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从床底下出来的时候,一只手已经被江灼给砍断了,这会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又把宋灵的肩膀抓了个窟窿,将她整个人提起来要往地上摔。
江灼反应极快,迅速伏身,身子贴着光滑的地面朝两人的方向滑出去,正好将宋灵接住,跟着从下而上一记飞踢将林向东踢开。
他抱着宋灵就地一滚,两人从这个虚幻的空间里面冲了出去。
江灼把宋灵往旁边一放,手上结印,快速念动咒语:“五雷行阵,神鬼遵凭。闻吾叩令,怨灭魂诛。急急如律令,破!”
两人在程谙那怨气化成的房子外面,透过江灼破开的剑洞,还能看见浑身是血的林向东恶鬼一样向着这个方向冲过来。
但紧接着,整栋房子就在他们面前飞快地坍塌融化,如同刚刚出现时那样,再次没入到地底下去了。
而就在这一切全盘崩毁的时候,江灼忽然觉得头部传来一阵剧痛。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好像有根钉子直接被楔进了他的脑袋里一样,江灼的冷汗几乎是一瞬间就下来了,脸色通红,要不是平时训练有素,几乎要疼得喊出来。
他抬手用力按住头,紧接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都逐渐扭曲成了散碎的色块而后重组,最终变成了另一片似曾相识的场景。
江灼头疼的几乎动不了,一开始也顾不上注意周围环境的改变,直到半晌之后疼痛逐渐消解,他才总算能够勉强起身,抬起头来四下打量。
按照他和宋灵出门的时间算起,现在应该正是上午阳光最盛的时候,可是江灼此时所处的却是黎明时分,天色将明未明,朦胧的光线从重重叠叠的云翳间坠落,地上还有雨后的积水。不远处的海水轻拍海岸,发出刷刷的声响。
江灼的脸上还残存着刚才因为剧烈疼痛而引发的病态潮红,却在看清楚周围场景的时候,转眼间变得苍白。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让血液不能流通,空气无法进入胸腔,甚至连困在身体之内的灵魂都在剧烈地挣扎着,使人不得安宁。
他缓缓地转身,背后那一排海滩长椅上,果然有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不知道已经有多久了。
这是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人,面颊消瘦,眼睛不太大,鼻梁却很挺,单看容貌来说不能说是太过出众,可是这人平平淡淡望过来的神情,却有着一种让任何人都难以忽视的力量。
“你……”江灼声音发抖,“师父?”
何箕从容地笑了笑:“你来了。”
江灼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感觉到有所缓解的头痛重新又反了上来,他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变得平静:“找我干什么?”
“咱们两个得有五六年没见,听说师父前不久也去世了,我回来看看你,也该给他老人家上炷香。”
何箕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到江灼的身边。外面的天气正值盛夏,而这片空间里却好像处于秋冬交界的世界,何箕身上穿的是件深灰色的长风衣,更显得他整个人风度翩翩,温文儒雅。
他解开自己的衣扣,将衣服披在江灼的半袖t恤外面,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打量着他,那模样好像真是一位慈爱的师父,欣慰地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长高了。”
他的手指下滑,移到江灼的胸前,轻轻扯了下他的衣领,轻描淡写地一扫,问道:“你从小带着的紫玉坠子呢?怎么没了?”
他所说的坠子就是上回江灼跟人赌暗器的时候所押的注,江灼虽然没给输出去,但摘下来之后便再也没戴上。
江灼甩开他的手,蹙眉向后退了一步,倒确实感到了一阵寒意。
何箕的语气和微笑让他又忍不住想起曾经试图决裂的那一天,对方就是这样,没有半点失态和挣扎,从容地做出了放弃他的决定。
“这戏演的怪没意思,何必呢。”
越是觉得冷,反倒越不愿意享受这件衣服给自己带来的温暖。江灼将风衣脱下来,扔到旁边的长椅上。
他眉眼冷淡,冲着何箕说道:“你不是来关心我的,你关心的是现在我正调查的重生者一案……想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哦?”何箕略带诧异地扬眉,看了江灼一眼,这是两人见面后他头一次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
“果然是长大了。”他感叹般地低声说了一句,问江灼,“你确定自己能够准确判断出我的来意?”
江灼唇边露出轻蔑的笑意:“不要把别人想的太蠢了——我那天虽然被人拿枪指着头,但是你们的话还是能听见的。你所谓的大道,就是为了寻找永生不死的方法,他们要拿我跟你换什么能播种出生命的种子。”
他微微骗过头去,借着看海景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我不知道你离开门派的这几年都做过什么,但是师父,从此就是陌路人,没事就不用再见面了,好自为之。”
其实江灼能从当时何箕和绑架他那几个人的对话中听出来,自己的师父离开门派之后,所做的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勾当。
他那些所谓不想受红尘束缚的借口都是虚话,肯定是已经私下做了很久的准备,最后实在觉得在门派中处处行事都不方便了,才会离开。
何箕是江老的弟子,江辰非的师弟,他对江灼从小言传身教,如师如父,在江灼的生命当中充当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对于江灼来说,知道“师父不是个好人”比知道“师父要放弃我”更加不能接受。
这件事包括云宿川在内,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过,但这五六年来,却是一直暗中让人留意着何箕过去留下的几处势力,以便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及时处理。
好在何箕这几年来十分安静,江灼担着的心事本来都放下几分,但从上次看到鱼胖胖开始,他其实就已经隐约意识到或许平静的生活即将被打破,今天何箕居然还就真的出现了。
对于徒弟的冷漠和愤怒,他只是微笑以对,仿佛江灼还只是小时候发脾气似的:“我知道你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气了。不过小灼,好好想想当时的情况,那些人拿你威胁我,正是知道我对你的在意,就算我答应他们的条件,难道已经听到了许多消息的你,还会全身而退吗?”
“是吗。”江灼带着几分讽刺,尖刻地反问,“所以你是因为怕我被杀,才会在他们让你把种子交出来的时候一声不吭了?”
“不,当然不是。”何箕笑起来,“恰恰相反,是因为有了那些种子,即使你死了,我也有办法救活你。”
他冲着江灼摊开手,手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盆不过手指高矮的小花,花朵通体深红,柔芳交错,待开未开,在风中微微晃动。
何箕道:“这叫重生之花,是用鲜血浇灌长大的。”
江灼沉默地盯着那朵漂亮的话,何箕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仿佛逗弄想要吃糖的孩子一样,等待着江灼的反应。
“好,好,原来是你。”良久,江灼抬起头,说话时的语气像是带笑,又有点发颤。
他看着何箕,那双一贯漠然的眼眸中仿佛盛了两把火,明亮的更胜星光,“那些人的重生,原来真的是受你驱使。”
何箕温柔地解释:“并不是我,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用亲人或者朋友的血液换取重生的机会,集中所有的运气着力于改变命运的一刹那,然后像朵盛放过后的花儿一样,迅速枯萎……”
掌心的话随着他的话语干枯腐烂,花瓣零散坠地,变成了一滴滴看起来并不怎么新鲜的血液。
“不过重生的人多了,遇到同伴的时候就难免相互厮杀,花朵们相互吞噬,就能活的更久些。”
何箕道:“胜利者到哪里都会占便宜的,比如小川那孩子……你既然怀疑我的突然出现,又是否能真心地相信他呢?”
江灼在心中飞快地转念,何箕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对于他来说倒是不会产生太多的理解障碍,特别是目前已经发现了两个重生者,他对这些并不是一无所知。
杨辛锋杀堂弟,年新雨杀亲弟——“杀过人”并非是app系统给他用于辨别重生者身份的条件,而是要重生,必须要牺牲亲人的性命。
“我相不相信云宿川,都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正如师父你,要做出怎么样的选择,都是你自己的事。”
江灼声音中泛着凉意:“只希望你我不要有一天站在对立的立场上刀兵相向,因为你未必能赢,就像现在,我已经可以看穿你设下的迷障了。”
比起当年那个拉住他衣服挽留的孩子,这些年的时光确实让江灼成长了不少。
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何箕微微一怔,便见江灼唇边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说不清是伤感还是嘲讽。
他轻描淡写地结了几个手印,整片空间重新开始扭曲重组,江灼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
第76章 对峙
漫天的色块擦过发梢与衣角簌簌落下,何箕没有躲闪,微微摇了摇头,笑叹道:“这小家伙……太倔强的孩子是会吃苦头的。”
他拎起自己的风衣,背转身,顺着长长的堤岸逐渐远去了。沙滩上留下一排孤单的脚印,又很快被色块卷的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先后突出两层幻境的江灼也总算看见了真实的阳光。
幻境中的时间往往都比真实世界的流速要快,江灼出来之后还是在那间狭窄而破旧的场地收费室当中,窄小的窗外漏下一束束天光,空气中的灰尘在光线中舞动,受伤的宋灵好似有些神志不清,静静靠在一边。
江灼一下子扶住额头,脱力似地坐倒在地上。他今年才二十出头,嘴上说的简单,实际上要突破自己师父设下的幻境又谈何容易,刚才勉力的云淡风轻,不过是强撑着顶住了反噬的内伤而已。
此时头部又是一阵剧痛,仿佛曾经那个追逐过父亲、挽留过师父的男孩又从时中折返,站在面前的阳光和灰尘当中,懵懂而天真地注视着他。
江灼坐在地上愣了一会,擦了擦脸上的汗,走到宋灵身边去检查她的伤势。
宋灵的肩膀和小腿上各被怨灵抓了一处伤,因为是五指深陷进肉里,这伤势还着实不轻。
江灼也不好随便去动一个姑娘家,只能拿出两张治疗符点燃了,将灰洒在宋灵的伤口处,保证怨气不会继续侵蚀,剩下的只能回去再处理。
宋灵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也没有完全清醒,她衣兜里那些照片已经被捡起来重新塞回去,露出一点散乱的白边。江灼也没跟她说话,撒完符灰之后就退到旁边休息。
外面烈日炎炎,两人来的时候都没有开车,他浑身无力,也不想再把昏睡当中的宋灵抗到路边去等车了,从桌子底下找到自己的手机,翻过来一看,屏幕边角撞出了几道裂缝,不过好在还能用。
江灼习惯性地点开通讯录,找到“云飘飘”这个联系人,想给他打电话,但是犹豫了一下,他又错开手指,换了家里司机的电话号码,说出位置,让他开车过来接自己。
宋灵刚强撑着把自己的照片收起来不久,伤口剧痛,本来迷迷糊糊的,直到江灼说话的声音让她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手撑着地,勉强坐直了身体。
“江灼,那个扣子……”
宋灵的话还没说完,原本就没放好的照片从她衣兜中滑出来,掉了一地。
宋灵简直都不想再看江灼的表情了,虽然江灼此时坐在房间的另外一个角落,肯定是看不清楚照片,但能不能看见,上面拍的是什么东西他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脸也算是丢干净了。
宋灵索性破罐子破摔,面无表情地费力支起身体,艰难地将照片一张张捡起来。
刚捡了两张,便觉得一阵清风拂过,地面上的照片被整整齐齐吹成了一摞,堆放在她的面前。
宋灵的脸涨的通红,倒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别人的帮助,让她觉得很羞耻。
江灼摊开手,那枚残缺的衣扣静静平躺在他的掌心。江灼问:“照片和纽扣,哪一样东西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宋灵原本有些怕他,但是此时心中情绪起伏,最不愿意揭开的疮疤被江灼看见了,让她又是羞恼又是尴尬。此时再听见江灼用这样带着质疑的口气问起这件事,心中腾地涌上来一股无名火。
她冷冷地说:“想把我的隐私当成笑料来听?”
江灼的脸色依旧白的吓人,唇边却少见地冲宋灵展露出一抹淡笑:“我对你的隐私没兴趣,但是两个人一起搜查线索,你却背着我藏下东西,难道不应该解释一下吗?”
他那张俊俏的脸上,似乎写满了“不近人情”四个大字:“不,应该这样说,从一开始,咱们的合作基础就建立在你吞吞吐吐的谎言上面,现在目的达到,即将拆伙,该交代清楚的东西,我希望你做一个清算——你应该知道,虽然你现在受了伤,但是我的同情心很有限。”
宋灵气的咬住嘴唇,江灼冷冷地看着她,夏季的小屋里,气氛冷得有些像滴水成冰的寒冬。
过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宋灵妥协,她气鼓鼓地说道:“这照片,是程谙给我拍的。”
江灼道:“据我所知,他喜欢男性。”
宋灵讥笑道:“对啊,你无所不知,神通广大,但是拍这照片的时候,我不知道。”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终于看见对面这个清冷高傲的青年露出一个微微错愕的神情来。
总归还是有一些事是出乎于江灼意料之外的,这个认知让宋灵心里面稍微舒坦了一点,终于将她一直试图遮掩的事实讲述出来。
其实在跟张霆认识之前,宋灵就因为一次偶然的合租,先认识了程谙。
当时她因为要追捕一只厉鬼,需要在一个城市里暂住几个月,于是通过中介租了一家两居室公寓中的一间,而她的另外一位合租室友,就是因为家中大装修而同样出来短租的程谙。
那已经是八九年之前了,宋灵不到二十岁,从没有过恋爱经历,又觉得程谙风趣幽默,画了一手好画,很有才华,所以竟然在相处的过程中喜欢上了他。
直到程谙家里的房子散去了装修的油漆味之后,他决定搬走,宋灵帮着他一起搬了东西,还测了房子的风水,为程谙提供了一些摆设方面的建议,最后,向他表白。
江灼的眉头微微蹙了蹙,有些猜到了那些照片的来历。
虽是多年以后再做回忆,宋灵还是为了自己的天真……或者说是愚蠢而感到羞耻,听到她表白之后,程谙显然惊讶极了,但是惊讶过后,他竟然很快接受了宋灵的表白,两人开始了一段时间的“交往”。
就是在这段日子的交往期间,宋灵认识了程谙的朋友张霆,张霆听说她居然是程谙的女朋友,当场脸色就有些不对,宋灵本来以为他是不待见自己,结果张霆在当天就给宋灵打了电话,匆匆告诉她程谙是同性恋,让宋灵不要再跟程谙在一块。
宋灵说到这里,冲江灼道:“我知道你心里又要怀疑什么,我和张霆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不喜欢我,只是打抱不平而已,但是我当时……并没有相信张霆的话。”
非但不相信,她还觉得非常生气,觉得张霆是在挑拨自己和程谙之间的关系。为了让自己坚定地相信对方是个骗子,压下心头那点不可言说的慌张,宋灵晚上买了点酒,提着去找了程谙,跟他一起喝了个烂醉,期待能够发生点什么。
结果是她醒来之后,面对的是微笑坐在客厅里摆弄着她裸照的程谙,对方用恶劣的语气告诉宋灵,自己是个同性恋。
——直到很久之后,宋灵才听说,在她跟程谙认识不久之前的那段时间里,程谙刚刚意识到他自己是个同性恋,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正好宋灵傻乎乎送上门来,他就把这股气全都撒在了暗恋自己的无辜女孩身上。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