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闻舟对夏晓楠说:“谁恨你,你妈妈?”
“她恨我,”夏晓楠伸手一指对面的教学楼,“她就这么看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我们班有人发现了她,直到我抬头看她……她就是想跳给我看,对我展示,她终于摆脱我们了。”
“我爸和我爷爷生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最后连化疗也做不了,只能从一些江湖郎中手上买中药,做‘保守治疗’,晚上我跟他们只隔着一道门帘,常常听见我爸半夜里疼得睡不着,来回辗转、唉声叹气,吵醒了我妈,她就得起床照顾他,然后不停地哭——她每天除了在学校以外,还另外打一份工,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挣钱,回到家连觉也睡不好,有时我爸也说‘要是实在受不了,就离婚吧,我们不拖累你’。”
“可是我害怕,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呢?”
夏晓楠垂下目光,看着不远处唯一一处灯火,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踩在了云端之上,不真实,因此不由自主地把埋了多年的话往外掏:“我知道她失眠、神经衰弱、抑郁,可我就只会在我爸跟她说要离婚的时候哭着跑出来,央求她别不要我们。每次她忍无可忍,对我倾诉什么的时候,我都不愿意听,我怕听多了就得承担责任。”
“我只会搪塞她,每次都跟她说‘妈,我不懂这些,我会好好读书,等将来……等将来我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你就能享福了’。”
夏晓楠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泣不成声,楼顶的铁栏杆被她摇晃得“嘎嘎吱吱”地直响。
骆闻舟立刻接上话音:“那你现在想要效仿她,摆脱你爷爷这个累赘吗?你是觉得他老也不死,拖累了你,所以报复他吗?”
夏晓楠用力摇着头。
骆闻舟的声音故意冷淡下来:“可是在我们看来,你就是这个意思。不然你跳下去,摔成一堆烂肉,还有别的意义吗?”
“死有什么意义?”夏晓楠大声说,“她可以逃避,我为什么不能逃避?”
“因为冯斌还在那边等着你呢,”骆闻舟说,“他死不瞑目,你想好怎么给他解释了吗?夏晓楠,你逃避得了活人,难道还逃避得了死人吗?”
“冯斌”好像是一个禁忌,夏晓楠再一次失控地尖叫起来,然而她人虽然在护栏外,双手却是紧紧抓着铁护栏的,骆闻舟注意到她的肢体语言,意识到费渡说得对,这女孩到了关键时刻,没有纵身一跃的勇气。
他果断一挥手,此时,距离夏晓楠最近的消防员已经在他们交谈中悄悄靠近到她五米之内,那消防员猛地冲出来,在夏晓楠反应不及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夏晓楠惊叫一声,几乎失去平衡,早早悬挂在七楼的另外两个消防员一左一右地从下面兜住了她,少女像一只无助的小虫,被众人不由分说地从楼顶黏了下来,哭声碎在呼啸的夜风里。
骆闻舟走过去,往对面的教学楼里看了一眼,见费渡一手插在兜里,颇为不慌不忙地关上了窗户,远远地朝他招了一下手。
“世界上有成千上万座高楼,她为什么只选择了这里?”
“……什么样的妈妈会掐着时间,特意把尸体留给她的孩子呢?”
“她是恨我。”
“她是……”
骆闻舟就着方才费渡发过来的微信,隔着两座楼,给费渡回了过去:“夏晓楠说她妈恨她,是真的还是你用了什么手段让她误解的?”
“真的,”方才还气场强大又淡定的费渡冻得手指已经不灵便了,强撑着风度,没就地哆嗦成鹌鹑,关紧窗户靠住教室的暖气,“当然长期的心情抑郁是主要因素,不过人在精神状态极端不稳定的情况下,会向亲友发出各种形式的求救,如果得不到回应,会让她的情况雪上加霜——极端情况下甚至会憎恨起自己的亲人。”
骆闻舟用手机打字:“你上次说你知道你母亲的死因,那她……”
他输入到这里,远远地看了一眼费渡靠在窗边的背影,见一整座楼悄无声息,所有的教室都在黑暗中沉睡,唯有他一个人孤独地伫立在一小片灯光下。
骆闻舟手指一顿,又把方才打的字都删了。
就在这时,陶然的电话打了进来。
“夏晓楠救下来了,”骆闻舟说,“我们这就把她带回去。”
“嗯,我知道,”陶然说,“我是想告诉你,方才钟鼓楼景区方面给了我回音,查了你说的巡逻员,他们那确实有这么个人,工号和姓名是对得上的,但……”
骆闻舟轻轻一抬眼。
陶然说:“那个巡逻员应该是个女的。”
第103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三)
夏晓楠这个人是救下来了,然而她和诡异的冯斌被杀一案究竟有什么牵扯,依然迷雾重重。
那个神秘的巡逻员当时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混进钟鼓楼景区,又为什么要一路跟着骆闻舟他们?这也让人十分费解。
大好的月色大好的星,瑶池里可能也结满了冰花,各路猫冬的神仙围着情人镜,先开头只想看一段花前月下的谈情说爱,不料这情人镜打造得着实粗制滥造,中途竟然串了频道,插播起了冷森森、血淋淋的刑侦片。
众神仙齐刷刷地倒足了胃口,不由分说地掀起一捧乌云,盖住了皎皎星空,留下雾蒙蒙、黑沉沉的一片锅底色,各自散去。
等骆闻舟他们处理完少女跳楼事件,安顿了夏晓楠后再回家,连人间八点档的花前月下也快要唱起片尾曲了。
骆闻舟觉得连空气都被饿得稀薄了三分,一推开家门,他还很不平衡地发现,发现自己肚子里空空如也,骆一锅的猫食盆里竟然有粮有罐头。没良心的老猫吃饱喝足,把自己舔得油光水滑,四仰八叉地赖在猫窝里。听见门响,它的尖耳朵转了半圈,理都不理,遑论迎接。
骆闻舟对自己的家庭地位加深了理解——原来骆大爷每天出来进去迎接的乃是行走的饭票,至于铲屎的两脚废物本人,它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有吃的,人野到哪去无所谓,爱死不死。
别的生物饥一顿饱一顿倒没什么,骆闻舟只是唯恐饿着病号。
刚把夏晓楠逮下去的时候,他就想叫病号先走,可是费渡不肯。
一看时间已经太晚,路上,骆闻舟又想从外面买点外卖,费渡也没说想吃什么,就对着途径的一路大小饭店做出了鸡蛋里挑骨头的点评,言外之意,仍是不肯。
“非要回家吃,回家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喝粥吃咸菜就顺口了?你比骆一锅毛病还大。”骆闻舟一边抱怨,一边匆匆忙忙地把一碗淘过的大米冻进冰箱,又开始剁肉末和皮蛋丁,手忙脚乱地支起高压锅,他对着旁边游手好闲的费渡暴躁地数落道,“还跟骆一锅一样碍手碍脚!”
捧着游戏机在他身边打转的费渡,以及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观察人类食谱的骆一锅一站一蹲,一起将目光投向他。
骆闻舟与这二位对视片刻,不到半分钟就溃不成军,败下阵来,任劳任怨地干活去了。
费渡会在大雨里跟一帮空虚的富二代们飙摩托车,会跟狐朋狗友喝酒喝到半夜,会挥金如土,会满口油腔滑调,分明应该是个张扬纵情的人,可他同时又克制内敛得过分,笑也好,怒也好,大部分是摆出来应景,一点真实的喜怒哀乐都像是微量元素,须得用上特殊的仪器才能瞧出端倪来。
骆闻舟在自己肉眼前加了两片显微镜,隐隐约约看了个不分不明,可能是他的错觉,骆闻舟觉得这会费渡有点“黏”他——只有一点,是煮烂的大米那种黏度。
也许和嘴里不停喃喃说“她恨我”的夏晓楠擦肩而归时,他心里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动于衷、无懈可击。
费渡按着骆闻舟的差遣,占用了一个小小的案板,开始着手“拌咸菜”。咸菜是店里买的芥菜疙瘩,需要切成细丁,再和香菜丁、尖椒丁一起,兑上香油耗油等调料,是化用了东北人民“老虎菜”的私房吃法。
不管让他干什么,费渡都学得很快,说一遍准能记住,很快就像模像样起来……只是刀工差一点,下一刀要找半天角度,菜刀一下一下碰到熟食案板,碰撞声几乎要拖起长音,听起来格外催眠,及至骆闻舟用高压锅煮好了一锅自创的皮蛋瘦肉粥,蒸上了速冻的小包子,费渡才刚把一小块芥菜切完。
骆一锅从烤箱顶上探出头,好奇地盯着费渡,观察他干什么,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捣蛋。
骆闻舟双臂抱在胸前,注视着他的费爷和猫爷,直到这时,他自己落在布满冰霜的行政楼顶的心,才仿佛归了躯壳,缓缓沉入胸口,发出了一朵学名“静好”的花。
就在费渡用菜刀在尖椒身上来回比划的时候,骆闻舟突然好似无意地开口说:“哎,你以后……要不要就跟我这么过下去?”
费渡手一滑,一刀落下,将尖椒腰斩于案板间。
死不瞑目的尖椒对天喷出了一股辛辣的冤情,堪比生物炸弹,中招的费渡和骆一锅同时打了一串喷嚏,一起被辣得涕泪齐下。
骆闻舟早有准备地躲到了一米开外,笑成了狗——然后他借机把方才的问题遮了过去,嘻嘻哈哈地去给费渡拿湿巾盒。
费渡透过通红的泪眼,回头注视着骆闻舟有点仓惶的背影,一时有冲动追过去回答一声“好啊”。然而他一张嘴,就忍不住背过脸又打了个大喷嚏,刹那的冲动好似风灯中一株微弱的火苗,无声而起,又无形而殁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骆闻舟就先被叫到了法医科,夏晓楠书包上的血迹化验出了结果,血迹确实是冯斌的,书包的拎手内侧还有一个隐蔽的血指纹,与系统中记录的卢国盛的指纹一致。
“也就是说,卢国盛杀完冯斌,从垃圾箱里挖出了夏晓楠,搜走了她包里的钱和手机,又把东西还给她。”陶然一边说,一边帮忙挡住郎乔——倒霉的长公主正趁着陛下没注意,愁眉苦脸地到处和人换包子,“可我还是觉得夏晓楠不可能是同谋,你们想一想这件事,不觉得很瘆得慌吗?别说一个小女孩,如果我不是警察,反正我肯定不敢和卢国盛这种穷凶极恶的人有什么交流。”
“还有那个可疑的巡逻员,”郎乔跟最后一个香菜馅的包子依依惜别后,探头插了句嘴,“我本来以为他跟卢国盛他们是一伙的,假冒巡逻员是打算清理现场的血迹,可是现在想一想,清理血迹能有什么用?卢国盛和夏晓楠打过照面,这结论我们一化验就能检查出来,他连杀人分尸都不肯戴个手套,犯罪现场的一点血迹有什么好在意的?”
骆闻舟看了她一眼,郎乔连忙一缩头,不敢再进入他的视野。她冥思苦想了半天,实在想不通自己又哪得罪他们老大了,只觉得此基佬的心像海底的针,阴晴雨雪,全然无迹可寻。
郎乔一时间觉得“前途无亮”,很想换个基佬当老大,比如姓费的霸道总裁就不错。
“夏晓楠怎么样了?”
“一会我试着和她聊聊,”陶然说,“对了,我刚才联系了育奋的老师和那几个学生,老师倒是没说什么,答应上完课就过来,学生家长可都不太愿意,可能还得再沟通一轮。”
别人家的孩子出事,做家长的自然唏嘘后怕,可是如果因为这事,三天两头让公安局把自己家的孩子招去问询,那就不十分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