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文海将文稿递过去,坦诚道,“五叔乃天子近臣,理当对今上有所了解,请他押题再合适不过。老爷子那里我可不敢叨扰,担心水平有限,惹他老人家斥责。”
关素衣笑而不语,接过文稿一目十行地看完,徐徐道,“我劝堂兄回家重写一篇。格物致知,你开题就错,破题更错,立论简直大错特错,拿给爹爹看也就罢了,拿去外面与人讨论,必然贻笑大方。”
“堂妹真的看懂了吗?不要因为堂兄催你嫁人便心生不快。”关文海志得意满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关素衣指着第一页第一竖行说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对格物致知的解释应当来源于徐广志的《子集注释》——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然你有没有想过?《大学》一书是为阐述当时三代以来勋贵子弟接受英才教育的基本宗旨。这些学生年龄均在十五至二十岁之间,尚处于探索学问的初期,行走在学术之道的起.点。而《大学》所列八目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格物致知占据首位,也就是说,要想探索学术之秘,必然要先做到这两点。然而以徐广志的观点来看,格物致知竟变成了穷极世间万物的道理,连圣人都不敢放此豪言,初入文道的学子又何德何能?本来极为浅显的一句话,叫徐广志解释出来,竟变得玄之又玄,面目全非。所谓的格物致知,不过是‘分辨人事从而明辨善恶’罢了。这才是一个学子踏上学途,首先要秉持的基本准则。1”
她抖了抖文稿,直言不讳,“简简单单一句话,竟被你们曲解又曲解,繁复又繁复,且还扯出世间寰宇万千变化的大道理来,着实可笑。”
关文海被她批驳得面红耳赤,恼怒道,“堂妹,徐翁年长你多少?学问又高出你几何?你若是不懂便不要大放厥词。”
“闻道有先后,学术有高低,然而圣人又何曾说过学术高低必然与年龄有关?甘罗十二为相,又该作何解释?若按堂兄的说法,徐翁年龄远在诸位鸿儒之下,他又有什么资格对儒学典籍做出注解?你们学子又何必兢兢业业参加科举?直接将年龄大小排出来,最年长的居榜首,次者榜眼,再次者探花好了。”关素衣退还文稿,脑中文思滚滚,不可遏制,当即抱起木沐,屈膝告辞。
她要写书,把徐广志这篇《子集注释》从头到尾驳一遍,告诉全天下的学子,权威并非绝对。
关父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见关文海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摆手道,“你回去吧。正如依依所言,这篇文章连开题都是错的,已经没有指正的必要。回去以后多思多想,多读多看,有了自己的见解再来。”
关文海并不服气,却碍于自己还没过继,不好太过得罪关父,只得咬牙告退,路上想了想,越觉难堪,走到学子们惯常聚会的茶楼,把文章传与大家浏览。他本就文采斐然,学识渊博,又因徐广志提出的“格物致知”的道理太过深奥,被他论述出来竟寓意十足、锋发韵流,激起一片赞叹之声。
时下的文风就是如此,越高深玄奥,百思莫解,越是受到文人吹捧。仿佛唯有把简单的道理复杂化才能显出他们的水平一般。
关文海得到大家的肯定,这才把堂妹的说法当成笑话讲述,惹得众人嘲讽不断。季承悦与徐雅言正巧就在雅间,听到此处不免把文稿要过来拜读。
“好文章!”季承悦赞了一句,紧接着又为关素衣开脱,“然而关小姐身为一介女流,却能给出自己的想法,已算十分难得。求学之路艰难,正该具备提出异议的勇气,否则错便永远是错,得不到进益。”
“她一知半解便大放厥词倒也罢了,缘何太常大人也随口附和?关家的文风怕是并不如外界传言得那般严谨。听说关文海即将成为帝师府嗣子,这里面或许也有故意针对的嫌疑。”徐雅言状似不经意地道。
季承悦愣了愣,顾左右而言他,“关家家事,旁人不好非议。差点忘了向徐二小姐道喜,听说徐翁的《子集注释》已被呈至御前,若皇上批复下来,将会成为来年科举必读书目之一?凭借这个,徐翁怎么着也能得一主考官的职位。”
徐雅言这才欢喜起来,笑盈盈地道谢。
与此同时,关素衣正铺开一张宣纸,缓缓写道,“圣人微言大义,时人从之,学之,尚且难勘全貌,犹屋下筑屋,床上架床,愈加渺小衰微。故后人才有减师半德之说。对圣人之言加以注释,当以经解经,而非以一己之论强解经意……2”
☆、第136章 文战
甫一开始动笔,关素衣就停不下来了,只好给木沐绑了一个小沙袋,让他坐在旁边练字。木沐十分乖巧,既不吵也不闹,到了饭点还会敦促姐姐去用膳,生怕她累坏身体。
关老爷子和关父起初并不放心,跑到书房看了几回,才读完第一页文稿就再也没来打搅她。
“虽然心思有些偏了,但学识却大为进益。好!”关老爷子捋捋胡须,表情欣慰。关父则摇头苦笑,不发一言。女儿哪里是心思走偏那般简单?她眼看就要跳进火坑里去了!
关素衣写了足足半月才停笔,将文稿检查一番,稍加润色,然后誊抄数份,让金子拿去文榜粘贴。
“小姐,不另外叫人誊抄,直接贴您的手稿吗?您的字迹全燕京的文人都认识,若是宣扬出去,您可就大大出名了!”金子指着落款,提点道,“因为先前那篇《民之法》,逆旅舍人备受百姓推崇,言及才华不在徐广志之下。待大伙儿得知逆旅舍人就是您,怕是会惹来诸多非议。”
“贴吧,我就是逆旅舍人,逆旅舍人就是我,旁人爱说不说。”关素衣洗掉指尖的墨迹,漫不经心地道。
金子得了准话,这才怀揣文稿而去,买通看守公榜的侍卫,将主子的文章贴上去,不过片刻就引来大批人驻足围观。
“我没看错吧?这竟是逆旅舍人的大作?快快快,快去书肆买纸笔,把它誊抄下来!”只看清落款,还未浏览全文,就有学者着急忙慌地跑去购买纸笔。然而还有更多人留下来,起初心怀疑虑,后来如痴如醉。
该文果然秉承了《民之法》的遗风,继续与徐广志作对。开篇第一句便直斥徐广志以一己私论注解圣人之言,犯了大忌,强把自己的学术观点引入天下学子脑海,令他们迷失文道;接下来一一点明他所有疏漏之处,用渊博的学识加以考证。
时人都知道逆旅舍人拥有深厚的史学功底,她对儒学典籍的注解严格遵循了“以经释经”的原则,甚少掺杂个人观点,但有迷惑之处,便恳求诸位鸿儒或学子加以指正。她欢迎全天下人对她的文章进行批驳,还说唯有如此,才是最严谨的学习态度,而非一家之言成风,以至于圣人之德减之又减,终至消弭。
结语时,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徐广志并非在注解儒学典籍,而是借儒学典籍注解自己的思想。倘若《子集注释》经久流传,后人学到的便不再是孔孟之思,而是徐氏之思,领会的也非圣人之言,而是徐氏之言。徐氏妄图篡圣位,改圣言,博“天下师”之誉,实乃沽名钓誉!
最后又着重点明,科举乃皇上一力推行,诸位学子若有幸高中,应为天子门生,投效天子座下,而非旁人。
说是一篇文章,实则字数足以立书,因逆旅舍人文名极盛,围观者先就把她摆放在与徐广志齐平的地位,并不会产生多余的质疑。待全文看完,果然荡气回肠,寓意深远,无论回味多少次,还是觉得难解其中真味。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学子跑来围观,寒门学子还未开腔,世家子弟就已拊掌叫好,赞叹连连。他们出身尊贵,自然打小就延请名师,且个个都是当世巨擘,若要注解儒家典籍,谁敢越过他们?但徐广志偏偏逾越了,还连发文章标榜自己,贬低旁人,叫他们如何不恨?
他把批判自己的人形容为“蜀犬吠日,吴牛喘月”,诸位文坛巨擘自持清高,便也不好与他计较;此时再想著书,又怕被嘲讽为拾人牙慧,于是都保持了缄默。如今逆旅舍人首先将矛头指向徐广志,还邀请天下文士共同批驳自己的文章,以便更深入更全面地探讨圣人之言,这等于给高高在上的巨擘们架好梯子,此时还不顺着下来,又待何时?
看罢文章,诸位名宿文思泉涌,立即就把自己最精妙的学术观点总结出来,张贴出去,当然也不忘驳斥徐广志一番。他虽然儒学功底很厚,但心性太过功利,对儒家典籍的注解果如逆旅舍人描述的那般,大多是自己的思想披上了圣人言的外衣,经不起推敲。
越来越多的鸿儒加入文战,互相驳斥,互相交流,互相点评,把儒学典籍注解得全面而又透彻,叫学子们看得酣畅淋漓,不舍离去。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在这贴满锦绣文章的墙壁前站一刻钟,也比苦读十年更有用。
待徐广志收到消息赶来时,他的《子集注释》早已被众位巨擘批得体无完肤,其中许多错漏低级得令人发笑。他顾不上一一阅览,找到逆旅舍人的文章飞快默读,看到最后一句,差点喷出一口鲜血。
批驳学术观点他不怕,回去还能撰文驳回来,但暗指他篡圣位,改圣言,摆明是要断他文路;又点明他结党营私,与天子争夺门生,这却是诛心之语,足够令徐家满门抄斩!逆旅舍人好狠毒的心思!当真是下笔如刀,赶尽杀绝!
徐广志头晕眼花,摇摇欲坠,所幸徐雅言及时扶了一把,才没瘫软在地。季承悦正巧就在附近,连忙走上来帮忙,又命仆役去套马车,送徐翁归家。瞥见徐雅言求助的目光,他心中大感为难,脸色不由阴沉下来。
全魏国的鸿儒巨擘齐齐撰文注解儒家典籍,这简直是百年难遇的盛事,连敝帚自珍的恩师云翁都一连发了五篇文章,极其详尽地阐述了他的学术观点,若此时离开,便等于中途逃课,在文道上恐怕会落后旁人一大截,让他如何能够甘心?
好在徐雅言看出他的为难,未再央求他亲自送人。等待马车驶来的间隙,她目光在逆旅舍人的文稿上流连,忽然惊叫起来,“这,这是关素衣的字迹!逆旅舍人是关素衣!”
“怎会?”季承悦反射性地摇头,再去细看,终至无言,然后一层一层羞红面颊,竟是无地自容。就在半月之前,他还说关小姐见识短浅,勇气可嘉,却原来真正见识短浅的人是他们才对。她的学识已远超同辈,堪与诸位鸿儒并肩。他怎么有脸对她指手画脚?真是不知者无畏。
关素衣的字早已扬名燕京,此前被她卓然文采与渊博学识吸引,众学子并未留意表象,然而一人道破,便有更多人看出来。行文如刀,言辞犀利的逆旅舍人竟是女子,且还把年长她数十岁的徐翁批驳得体无完肤,那她本人学识该有多高?从几岁起开始读书?关家的教育真是可怕啊!
虽然有人非议逆旅舍人女子的身份,但诸位巨擘的文战还在继续,学子们提笔狂抄,实在没有心思顾及其他。途中逆旅舍人又接连发表了两篇文章,精妙无比的言论惹来多位巨擘探讨批驳,你来我往之间,其深厚的儒学功底已彰显淋漓。
想拿她的性别大做文章的人渐渐歇了心思,专心抄写。
因文战越演越烈,如火如荼,以至于惊动了官府,上头专门派遣侍卫把守文榜,但有哪位巨擘的门生前来张贴新作,必定登记造册。一面墙不够贴,竟又加了好几排木墙,不准任何人随意揭掉。
及至当天傍晚,文战才告一段落,然而此事还没完,等消息酝酿一晚,传得更远,必定还有更多名宿加入,或许外地鸿儒也会派遣疾足送来文稿。这不仅是儒学之战,亦是文名之争,无论是纯粹研习儒术的学者还是醉心宦海的假道学,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关素衣发表了三篇文章就沉寂下来,她知道后续文战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她不过是一块砖,只为了引出美玉,更多鸿儒巨擘将撑起这场盛事。
庭院内星斗漫天,飞花飘零,关父抱着一罐灯油,叹息道,“一个错眼,你竟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所幸你还知道急流勇退,适可而止,叫诸位大家盖过了你的风头。”
“树大招风,我这棵小苗不敢顶受飓风。”关素衣怀里同样抱着一罐灯油,低声道,“文战恐会持续数日,父亲,您有没有想过把众位大家的文章收编成册,制成真正的《子集注释》?或召集魏国名宿,共同撰写一本涉及万事万物,各科各业的巨著?为天下人开智,为后人指路,这才是文战的真正意义所在。”
关父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女儿,沉声道,“这是你原本就预想好的?”
“是。天下儒为天下师,万物有灵当万世长存!”关素衣的血液在燃烧,一点一滴终至沸腾。
关父定定看她半晌,慨然长叹,“是为父小看了你。倘若你所言之事达成,关家将一举成为文坛领袖,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感念这份恩德。这才是真正的教化之功,也是皇上推行儒学的最快捷径。依依,我之前想左了,或许你可以入宫试一试。”
听闻最后一句,关素衣傻了,怔愣好一会儿才抱着灯油踏进书房。今晚,祖父和父亲均打算经夜写文,灯盏怕是一夜都不会熄灭,同样的情况必定发生在燕京的各个角落。而翌日朝堂少不了一场波澜。
☆、第137章 文宝
圣元帝早在半月之前就已收到太史令献上的《子集注释》,又有许多寒门出身的文臣欲推举徐广志担当今科主考官一职,更有天下学子为他摇旗呐喊,大张声势。
分明此前已驳了两回,将徐广志的声誉贬到泥里,但他依然有本事蹦跶出来,且一次蹦得比一次厉害。由此可见这人野心多大,韧性多强,而能力又有多高。或许因为上次依附权贵而败给人心的缘故,这回他吸取教训,先一步掌控人心,将笼络的对象换成了天下学子。
天下学子有多少?千千万万,后续无穷,而其中能得到名师指点的又有几个?万中无一!徐广志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才敢越过众多鸿儒巨擘,撰写《子集注释》,因为他知道只要这本书传开,全天下的寒门学子都将成为他的忠实拥趸。紧接着他又发表文章阐述自己对“师道”的看法,将自己标榜成敢为人先,弘扬儒学的急先锋,把斥责他的人贬低为蜀犬吴牛,彻底堵住了当世文人的嘴。
这一拳两拳接连不断地砸下来,果真为他砸开一条通天之路。因为夫人的缘故,圣元帝恨屋及乌,立马就想驳回奏折,却又碍于他声望高涨,若弹压了他或令天下学子寒心,只能拖延。
每当太史令问起,圣元帝就说还未完全参透《子集注释》,得好生琢磨琢磨。推广科举必读书目毕竟是大事,太史令不好催促,只得按捺。然他早已胸有成竹,只等皇上批复下来就与徐广志联手再写几本儒学注书,为自己博取文名,笼络学子,扩张势力。
某些人在等,圣元帝也在等。凭他对夫人的了解,她甚少仇恨一个人,然而一旦恨上,必定是不死不休。前两回都与徐广志死磕到底,没理由这回半点动静也无,于是派遣暗卫去打听,果然得到夫人也在著书的消息。
武人斗起来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文人斗起来是口诛笔伐,穿云裂石。夫人这是准备与徐广志展开文战?这样一想,圣元帝竟格外期待,自己也翻开《子集注释》认真阅览,试图找出错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