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身为女子,当真只有示弱才能博得夫君宠爱吗?太过刚强的人,便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折辱与倾轧才能体现其价值吗?这世道,给女子的莫非只这两条出路?要么摇尾乞怜,仰人鼻息;要么刚者易折,惨淡收场?
她不服,重来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服!
似乎看了许久,实则不过短短片刻,她哑声道,“原来这就是叶婕妤,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姐姐,咱们走吧。”
“走走走,老娘一看见叶蓁那张脸就烦!”李氏与叶蓁素有龃龉,连忙把人带去别处。她们刚转身,就听隔湖传来一阵厉斥,却是叶蓁想踏出甘泉宫,被几名侍卫凶神恶煞地撵回去,她那大宫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形容十分凄惨。曾经高高在上的叶婕妤,现在也不过是一名囚犯而已,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亦或此生都已无望。
沿着鲜花盛开的小径走了一会儿,李氏借口如厕匆忙离开,关素衣见过上辈子的宿敌,本就有些心不在焉,于是随便找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歇息。
春风浸透浓香,又带着艳阳的融融暖意,兜头罩脸地笼过来,令人倍觉舒适。关素衣眯起星眸,斜倚石桌,很快便昏昏欲睡。
“夫人,你是迷路了还是?”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寂静。
关素衣睁开波光潋滟的双眸,却见来人是忽纳尔,不由浅浅笑开了,“看扶藜、行处乱花飞。既有幸畅游这人间仙境,怎能不为浓情美景所醉?”
忽纳尔被她灿若春华的笑容与湛然如星的眼眸所摄,忽觉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只张了张嘴,低而又低,怯之又怯地唤了一声“夫人”。这是他的夫人,而非赵陆离的夫人,他这般认定到。
金子站在夫人身后,用惊诧的目光飞快扫了陛下一眼,随即深深埋头不敢再看。原来陛下在夫人面前竟是这等作态,面红耳赤,嘴笨口拙,简直难以想象他当年叱咤疆场,横扫千军的雄姿。
不,还是很雄的,却是狗熊的熊。
关素衣见他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且还手足无措,讷讷难言,不由莞尔道,“瞧我,说话就说话,咬什么文嚼什么字,不过是走累了,又懒怠应酬,于是找个无人的地界歇歇脚,躲躲清闲罢了。你怎么不陪着你家侯爷?”
圣元帝鼓起勇气走过去,低声道,“侯爷见着李夫人,有话与她私下说,便将我打发了。”
恐怕又是那些改嫁的话。关素衣略一思忖,招手道,“既然你无事便过来坐坐吧,等他们谈完了咱们再一块儿去找。”
“谨遵夫人之命。”圣元帝毕恭毕敬地拱手,而后拘谨落座,却又不敢坐实,只在凳子上倚着,双腿打开支撑,像在蹲马步一般,旁人看着都替他累得慌。爱重则忧怖俱生,对待夫人,他不敢有丝毫懈怠轻慢。
金子一下又一下地瞟过去,曾经那道骁勇善战,霸气侧漏的身影,终被眼前这熊头熊脑的人打破,心尖汩汩淌血。
关素衣从未见过忽纳尔在沙场上是什么模样,还当憨厚敦实乃他本性,不由轻笑起来,“你好好坐着吧,咱们不论身份,平等相交,只管随意便是。”
“谨遵夫人之命。”圣元帝再次拱手,而后挪了挪,一双大长腿放松下来,没再鼓出壮硕肌肉,崩着裤子布料。
关素衣上下扫他一眼,喟叹道,“九黎族人普遍长得高大健壮,八尺大汉比比皆是,连长公主那样的女子也有七尺。然目下观之,却发觉你才是其中的佼佼者。你这个头怕是有九尺吧?”
“回夫人,不多不少正好九尺。”圣元帝伸了伸大长腿,好叫夫人看看自己强健的体魄。
金子默默捂脸,不忍直视。
关素衣却很喜欢他的粗犷豪迈,笑着追问,“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我家有一幼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回去便照着你的法子替他置备吃食,来日也让他长成你这样英武不凡的模样。”
圣元帝耳根烧红,讷讷不言,既为夫人的夸赞感到高兴,又为她的疑问感到为难。他想对夫人掏心挖肺,却不敢承受其后果,唯恐等来的并非倾心相交,而是恐惧厌憎。
踌躇片刻,他哑声道,“我从小便没有母亲,又遭父亲与族人厌弃,扔进荒山野岭里自生自灭,从未吃过正常人的食物,俱是茹毛饮血,生啖兽肉。为何能长得如此高壮,甚至安然存活下来,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许是人憎鬼厌,连地府都懒怠索魂吧?”
关素衣睁大双眼,半晌无言,直过了好几息才哑声道,“你一个无辜孩童,他们何至于那般残忍?”
“无辜孩童?”圣元帝摇头苦笑,“并非每个新生儿都属无辜,也有带着罪孽出生的修罗恶鬼。”
“不!”关素衣愤慨打断,“每个孩子都是……”都是什么?无辜的?后半句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因为她想起了上辈子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他就是一个不被期待的生命,亦是须抹除的罪孽,他的到来,不也似忽纳尔这般吗?
圣元帝屏住呼吸等待,却许久没能等到夫人的反驳,灿若星辰的眼眸终是熄灭下去。连夫人都相信恶鬼转世之说,他还能希冀什么?所谓的救赎与超度,都是僧人为招揽信众而编出来的谎话罢了。
☆、第76章 欢愉
死寂的氛围在空中弥漫,令此处角落仿佛被辟成两半,一半春暖花开,阳光普照;一半隆冬腊月,寒风习习,而忽纳尔便缩在那冰天雪窖里,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孤身只影,进退无路。
他是个军人,行走坐卧都透着一股英武不凡之气,现在却低垂着头颅,塌陷着肩膀,佝偻着脊背,看上去既疲惫又可怜。看着他这副模样,关素衣不知怎地,竟觉内心钝痛,揣揣难安,唯有面对木沐才会激发的母爱竟似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她想开口安慰,但方才那个话题同样也是她内心的禁忌,原以为早就忘却的伤痛,其实一直深埋在心底,只不过从未被挑起罢了。一股怨气在胸腔里碰撞,翻搅,沸腾,她却不能拿曾经的宿敌怎样,因为她现在不仅要顾及自己的名誉,还得维护祖父和父亲的官声。他们走到今天究竟有多么不易,只有经历过上辈子的她才能体会。
俯仰无愧!这四个字念出来如此容易,做出来却叩心泣血!她以手扶额,脸上满是隐忍与茫然之色,既安慰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旁人,却又不忍将这匹孤狼丢在此处不管,略一思忖,转移话题道,“上次你写信求教,我已给出答案,此次我却有一事相询。”
夫人的疑惑,圣元帝总是乐意解答,立刻从不堪的往事中挣脱,肃然道,“夫人请说,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关素衣斟酌一番,说道,“叶家那树红珊瑚究竟是怎么碎的?此前我已反复打听过此事,且还让祖父与父亲问了廷尉府的官差,又请在场的某位夫人画了舆图,详述了经过,却找不到丝毫破绽。二十多名青壮年家丁,四十多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既无人靠近,又无人启箱,且它体积庞大,质地坚硬,竟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碎成齑粉,这手笔堪称神鬼莫测。我苦思多日,终是无解。”
她用粉白透晶的指尖在石桌上来回划拉,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案发现场的舆图,叹道,“若得不到答案,每每想起此事我定然辗转反侧,经夜难眠,还请忽纳尔救我一救。”
圣元帝盯着夫人纠结在一起的眉心与困惑不已的脸庞,这才发现世上也有她猜不透的难题,解不开的迷局。然而这非但没折损她丝毫魅力,反倒平添几分可爱。转念一想,她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岁,恰似那枝头闹春的夭桃秾李,风华正茂,本该有许多无关痛痒的愁绪,使性谤气的顽皮,而非大多数时候表现的那般秉节持重。
她是帝师和太常的掌上明珠,虽然家教严苛,却绝不会沉郁至此。她的改变,全是被赵、叶两家一点一点磨出来的,被夫君与继子女一次一次逼出来的,她本该像现在这样,把难以解答的谜题抛给别人处理,然后安心等待……
圣元帝忽然不敢去看她澄澈的双眸,唯恐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与愚蠢会被她尽收眼底,慢慢摘掉常年佩戴的血玉扳指,温声道,“真是凑巧,夫人若问旁人,定然也是无解,但问到我头上却是问对了。烦请夫人找一个盒子过来,不拘材质。”
“莫非你要演示给我看?”关素衣冲金子摆手,“去找一个盒子。”
金子瞥了血玉扳指一眼,感觉心脏抽痛。那可是陛下手刃波斯皇帝,而后从他指头上捋下来的战利品,曾经宝贝的不得了,遇见难解之事总喜欢摩挲一番,寻求平静,这次怎么舍得拿出来毁掉?陛下也太死心眼了!
察觉到血玉扳指的不凡,关素衣连忙阻拦,“若是我没猜错,它待会儿怕是与那红珊瑚一样,会碎成齑粉?如此色艳质纯的血玉,定然价值连城,你舍得,我却舍不得,还是找别的东西代替吧。”话落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过去,“用它吧。”
“夫人的东西我更舍不得。”圣元帝将玉佩推至桌旁,想了想,捡了一块石头,“那便用它吧。我原以为这枚血玉与红珊瑚颜色最近,质地也等同,好叫夫人看得更为明白。”
“用什么都一样,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因为忽纳尔的耿直,关素衣终于浅浅笑了。
圣元帝心头的阴霾亦消散很多,黑中带蓝的眼眸泻出一丝温柔。
说话间,金子捧着一个食盒过来,行礼道,“夫人,奴婢要了一些茶点,顺便得了一个食盒,您看可以吗?”
“可以,拿来吧。”圣元帝接过食盒,把石头扔进去。
“等等,我得检查一下。”关素衣笑容狡黠,拿起石头看了看,掰了掰,又在桌沿轻轻磕碰,侧耳聆听硬物相击的脆响,这才满意颔首,“没错,真的是石头,而非面团捏成的假货。”
圣元帝还是头一回被人当面质疑,心中非但不觉恼怒,反而满满都是愉悦与心痒难耐。夫人果然也有顽皮的时候,这样的她,怕是连赵陆离都无缘得见吧?
“夫人要不要再查查食盒?”他嗓音里盈满笑意。
“自是要的。”关素衣已将食盒拉到眼前,不断曲指敲击,看看有没有夹层以供偷天换日,还好心好意地解释,“你见过流浪艺人玩杂耍吗?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当时真是惊为天人,花了好几个月功夫去研究他们的机关,终于一一破解。若是你存心糊弄我,这食盒里定有一个夹层,而机栝便在这手柄上,左右转动就能展示不同的层面,一层放完整的石头,一层放粉碎的石头,你想让我看哪一层都可以,于是既能让石头碎掉,又能将之复原,堪称神鬼之术。叶家那红珊瑚,我猜测它应该没碎,而是被人换走了,是也不是?”
她边说边检查,少顷愕然道,“没有机关与夹层,怎会?”
能得见夫人吃瘪的表情,圣元帝终于彻底开怀,一面拉过盒子一面朗声而笑,“原来夫人也有猜错的时候,此情此景着实罕见。”
关素衣犹不死心,检查完盒子又弯腰去检查石桌,上下左右捣腾一番,莹白的脸颊泛出红晕,更有星点汗珠沾在鼻尖,被阳光一照闪闪发亮,竟显出几分稚气与娇俏。这样的她,总算有了点桃李年华的跳脱,可爱的很。
圣元帝目光流连,经久难舍,待她坐定,皱着眉头看过来,才勉强移了移视线,把眼底的渴求与仰慕妥善收藏。
“真的没有机关?也未在放置珊瑚的地下挖了暗道?”关素衣百思不得其解,对事实真·相也就更为好奇。
对上她亮如繁星的眼眸,圣元帝耳根慢慢红透,柔声道,“没有机关,亦不是障眼法,更没有暗道。夫人欲知真·相,只管看我施为。”话落将石头扔进盒子,盖好盖子,手掌略微往下一压,不过瞬息便道,“好了,夫人打开盒子看看。”
关素衣连忙打开盒子,却见方才还坚硬无比的石头,现在已变成一堆粉末,里面暗藏的玄机就是再让她看千百遍也属枉然,不免叹为观止。
“怎么会呢?你如何做到的?”她顾不上男女有别,把忽纳尔的手掌拉过来反复查看。
夫人的指尖又细又白,指甲圆润优美,粉中透晶,虽因练字长了少许薄茧,划过皮肤时却能带来阵阵骚·痒,越发令人难耐。圣元帝不仅耳根滚烫,连古铜色的脸庞亦泛出些许红晕,蓝黑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夫人发顶,似乎已经痴了。只需反手一握,轻轻拉动,就能把这人拥入怀中牢牢抱住,他却不能越雷池一步,只因他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轻贱,什么样的人连丁点委屈都不能受。
夫人便是后者,他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舍不得她皱一下眉头,然而他舍不得,旁人却半点也不怜惜,非但让她受尽屈辱,还整日眉头深锁不得开怀。如今他有多么痛苦困顿,便有多么懊悔自责,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眼见夫人抬起头,他立刻掩去阴沉的表情,勉强一笑。
关素衣急于知道答案,并未发觉他的异状,追问道,“你怎么做到的?快跟我说说!”
“夫人只钻研学问,对武人的手段一无所知,否则早就自己解开谜题了。世上有一门武技叫印掌,俗话解为隔山打牛,只需配合深厚内力,便能让外层不损而伤及内腑,亦或略过前者重伤后者,要的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那红珊瑚就是用这一招打碎,真要说破便也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