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员的态度无懈可击,大喇喇地冲他笑了一下:“凶案不是这条街,那条街都封住了,想去也不让去呢。”
骆闻舟刀锋似的目光从这个巡逻员身上扫过,盯得那巡逻员已经有些不自在了,才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走了。
等这段小插曲过去,费渡才接上了方才的话音:“也不排除是巧合。毕竟我刚才也差点走错路。”
骆闻舟却没吭声,他脑子里在清晰地回放着这一段监控视频――冯斌和夏晓楠第一次从卢国盛眼皮底下逃走的时候,卢国盛并没有奋力追。他走出路口的姿态几乎是闲适的,好像笃定了他的目标跑不了。
“冯斌那封信,我觉得很不对劲,”骆闻舟说,“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所以才发给你看,你现在有结论了吗?”
“有一点可供参考的——虽然那封信的开头是‘亲爱的爸爸妈妈’,但整体不是写给父母的语气,”费渡说,“‘我们都很焦虑,身边没有真正悠闲宁静的人’,‘以前想要的,现在全都不想要了’,还有开头那一句‘痛苦地思索自己为了什么而诞生’――大量句子化用自一本书,叫《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日文译本,是个关于校园暴力的凶杀故事。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骆闻舟沉吟片刻:“走,跟我去趟医院,我要去见夏晓楠。”
与此同时,他飞快地把方才看来的工作证工号给当晚值班的陶然发了过去:“联系钟鼓楼负责人,查查这个工号的巡逻员。”
第101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一)
“夏晓楠?我刚才看了她一眼,还没醒呢。”负责盯着医院的刑警刚吃完饭,不慌不忙地往住院部里走,“怎么了老大?不是说过几天,等这孩子精神状态好了再问吗?”
电话里传来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声,骆闻舟飞快地说:“夏晓楠不是目击者,她是嫌疑人之一,给我盯住了!”
“啊?谁?你说夏晓楠是……”
推开病房门的刑警话音戛然而止。
骆闻舟心里一沉。
“老大,夏晓楠不见了!”
骆闻舟一脚踩下油门。
“夏晓楠是本市人,父亲叫夏飞,肺癌,一直也没法出去找正经工作,以前靠给人看小卖部打点零工,前些年没了,她妈常年照顾病人和一家老小,大概有点抑郁,一时想不开,跳楼死了。”费渡把电话开了免提,陶然的声音透过信号传过来,“这个女孩从小到大得到的评价基本都是‘懂事’、‘内向’,学习成绩也一直很稳定,是那种带病也要上学、放假也会穿校服的女生,对这种孩子来说,读书、上个好大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她家里人和当年327案与卢国盛有没有什么牵扯?”
“没有,就是普通老百姓,他们家除了惨了点以外,没什么特殊的,祖孙三代都没有去过莲花山,连那边的亲戚都没有,我想不出她是怎么认识卢国盛的,也想不出她跟冯斌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把人杀了分尸。”
骆闻舟调兵遣将完,挂断那头的电话,转向费渡:“你提到‘校园暴力’,有没有可能是冯斌欺负她,所以她才想方设法报复?”
“你们对冯斌的信做过笔迹鉴定吗?如果能确认那封信是他本人写的,那应该不是。那封信不是加害人的语气。”费渡说,“再说夏晓楠不是吓得精神有点失常了吗?如果是装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费渡可能是老板当习惯了,深刻地了解做上司时喜欢什么句式——他很少提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性扰乱别人的思路,有结论说结论,没有结论,推测过程也能说得条分缕析,非常痛快。
骆闻舟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对陶然说:“联系他们班主任,还有那几个出走的学生,征求监护人许可后分别找来谈话——我们马上到医院了。”
“嗯,”陶然应了一声,随后语气略一迟疑,又问费渡,“什么是加害人的语气?”
费渡肢体语言十分放松地靠在副驾驶上,沿途掠过的灯光从他脸上或明或暗地扫过,盖不住的栗子香气扑鼻迎面,丝丝缕缕地浸染在那羊毛外套上细密交缠的纤维中。
“就是即使加害者们长大,学会了‘政治正确’,开始担心自己的孩子受欺负,也跟着社会主流意见一起痛斥‘校园暴力’,但是当他们回忆起自己少年时的所作所为时,字里行间还是会带着些许炫耀感。因为潜意识中并不认为这是加害,而是一项成就——所谓校园暴力,归根到底是群体内的权力秩序。”
除非有一天遭到一模一样的境遇。
“可是刚才老师家长都在,又是在公安局里,”陶然说,“如果真的被人欺负,那几个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费渡笑了起来:“陶然哥,封闭式的寄宿制学校能自成一种生态环境,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规则和‘法律’,你所认为的自然规律,在别人眼里说不定是匪夷所思——比如你告诉两千年前的古人,我们其实生活在一个球上,会有人相信你吗?”
骆闻舟一打方向盘,此时,医院已经近在眼前。
先前他们以为夏晓楠是个幸存的目击者,并没有派太多人盯着她,只是怕她没人照顾,留了个人陪在医院里。市局的一帮人这会才纷纷赶来,警车把本就拥挤的停车场塞得更加水泄不通。
“她爷爷陪着她,我就出去吃了个晚饭,”奉命盯在医院的刑警一脸懊恼,“中间老人家上了趟厕所,他行动不太方便,花了大概有十分钟吧,她就从这跑了。”
住院部为了让病人有个活动的地方,特意开辟了一片小花园,是封闭的,楼道的监控拍到夏晓楠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她穿过小花园,从石头墙上翻过去,不知去向。
夏晓楠的爷爷一脑门热汗,哆哆嗦嗦地扶着轮椅,嘴里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见没人听得懂,他急得直嚷,像个误入人间的低等怪兽,又丑陋又无助。
一个刑警正要上前,被骆闻舟拦下来了:“等等,先别告诉他。”
他走到那老人身边,老人挣脱开轮椅,摇摇晃晃地向他扑过来,嘴里吱哇乱叫出了一段长篇大论,见骆闻舟不答,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半个哑巴,人家都不明白他说什么,于是他茫然地拽住了骆闻舟的衣角,不知所措地闭了嘴,掉下眼泪来。
骆闻舟拍拍他的手:“大爷,晓楠平时除了上学,一般都去哪?”
老人活动起僵直的舌头,从喉咙里拖出了一个长音:“……家。”
“就回家?她从来不出去玩吗?有没有经常串门的朋友?”
老人听了这话,骤然悲从中来,他毫无预兆地咧开缺牙短齿的大嘴,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年中最冷的寒霜悄然落下,盖上了一年中最长的夜。
像是下起了小雪。
骆闻舟带人把夏晓楠的爷爷送回了家,顺便征得了老人的同意,进了夏晓楠的房间——说是一个房间,其实只是隔出来的一个小块地方,刚够放得下一张床,连门也没有,一条帘子垂下来聊做遮挡,“床头柜”是一架废弃的旧缝纫机,上面横着一支廉价的粉色塑料钢笔,是整个房间唯一有点少女色彩的东西,屋里没有多余的橱柜,她为数不多的几件旧衣服罗在床头,用一块白布单盖着,床底下放满了书本,大部分都是课本和习题册,连小学时候用过的都没舍得扔。
费渡弯下腰,捡起一本习题册翻了翻,见上面所有空白的地方都写满了笔记,笔迹娟秀而干净,有些地方写不下,甚至用小纸条贴了一层又一层,两百来页的一本习题册被她弄得像现代汉语词典一样厚。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夏晓楠的笔记,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孩子逻辑不是很清楚,稍微难一点的题目,她就要做大量的解析笔记,看得出来,资质颇为一般,长期稳定而优异的成绩是时间精力堆出来的。
骆闻舟:“怎么样?”
“陶然说得对,”费渡把习题册合上,“这就是个带病上学,放假也穿校服的女孩——如果冯斌被杀和她有关系,那很可能是被胁迫的。”
“假如她是被胁迫的,那她现在可能会去哪?她不在家,不在医院,学校那边我也找人盯着了,暂时没动静。这个夏晓楠平时也没什么可以倾诉的朋友……”骆闻舟话音一顿,“她有没有可能去找那个胁迫她的人了?”
“找到了干嘛,跟他算账吗?是把那个人揍一顿还是逮捕归案?”费渡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师兄,如果她的思维方式和你一样,早就称霸学校了,谁还敢胁迫她?”
骆闻舟:“……”
费渡这条舌头可能已经成精了,以前跟他不对付的时候,就算同意他的意见,也同意得冷嘲热讽,现在毛顺过来了,哪怕意见相左,他也能反驳得人通体舒畅。
骆闻舟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那她还能去哪?”
费渡没有立刻回话,目光在夏晓楠蜗牛壳一样的小屋里逡巡片刻,发现床头破缝纫机上铺着的桌布上有一块污渍,像是有人长年累月经常用手揉搓出的痕迹,费渡按着那一处污迹,掀开桌布的一角——那正好是放针线盒的地方。
针线盒里有一个五寸的小相框,里面是一张过去的全家福,相框的背景纸后面写着:“送给我的女儿晓楠”,那字迹显得成熟一些,字体却和夏晓楠的字有一点像。
“是……是忒——啊妈、妈哎的。(是她妈妈给的)”身后传来一个呼哧带喘的声音,夏晓楠的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这时,照片从拆开的镜框里滑下来,后面还夹着一封信,是夏晓楠她妈妈自杀之前的一封遗书。
费渡缓缓地抬起头:“陶然说她妈是跳楼死的,从哪跳的?”
骆闻舟悚然一惊。
警笛声呼啸而过,在蜿蜒的公路上留下了一溜红蓝相间的残影。
“夏晓楠的母亲叫孙晶,生前在一所初中里当校工,是从学校的行政楼上跳下去的,地址已经发给你们了,”陶然飞快地说,“消防和救护车马上到位!”
“四十三中,”费渡在车上翻看着陶然发过来的简短说明,“夏晓楠的母校,她妈跳楼的时候,夏晓楠正在上自习课——从行政楼上能看见他们教室,她可能是想最后看她女儿一眼。”
“她妈自己倒是解脱了,丢下一家老小,还当着孩子的面跳楼,夏晓楠不会怨恨她么?为什么你会觉得她可能会跟着学?”
“这很正常,一个人往往会变成他最恨的样子,”费渡一耸肩,“越是忌讳,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越有吸引力,比如说……”
他话没说完,骆闻舟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