会站在自己这边,惊叹于自己尖酸刻薄的“才华”,闲来无事找他来发泄一下,既能解压,又有助于促进和其他人的阶级友谊,一举多得。
“捉迷藏,谁小时候都玩过,”骆闻舟双臂抱在胸前,往椅子背上一靠,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精致漂亮的女老师,“不过一般游戏规则是谁先被抓住,下一轮就轮到谁来抓,可能是我见识少,我没听说过谁家的游戏规则是被抓住了就要去喝马桶水的。”
葛霓:“什么?”
“去年圣诞节,王潇在您所谓的……‘捉迷藏’游戏里,被几个同班的女孩拉着头发从厕所里拽出来,她们强迫她去喝公厕里马桶的水,王潇拒绝后,被您‘团结友爱像一家人一样的’学生们在女生寝室楼的大堂里扒光了衣服,供人围观。”
骆闻舟把一个文件袋扔在葛霓面前,几张照片的一角露了出来。葛霓猛地抓住自己膝盖上的手包。
“这是当时学生们中间流传的照片,葛老师想看看吗?”
葛霓掀开文件夹,只看了一眼,就猛地伸手盖住了,脸上的从容镇定终于荡然无存:“这……这也太……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那时我还不是他们班主任……我回去一定要……”
“高一上半学年,王潇因为熄灯落锁后仍在寝室楼外游荡,被巡查老师抓住了十多次,学校因为屡教不改,直接给她记了处分,”骆闻舟盯着女老师的眼睛,“作为班主任,别的您不知道,这事您总该清楚吧?”
葛霓:“是……这件事我……”
“那我就奇怪了,葛老师,一个整天夜不归宿被处分的女生,为什么你方才告诉我,她‘老实文静’?”
葛霓勉强一笑,苍白无力地辩解:“我、我是怕在警察面前说三道四,会对孩子有不好的影响……”
“那您可真是认真负责,感动中国——那您知道王潇为什么专门在熄灯以后出去散步吗?因为经常有人在快要落锁的时候,把她的床褥和换洗衣服从窗户外扔出去,如果她出去捡,拿着钥匙的女孩就会把寝室门和楼门上锁。”
“为什么这孩子宁可挨处分,也不肯告诉老师和家长?因为她知道学校是谁的地盘,也知道老师的态度,她被人拳打脚踢的时候,有个老师就从旁边过去,却对她视而不见!”骆闻舟完全不给葛霓说话的机会,目光森然射向她妆容整洁的脸,“葛老师,您说您这种败类同行应该怎么处置?”
葛霓:“我……我……”
监控外的陶然震惊地看向费渡:“什么玩意,这是真的还是老骆诳她的?”
费渡翻着育奋中学整个高一年级的人名单,头也不抬地说:“真的——要想不被所有人欺负,就得依附于某个有‘权力’的同学,成为‘奴隶’,否则下一年还得当‘鹿’,被选中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性格软弱,家庭条件也很一般的学生,你知道,这样的孩子在普通的环境里也会被或多或少地孤立——牺牲这些不会反抗的人,剩下大多数人会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心理满足……”
陶然的声音变了调子:“心理满足?”
费渡抬头看了他一眼,见纯洁善良的陶副队五官都快从脸上飞出去了,忍不住笑了,随即笑容一放即收,他说:“心理满足——有些孩子是跟风者,觉得‘我合群,我和大家同仇敌忾,人人都讨厌她,肯定是她的问题,她活该’,还有些孩子更聪明、更清醒,他们会觉得‘我有掌控力,我不是这个学校里的底层,欺负她、孤立她,我的人缘会更好’——有王潇这样的靶子,学校里的秩序会非常稳固,确实也会更团结,最开始建立这个秩序的孩子真是个天才。”
陶然一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的震惊。
费渡自知失言,不动声色地往回找补了一句:“讽刺意义上的——昨天和我们透露这些事的孩子说,今年他们选中的‘靶子’是夏晓楠,夏晓楠比王潇幸运,因为她不是普通小姑娘,她比较漂亮。”
陶然被他糊弄过去了,皱着眉思量片刻,他说:“也就是说,冯斌因为暗恋夏晓楠,背叛了他所属的小团体。”
“王潇和其他两个男孩是忍无可忍的‘奴隶’,张逸凡也喜欢那个漂亮小姑娘,刚刚花钱买到了加入小团体的资格就得知了这么个消息,很受打击,干脆在圣诞前夕一起出走了。”
陶然:“他们要干什么?”
“冯斌临走时不是还留下了一封信吗?我猜他们是想曝光这件事,”费渡说,“先用出走引起社会关注,然后在合适的时机,通过媒体把育奋中学里的事曝光出来,没想到冯斌这时候被杀了。”
“不……等等,”陶然冲他做了个略显慌乱的暂停手势,“你等等,你的意思是,他们本想曝光这件事,结果冯斌一死,就谁也不敢多嘴了——也就是说,冯斌的死跟他学校的同学脱不开关系?他的同学,一个上中学的熊孩子,已经会杀人灭口了?”
费渡把目光投向监控。
葛霓被骆闻舟逼问得崩溃了,这会涕泪齐下,固若金汤的体面也一溃千里去也:“我只是个领工资的小老百姓,学校里的很多学生非富即贵,有时候我们真的没法管,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骆队……您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真的不知道……”
骆闻舟:“你放屁。”
葛霓是个文明人,被大流氓骆闻舟突然发作吓得噤若寒蝉,
“现在我们怀疑你的人渣学生里有人涉嫌买凶杀人,”骆闻舟说,“这他妈是什么程度的刑事犯罪,熊孩子不懂你也不懂?葛霓,你最好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们有理由怀疑这里面也有你的事!”
葛霓一脸惊惶,拼命摇着头:“我不知道,我是冤枉的,求求你,不要问我,我真的……”
费渡凑近了监控,仔细打量着女老师的表情:“她心里明显有数……唔,让班主任这么护着,这个人家里可能位高权重,也可能是和学校关系匪浅,校董或者捐过大笔的钱……”
陶然转头朝同事们交代调查方向,又问费渡:“还有吗?”
“有……陶然哥,我在想,为什么选中夏晓楠?”费渡的食指轻轻地敲着桌子。
陶然想了想:“因为她也是高中才转来的,家里穷,没人管,也没人给撑腰?”
“不,成绩优秀的漂亮女孩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想想你上高中的时候暗恋过的女孩吧。夏晓楠这样的不知道会有多少男孩喜欢,轻易动她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为什么?”
陶然无端被他戳中了,一时思路中断,讷讷无语。
费渡却没注意到他的异状:“成绩优秀的……成绩优秀?”
他突然一顿,伸手去翻学生档案,夏晓楠转到育奋高中后,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成绩是年级第一。
费渡蓦地抬头:“第二名是谁?”
第107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七)
“冯斌死了!”
“什么?怎么死的?天哪!”
“会不会是因为……嘘!”
网络上的新闻以电磁波的速度扩散,顷刻间覆盖了大片的手机终端,一大早,葛霓的英语课就换了代课老师来上,缺席的几个空位格外扎眼,学校里课间气氛诡异非常。
育奋中学的教学楼里装修奢华,窗明几净,大理石的地板光可鉴物,每一层楼都有校工穿着统一的工作服随时打扫,兰花香的型清洁剂味道弥漫在各个角落。
女生穿着针织衫和短裙,把校服随意地披在外面,假装算是遵从学校统一着装的管理要求。她不知从哪黏了一脚泥的皮鞋踩过校工刚刚拖过的地板,留下了一串泥水交加的脚印,校工不好当面斥责什么,只是抱怨似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