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姐儿在亲生母亲那几乎没得到过什么表扬,所以小时候很有些自卑。季菀担心她会养成自闭的性子,时常夸奖她,增加她的自信心。
“未来的事谁都无法预测。因为每个人,都活在当下。人活着,开心也是一天,伤心也是一天。所以不要老是想着不开心的事,那只会给自己平添烦恼。你现在还小,小孩子呢,就该无忧无虑的,别去想那些太过沉重的事。等你长大了,会发现,要愁的事情还有很多。”
音姐儿似懂非懂。
“可是很多事,已经存在了,要如何才能忘记?”
“不是让你忘记。”季菀微笑,“是让你不要总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也不要去在意别人说什么。人是活给自己看的,自己好不好,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你过得快活,问心无愧,那旁人再多的闲言碎语,都可以当做耳旁风。”
音姐儿听得很认真。
“人这一生其实并不长,左右不过那么几十年。酸甜苦辣,各不尽同。你若是总想着苦,便体会不到甜。这一生,都会苦闷郁结,不知甘美。很多事情,你改变不了,但你要记得,不是你的错,便无需自责或亏欠。”
这孩子因为自身经历的关系,比同龄人早熟,也容易钻死胡同出不来。季菀与她说这么多,便是要开解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些人,出身便已限制太多。比如琨哥儿,因为他不如你幸运,所以你觉得他可怜,对吗?”
音姐儿点头。
孩子都是依赖亲娘的。哪怕她现在过得很好,但心里总会有个角落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有同等经历的人,才能彼此感同身受。
“娘…对他不好。”
音姐儿这句话说得很小声。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娘,说这些话,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但如果自己的母亲对别人的儿子好,她只会更不开心。
此事无解。
季菀总不能告诉她,就算吕氏对琨哥儿不好,也并没错。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还是庶子,这世上没那么多宽容大度的女人。这孩子太小,这些话说出来,对她而言太过冷酷无情。
小孩子眼中的世界,不该如此现实。
“你呀,就是操心得太多。”季菀握着她的小手,叹了声,道:“大人之间的是非,你现在还不懂。所以,不要去评价或者在意。你只要记得,做人呢,要问心无愧。你若是喜欢琨哥儿,便经常去看他,那并没有错。”
音姐儿终于展露笑容。
“嗯。”
总算将她心里那颗钉子给拔出来了,季菀也会心一笑,“去和妹妹玩儿吧。”
经过季菀开导后,音姐儿心结解开了,人也开心了不少。有时候,还会自己回去看琨哥儿。
琨哥儿出生那天,吕氏将她单独留下来,说了许多话。大概的意思便是,琨哥儿非她亲生的弟弟,有自己的亲娘,即便对她对他再好,琨哥儿将来也不会记得她,更不会向着她。让她别自作多情云云。
季菀没问,大概也能猜出来些许。
所以她才会斥责吕氏。
和一个六岁的孩子说这些,无疑在音姐儿的心口上捅刀子。她自个儿将女儿丢给旁人养,竟还好意思说什么亲生的非亲生的,真是荒唐。
琨哥儿将来长大后会不会记得音姐儿这个姐姐,可不是吕氏说了算的。小孩子最是敏感,谁对他好,他都记得。而且小孩子的是非观,都是从小培养的。琨哥儿生下来就抱到吕氏身边,远离了最亲近的人。陆四郎是个男人,不可能天天窝在后宅里和女人孩子打交道。吕氏对这个庶子也不上心。最稀罕他的,就属四夫人了。可再好,那也是长辈。
音姐儿对他好,他自然下意识的亲近。
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好坏,可不是只是因血缘牵绊的。
有的人生来便是骨血至亲,偏偏话不投机半句多。可有的人,明明陌路相逢,却因性情相投而奉为知己。
嫡出和庶出也并非天生仇敌,说到底,一脉相承,也流着一样的血。
陆家九子,脾性各异,不也关系和睦么?
也不能说吕氏狭隘,毕竟琨哥儿是她丈夫的庶子,她心有偏见,也在情理之中。可不能因为这个,就对自己的女儿诸多要求和限制,那对音姐儿不公平。
音姐儿每次去看琨哥儿,都很开心。还会与季菀说一些琨哥儿的习惯,比如琨哥儿喜欢咬手指头,喜欢笑,还会把琨哥儿尿床当做趣事说给季菀听。她将自己编的蚱蜢送给琨哥儿,琨哥儿喜欢得很,一直冲着她咯吱咯吱的笑。
吕氏见她这么喜欢琨哥儿,倒是对这个庶子上心了几分。
但没过多久,她便又诊出了喜脉。喜不自胜,便将琨哥儿丢给丫鬟嬷嬷照看,自己则一心安胎。
蒋氏也在六月初平安生下一个男孩儿,取名陆尔濯。
陆家这边喜事连连,周府那边却传来了噩耗。
周老太师病危。
这并不突然,事实上他老人家近年来身体都不大好,毕竟一大把年纪了。去年八十大寿,兴许沾了喜气,好转了些。可就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养了一段时日,又不大好了。
熬到如今,已是不易。
理智上知道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没谁会是例外。可情感上,季菀还是免不了感伤。
她记得,初次入宫的时候,是周老太师带她去的。当时她满心惶惑,周老太师闻言安慰,言语中尽是关切和慈爱。
每次她带孩子回周府探亲,他也都乐呵呵的,高兴得不得了。见到行哥儿,还会考他功课。行哥儿口中抱怨高祖父严厉,心里却对他很是崇拜亲近。经常在父母面前说高祖父学问高云云。
得知高祖父病了,行哥儿着急得不得了,吵着要去看他。
陆非离还未下朝,季菀便一个人先带着孩子们过去。她心中知晓,这次太祖父怕是熬不过去了。
她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进去,屋子里早就围满了人。
周言,周长儒夫妇,周长清夫妇,以及府里的少爷姑娘们,全都在,个个神色悲戚,女眷们大多眼角有些湿润。母亲周氏比她先来一步,站在床侧,眼圈儿红红的,强忍着没哭。
季菀刚才进来的时候,刚好和背着药箱的大夫擦肩而过。大夫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是以人人面容悲痛。
见到她来,周氏立即道:“阿菀,快,你来看看…”
话未说完,已经哽咽。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季菀再是医术高超,却也不能真正起死回生。人的寿命到了极限,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无用。
纵然如此,季菀还是上前,给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切了切脉。
老太师微阖着眸子,已是虚弱至极,面上却无痛苦之色。
“不用麻烦了。”
他已病入膏肓,声音自然不那么中气十足,却还算稳当。
“都不许哭。”
他缓缓睁开眼,扫视了一圈儿屋里的儿孙们,声气虽弱,却还习惯性的带上了三分严厉。
“我活到这把年纪,已是高寿,这辈子该享的福也都享过了,儿孙满堂,没什么可遗憾的,哭什么?不许哭。阿菀,你也不许哭。”
季菀按了按酸涩的眼角,“是。”
她将两个大点的孩子叫到跟前来,“太祖父,我把孩子们都带来了,让他们给您请安。”
行哥儿和曦姐儿走到床前,齐声叫高祖父。
两个孩子还太小,尚且不懂得什么叫做生离死别。只知道人生病了,会很难受。
于是曦姐儿凑近了些,道:“高祖父,您是不是不舒服?您哪儿疼啊,曦儿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她记得两岁的时候手被琴弦拉破了,娘就是这么安慰她的。
小孩子童言无忌,却惹来大人们又是一阵悲戚。
季菀吸了吸鼻子,偏开了头。
行哥儿道:“高祖父,您上次让我背的《劝学》,我已经会背了,昨天爹爹还考了我。等您好了,我背给您听。”
老太师眯着眼睛,夸道:“好,等高祖父好了,再听行哥儿背。”
周氏已经忍不住,哽咽起来。
其他人,尤其是女眷们,已有的开始小声哭泣。
曦姐儿茫然四顾,不懂大人们为何哭。气氛有点沉重,她心中害怕,下意识的靠近母亲。
“娘。”
季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说:“高祖父累了,你们别吵,会打扰他的。”
两个孩子都点头。
季菀又让乳娘将桓哥儿和鸢姐儿抱上前来,给太祖父看。两孩子因为太小,生下来后就没带出过门。老太师早就缠绵病榻,是以还未见过。
“太祖父,这是桓哥儿和鸢姐儿,他们都来看您了。”
周老师病了许久,身体器官衰退,视力也早大不如前,眯着眼睛,好容易才看清了两个孩子的模样。
“孩子们还小,带他们出门作甚?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糊涂。”
“是。”
季菀按下心头悲戚,“太祖父教训得是,我记住了。”
周老太师嘴上数落她,却还是很喜欢桓哥儿和鸢姐儿。他活到这把年纪,曾孙曾曾孙都有了,却是已无憾。
这时,外头响起丫鬟的唱喏声,季容来了。
她也是带着孩子来的。
事先特意叮嘱过,不许叽叽喳喳的吵闹。几个孩子进屋以后,便很乖巧的来到床边,异口同声的叫了声‘高祖父’。
临近午时,陆非离和葛天羽以及萧时也来了。
周老太师一直雷打不动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你们两个,过来。”
陆非离和葛天羽齐齐上前,叫了声太祖父。
周老太师眯着眼,道:“我大限已至,一直撑到现在,就是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们两人。”
陆非离和葛天羽皆神色沉重。
“您说。”
周老太师又看看季菀和季容,道:“我这两个曾孙女,自小吃了不少苦,也怨我,早些年没能给与她们庇佑…”
“父亲。”
周言满面沉痛,语气哽咽。
周氏捂着唇,呜呜的哭泣,萧时默默揽着她的肩,什么都没说。
季菀和季容也是眼含泪花,死死咬着唇才没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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