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耆老作证,这个家便这么顺利的分了。
唯一的分歧在于音姐儿。
她是陆四郎和吕氏的女儿,却由季菀抚育了将近六年。如今分家,她就得跟着自己的父母,搬离安国公府。
曦姐儿眼泪汪汪的抱着她不松手,一直喊着‘姐姐别走’。
音姐儿养于季菀跟前的时候,曦姐儿才一岁,两姐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感情比亲姐妹还亲,曦姐儿自是万分不舍。音姐儿又何尝舍得?
她大些,也懂事了,反过来安慰她。
“曦儿别哭,我们只是分出去而已,还住在京城,以后也能常见面的。曦儿若是想我了,就过来看我就行了,或者我来国公府。”
她拿着帕子替妹妹擦眼泪,“曦儿乖乖的,要听三伯母的话,以后不可调皮捣蛋了,知不知道?”
曦姐儿还是哭兮兮的。
不止音姐儿要走,芹姐儿也是随母亲离开的。但孩子们都在国公府就学,天天都能见面,也无所谓分离不分离了。音姐儿不一样,她已入宫给二公主做伴读。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宫中度过。以前下学以后,还能回安国公府。以后就只能回自家府邸了,而且没多少空闲时间,往国公府跑。
曦姐儿现在大点了,也去过皇宫,很多事情都懂,所以她才难过。
两姐妹在这儿依依不舍,东次间,吕氏低着头,手中绞着帕子,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上首,季菀平静的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半晌,终于还是吕氏先开口。
“三嫂,我…”
她一对上季菀洞若观火的眼睛,方才鼓起的勇气刹那间又烟消云散,化作了羞愧。
季菀神色浅淡,仿佛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都到这个时候了,四弟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吕氏心中一震,诧异抬头,“三嫂,你…你都知道?”
说到最后,她语气渐弱,竟似无颜面对季菀。
季菀轻笑了一声,微微叹息。
“一开始,不知。后来,渐渐明白了。”
“那…那你还…”
吕氏心中震惊更甚,羞愧也更甚。眼中交错着慌张,歉疚,以及深深无奈和悲苦。
“为何还心甘情愿帮你抚养音姐儿?为何没有拆穿你?为何对音姐儿视如亲生,对吗?”
季菀平静的帮她说完。
是的,她早知道。吕氏将音姐儿送到褚玉苑,并非只是重男轻女。只因,女子出阁前的荣辱,系于其父之身。而陆四郎资质平平,文不成武不就,注定这辈子成不了什么气候。一旦陆家分家,没了国公府这块牌匾,作为陆四郎之女的音姐儿,也会被人轻看。但季菀不一样,她是世子夫人,将来的国公夫人。成为她的养女,身价立涨。
若音姐儿未曾被送入宫中给二公主做伴读,吕氏大约还会想方设法的将音姐儿留在季菀身边,由她抚育至成人。等音姐儿议亲的时候,对方议的,就是国公府的门第。作为从小将她养大的季菀,还会给一份丰厚的嫁妆,让音姐儿风光出嫁。将来夫家也不敢欺负她。
吕氏胆小,却也是精明至极的。
季菀早就看出来了,吕氏刻意的疏远音姐儿,刻意的将音姐儿往她身边推。每次离开的时候,眼神里分明写着不舍和无奈。尤其那次吕氏与她长谈,说起自己的出身,说起羡慕她。其实已经透露了太多讯息。
至于季菀明知她的用心,却装作不懂,心甘情愿任她利用
“作为母亲,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
季菀沉默良久,如是说道。
吕氏垂眸,松了口气的同时,更为羞愧。
“对不起…”
事到如今,她也只有这三个字。
季菀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神情依旧波澜不惊。
“虽然理解,但我并不赞同。所以,我没有对音姐儿说明真相。”她语气平平,仿佛在陈诉一件最为平常不过的事,“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无论你有多少苦衷多少无奈,都不是你抛弃冷落亲生女儿的理由。作为母亲,我理解你的苦心,同样,作为母亲,你根本不明白音姐儿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我能给她锦绣前程,我能让她将来风光大嫁,我能让她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安乐顺心。但是,她永远空缺的,是至亲给与的爱。这是谁都无法代替的。”
吕氏再次一震。
这样的话,季菀不是第一次对她说。每一次,都能让她心痛如绞,如坐针毡,却又…无能为力。
“我对音姐儿好,是因为她值得。”
只有被抛弃过,被区别对待过,被冷落过的孩子,才会懂得,被亲生父母嫌弃,丢弃,唾弃的痛苦。季菀收养音姐儿,从来就只有这一个理由。
前世的事,虽然很多她已忘记。但父母的嫌弃,不耐,唾骂,早在她的记忆里扎了根,忘不掉。这些记忆,在看到音姐儿的时候,更为强烈的感同身受。
她不愿意,音姐儿成为前世那个孤军奋战,举步维艰的自己。
她想要给这个孩子童年中最明媚的阳光,驱散她心中因父母的丢弃而生出的自卑怯懦甚至是厌世。
季菀从来都不是什么圣母,所以在吕氏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嫣姐儿后,她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她能收养音姐儿,不代表吕氏就能因此得寸进尺,继续拿她当冤大头。
在皇后提出让音姐儿入宫给二公主做伴读以后,她才再次敲打吕氏。而吕氏也不出所料的,改观了对嫣姐儿的态度。毕竟,有个受皇室青睐的亲姐姐,嫣姐儿也是能沾光的。吕氏要做的,便是尽心抚育教养于她。
“我还是那句话。女儿是你自己生的,你为她撕心裂肺的痛过一场,与她血脉相连,又怎舍得轻易抛弃?她现在还小,一直都记挂着你这个亲娘。趁着还来得及,多多补偿吧。别等到了最后,想要弥补的时候,却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吕氏怔怔看着她。
“三嫂…你养了音姐儿六年,对她视如亲生。音姐儿又何尝不是,早将你当做了母亲。如今我将她接走,你难道不觉得我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么?”
季菀轻嘲。
“你能说出这番话,证明你总算良心未泯。不过既然你都说了,她在心里将我视同生母,在不在我身边,又有什么区别了?行哥儿在皇宫,我能时常入宫去看他,也就能见到音姐儿。她若愿意,我还能接她回来小住。你说得对,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名利钱财,我都不缺。便是我亲生的女儿,将来长大了,也总是要离开我身边的。不过早晚的问题。音姐儿,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养着她,从没想过要她的报答。这些年,她带给我的欢乐和陪伴,也不少。在你看来,这是一场迫于无奈的算计,或者交易。但是在我看来,音姐儿就是我的孩子。我能给与她的,都是一个母亲应该给与自己儿女的东西。母爱,教导,陪伴。她能给与我的,也是一个女儿,能给与母亲的东西。贴心,温暖,孝顺。所以你看,即便是交易,那也是平等的,我并不亏。”
吕氏神色怔愣,眼中写着懵懂和茫然,还有些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
“音姐儿的未来,你无需再操心。所以,也不要用你那所谓的苦衷作为借口。请切记,你是一个母亲,就该做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母女的缘分,只有今生没有来世。你已经错了六年,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对于季菀来说,在抚养音姐儿这件事上,她从未失去过什么。
所以,她能以平常心接受吕氏的‘利用’。
而她也相信,音姐儿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一场‘母女缘分’,并不会随着分家,而终结。
------题外话------
本来这一章,应该放到音姐儿长大,嫁人后。但写到分家,写到分离,突然觉得,放在这儿似乎更好些。
今天继续万更,剩下的白天再写,现在,洗漱睡觉!
第430章 (二更)
马车咕噜噜压在青石地板上,渐行渐远。
季菀牵着女儿站在门口,心中有些怅然。一起生活了十余年,就这么分开,总归是有些不舍的。
虽说原先人多口杂,大家住在一起,难免有些口角,不过过段时间也就散了。每年过年过节的时候,府中热闹至极。尤其是孩子们,全都聚在一起,欢声笑语的,天大的烦劳也能暂时抛到九霄云外。
现在都分走了,只剩下长房这一支。
行哥儿时常在宫中,鸢姐儿和桓哥儿还小,曦姐儿突然就寂寞起来,也难怪她这么上心了。
别家府邸的孩子,倒是有玩儿得熟的,但也不能天天跑人家家里窜门啊。
为此鸢姐儿十分郁闷。
不过小孩子好哄,刚好阮未凝带了女儿来作客。瑶姐儿比曦姐儿大了两岁多,今年九岁,相差不大。她稍稍大些,懂事,知道让着曦姐儿,两个女娃娃凑一堆儿,曦姐儿很快就把之前的烦恼愁绪抛诸脑后了。
季菀和阮未凝坐在暖阁里叙家常。
“怎么不把你家珉哥儿带来?”
珉哥儿是阮未凝的小儿子,今年三岁,和鸢姐儿桓哥儿一般大。
“他啊,前几日被嫂嫂接过去了。家里哥哥姐姐都要听学,他嫌没人陪他玩儿。我正想着,干脆下半年也将他送去上私塾算了,省得他整天闹腾。去受几日教导,也能去去几分顽劣。”
季菀莞尔。
“小孩子嘛,顽劣都是正常的。你看曦姐儿,小时候闹腾得跟什么似的,现在长大了,倒是收敛了些。不过有人陪她,立马原形毕露。不过,早点开蒙也好。昨日我才与母亲说,等下半年,让桓哥儿也跟着兄长们一起听学。也不知怎么回事,鸢姐儿和桓哥儿这俩孩子,生来就安静得过分。现在三岁了,依旧沉默寡言的,跟行哥儿和曦姐儿简直就是两个极端。既不像我,也不像他们爹。”
“那还不好啊?”阮未凝道:“我看你家鸢姐儿和桓哥儿乖巧得很,省了你多少心啊。不仅模样生得好,还聪明,这不就像你们夫妻俩么?”
季菀轻笑。
“你这是夸他们呢,还是夸我?”
“顺便。”
季菀失笑,又有些怅然的叹息。
“往日里大嫂和明芳她们时常来窜门,又有孩子们作伴,日子也充实。现在她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孩子们又要听学,突然就觉得寂寞起来。”
阮未凝暂时没吭声。
从前在长宁伯府的时候,她是一个人,早已习惯了被孤立。忠勇伯府早就在她嫁过去之前就大分家,人口单调,她既无妯娌也无小姑,最初和齐纠也算不上两情相悦。后来两人打开心扉,又有了孩子,才觉得,单调贫乏的生活多了些乐趣。女人这一生,几乎都只能困在后宅里。这样的寂寞,总得习惯。
这个时候,季菀就格外思念陆非离。
两年了,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回归。什么时候,他们一家人才能再次团聚。
今天她去给婆母请安的时候,婆母说起,公公打算递交辞呈,将爵位传给陆非离,从此就在府中安养晚年。这几年,婆母就在慢慢的让她接手中馈。如今分家了,便有意彻底放权给她。今日便又旧事重提了。季菀也是很想为婆母分担的,她也知道,公公这次伤得重,只怕会落下病根,婆母定是要时常照顾。分家以后,庶务也少了许多,其实她是占了大便宜了。
陆家产业多,光是交接账本,见各地庄铺的管事,都忙了好长一段时间。
还好是分出去大部分,否则季菀非忙疯不可。这时候,她就格外佩服婆母。虽说从前她也帮着婆母看账,打理过一些庶务,但不过只是冰山一隅。而且那时候家里人口多,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层出不穷,有时候忙起来,一整天都没空闲。所以尽管女人基本职能安居后宅,在家里的地位还是举足轻重的。
“娘。”
曦姐儿小跑着进来,一下子就扑到她怀中。
季菀将她的头抬起来,见她眼眶红红的,一副委屈哒哒的模样。
“怎么了?”
她看向旁边的侍女春绿。春绿是曦姐儿的贴身丫鬟,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乃府中家生子。这个时候,女儿刚下学,定然是又做了什么事惹恼了先生。但女儿必然不会说实话,所以季菀直接问春绿。
春绿看看自家主子,小声道:“曦姑娘在课堂上吃点心,被先生抓了个现行,斥责了几句…”
曦姐儿立即瞪过去,她连忙低头,不敢再说下去。
季菀只觉得好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淘气?居然还敢在课堂上吃东西,斥责你是应该的。你哥哥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乖多了。”
曦姐儿委屈的瘪嘴。
“我饿嘛。”
“还说谎。”季菀瞪她一眼,“早上你吃了一大碗馄饨,我还给你做了鸡蛋煎饼,最后你又吃了两块绿豆糕,都吃撑了,还说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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