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得很清楚。”
陆少颖神情淡漠,却十分坚决,“我从来没想过让他们改宗换姓。”
陆非离又道:“顾家这一辈,本宗嫡系的孩子,就只有荀哥儿和芹姐儿。你不要他们改宗换姓,日后他们长大后就得重归顾家。而你如今已非顾家妇,将来就和他们再们什么关系了。”
陆少颖似乎僵了僵。
这样的场合,内眷们是不宜在场的。二夫人是陆少颖的母亲,她有资格坐在这里。老太君就不用说了,她辈分最长,长子不再,如此大事,她必须在此坐镇。安国公夫人乃当家主母,也是有话语权的。其他人,也就身为世子夫人的季菀,能够在此旁听。不过在一堆长辈面前,她自是不如陆非离那般有话语权,所以就真的只是安静的当个旁观者。
不能轻易开口,她便做其他事,比如说,观察陆少颖的表情。
她注意到,陆少颖再听到陆非离说起顾家本宗嫡系就只有荀哥儿和芹姐儿的时候,淡漠的眼神有些微的变化。只是一闪而逝,她没看清。
陆少颖僵硬不过一瞬,很快恢复正常。
“我知道。”
季菀看着她,若有所思。
“我虽与他和离,但荀哥儿和芹姐儿是上了顾家族谱的。我走的时候,顾家没有将他们从族谱上除名,他们就不能改宗。等他们长大后,自当重归本家。”
“那你自己呢?”
陆非离看似随意的一问,陆少颖漠然道:“搬出陆家。”
“不行。”
二夫人头一个反对,“好不容易回来了,怎能搬出去?”
陆少颖道:“我早已出阁,与夫和离的女人,再归娘家,只会让整个陆家蒙羞。”
“胡说八道。”
老太君斥了一声,又缓了缓语气,道:“陆家从无摄流言而驱逐子孙者。你是陆家的姑娘,既回来了,从前的一切是非功过都烟消云散,怎容旁人欺辱?你安心在府中住下便是。至于两个孩子是否改宗换姓,你若坚持,我也不逼你。”
陆少颖目光动容,“祖母…”
到底是自己宠过的孙女,老太君曾气她任性胡闹胆大妄为,可如今见她这般模样,也是心疼。叹息一声,老太君道:“顾家既非良人,也不必再留恋。你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可千万别钻牛角尖。”
这话虽没明说,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陆家人果然思想都比较开明,没觉得女子被休或者和离什么的就该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而是想着再给陆少颖寻一门良配。
陆少颖垂下眼帘,有点艰涩道:“祖母,我…我不想…”
不想再嫁。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
但她的表情,已不言而喻。
老太君没再吭声。
陆非离抿了口茶,也没说话,神情里却尽是了然。
季菀有点搞不懂他到底怎么想的了,离开春晖阁,回到褚玉苑后,她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看三妹的样子,是真不打算改嫁。有了当年的前车之鉴,二叔二婶这次应该也不会轻易再轻易为她安排婚事。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安排?”
“我能有什么安排?”
陆非离反问,“我又非她本人,安排得再好,她自己不愿意,我又不能逼着她上花轿。而且她带着孩子,口口声声说着不要改宗换姓,将来要回归顾家本宗,谁愿意白给她养一双儿女?我这堂妹,性情执拗,比长姐更甚。她执意把两个孩子带走,除了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认别人做母亲以外,也是拿孩子当挡箭牌,不愿再改嫁。”
“那宗焕呢?”季菀道:“他们俩年少相识,在最情浓之时被迫分离,自此成伤。她甚至因此封闭自我,不愿接纳对她情深义重的丈夫,以至于闹得夫妻决裂。按理说,应是旧情难忘。不过刚才我看她的样子,是真的不愿再嫁。哪怕那个人是宗焕。”
陆非离笑笑,目光有些深。
“十年画地为牢,一朝拨云见日,不是那么容易适应的。更或者,她其实早就模糊了‘想要’和‘所得’两者的概念。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季菀心中一动。
“因为‘想要’,忽略‘所得’。而音‘失去’,则不知‘想要’?”
陆非离但笑不语。
季菀毕竟昨日才第一次见陆少颖,对这位小姑并不熟悉,更谈不上了解。而有些事情,不能单看表面。陆少颖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三妹骤然回归,府里怕是也有些闲话。这些事情,母亲会处理。但两个孩子头一次来国公府,对什么都不熟悉,你有空多带曦姐儿和音姐儿过去走走。我看芹姐儿有些卑怯,胆子也小,不爱说话。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荀哥儿年长些,刚好可以给行哥儿他们几个做榜样。”
“嗯。”
曦姐儿那个爱闹的性子,就喜欢跟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玩儿,昨天一见面就缠着芹姐儿,吓得人家小姑娘满脸失措。
季菀也想多了解了解这位小姑子,弄清楚她到底怎么想的。
隔日,她便带着两个孩子过去了。
第377章 多年未娶,并非为你
芹姐儿比曦姐儿大三个月,已经满了三岁,曦姐儿一口一个表姐,叫得很欢快。顾家早就分家,芹姐儿在家没有任何姐妹,再加上家庭原因,以至于性格有些孤僻,不爱说话。陆家与顾家确实两个极端,人口复杂,兄弟姐妹繁多。
曦姐儿看见新姐妹,就要上去搭讪。她活泼好动,自来熟的去拉芹姐儿。芹姐儿难得遇见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也有些蠢蠢欲动,见母亲点头同意了,便欢喜的跟着表姐表妹出去玩儿了。
季菀看着陆少颖,想起今天上午特意从陆少颖身边的二等丫鬟盼青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其实姑爷对少夫人挺好的,温柔体贴,细致入微。”都已和离,盼青却还是称呼自己的主子为少夫人,“少夫人怀荀哥儿的时候,姑爷只要在府,必然时时刻刻伴在少夫人身边。少夫人嗜睡惫懒,姑爷还亲自喂少夫人吃饭。就连后面纳妾,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看得出来,那是故意跟少夫人赌气的。只是少夫人太倔强,总是对姑爷爱答不理。”
除此之外,盼青还说了许多事。
比如其实陆少颖不太擅长迎来送往交际应酬。
她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对内宅庶务什么的不感兴趣。临近出阁,光顾着和家长对抗,更没心思去学这些东西。出嫁以后,因对丈夫无意,更不会为了男人委屈自己困守宅子里天天和一堆账本或者出门和那些贵妇人虚与委蛇。好在身边有得力的嬷嬷丫鬟,帮她分担了不少。出门应酬什么的,她也不多话,看起来冷冰冰的,是以一直以来人缘也不大好。
这也是她婆母对她不满的原因之一。
身为宗妇,在内要懂得如何打理中馈,在外要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内宅女人们的交情,也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到男人,彼此得利。
陆少颖最喜欢做的事,还是练武。
她其实很幸运,虽嫁的是文人,却并不迂腐保守,反而对她与众不同的性格很是欣赏青睐,处处维护忍让。以至于她的婆母纵然对她百般不满,却也没直接刁难过。
这些‘小’事,她自己没在意,或者根本没关注过,她身边的人却都看得分明。也劝过她,别再和姑爷过不去了。姑爷体贴细心,又对她情深义重,从不沾花惹草,实在是难得的好儿郎。她不听,一如既往的冷淡。长子出生后,夫妻俩的关系缓和了一段时间。可没过多久,她丈夫知晓了宗焕的存在,明白日日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心里永远住着别人。
愤怒和嫉妒让男人失了风度,两人头一次发生了激烈争执。
陆少颖隐忍数年的情绪尽数爆发,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甚至不愿再与丈夫同房。那几年,她一心照顾孩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后院里一堆莺莺燕燕,她恍若未闻。
芹姐儿的出生,是个意外。
那晚外出应酬的男人醉醺醺的回来,红着眼睛质问她。丫鬟们守在外面,听见了她们的姑爷从愤怒咆哮,到脆弱呢喃。
自那以后,夫妻俩的关系又缓和了一阵子。直至芹姐儿出生的那两年,两人都再没什么争执。陆少颖身边所有人都觉得,主子终于想通了,肯好好的跟姑爷过日子了。可天有不测风云,小妾闹事,触怒了陆少颖,造成了如今这般结局。
亲眼目睹了主子和姑爷十余年的婚姻生活,盼青无限唏嘘感叹,“其实奴婢觉得,少夫人心里是有姑爷的,不然也不会因为姑爷的那些妾室而心生不快,更不会已带着孩子离开了顾家还不愿两个孩子改宗换姓。奴婢跟着少夫人十几年了,她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以她的性格,若是真的对姑爷毫无情分,就不会因为一个妾室就直接和姑爷和离,更不屑让自己的孩子去争什么继承权。她只会和顾家一刀两断,再无牵绊。”
季菀若有所思。
从陆少颖身边人的态度来看,陆少颖的‘前夫’着实是个不错的人,否则一个‘宠妾灭妻’的男人,岂会让主母的丫鬟们都恨不起来呢?
她将陆少颖在顾家这十余年发生的所有事整理了一下。
两人第一次隔阂,是因为男人吃醋嫉妒。天性好强的陆少颖,却又火上浇油,彻底激怒了男人。可即便如此,男人依旧对她余情未了,主动来找她。陆少颖那么强势骄傲的女人,居然没拒绝,这其实就是一种默认。至于嘴硬嘛,显然,后院那堆女人,也是隐患。
直至这群隐患爆发,陆少颖也就跟着炸了。
也就是说,这俩其实就是小说桥段里很恶俗的误会情节,一个明明心里在乎却被过往执念禁锢不愿走出来。一个满腔心事却怕再次被辜负故而选择沉默不语。
冷暴力,就这么诞生了。
想通了这一切,季菀再看陆少颖,只觉得这姑娘既可怜,又可恨。
“少颖…”
“三嫂。”陆少颖在她刚开口,便打断,“我心意已决,无需再劝。”
季菀一愣,而后笑了。
“谁说我要劝你了?”
这下换陆少颖不解了,“不是三哥让你来劝我改嫁的吗?”
“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女人的心事?”季菀眉目含笑,“你叫我一声嫂嫂,我过来看看你和孩子,不是应当的么?难道非得有事才能来找你?”
季菀入京的时候陆少颖已出阁一年多,两人可谓是初相识。陆少颖知道这位堂嫂的出身来历,还是因为风靡整个大燕的‘火锅’。至于脾气秉性,她倒是不理解。想当然的觉得,既是入了世家大门,多少也便受礼教约束,对自己这等与夫和离的女子,心中定也是有些意见的。所以陆少颖一开始并未表现得对季菀的到访有多热络,见她言语幽默面容和善,目光里全然没有丝毫的轻视或者同情,陆少颖原本漠然的神情,才多了些柔和。
“是我狭隘了,三嫂别见怪。”
“都是一家人,还说什么见怪不见怪的?”季菀笑意不改,“不过我今天来,倒也的确有事。”
“三嫂请说。”
季菀抿了口茶,道:“咱们自家人说话,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若是有什么冲撞之处,三妹千万别往心里去。”
陆少颖浅笑了下。
“三嫂但说无妨,我本也不喜什么虚与委蛇那套。”
“好,那我就直说了。”季菀放下茶杯,正色道:“三妹,我想问你,你当真是单纯的不想改嫁吗?”
陆少颖脸色微变。
季菀又忙道:“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你是陆家的姑娘,无论你今后是嫁还是不嫁,陆家永远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痛快些。”
陆少颖沉默。
季菀继续道:“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喜怒得失,旁人是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
陆少颖似颇受触动,微微抬了抬眼睫。
“你虽叫我一声嫂嫂,但你的私事,按理说我也是不该过多干涉的。”季菀顿了顿,才又道:“但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昨天在春晖阁,我也旁听了许多。你的任何决定,陆家所有人,自当是尊重支持的。可你三哥说得对,你总要为自己考虑。你生于将门公府,从小习武,性情洒脱不羁,当不拘小节,怎可因一时受挫而自我封闭,对生活失去信心?”
陆少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向来不觉得,女人就非要靠男人才能立身于世。”季菀语气平平,却透着一股子由内而发的自信,突然话音一转,“三妹大概也听说过,其实我出身乡野,父亲只是个秀才。”
陆少颖轻轻点头。
季菀微微一笑,“我认识你三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嫁给他的时候,十六岁。很多人都说,我配不上他。的确,论出身门第,我的确是高攀。所以嫁过来之前,我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比如他移情变心,比如他开始厌弃我,或者纳一堆小妾,我该怎么办?是自怨自艾,还是天天和一帮女人争风吃醋?不,我不愿过那样的日子。所以,我不能把情爱排在我人生中的第一位。”
这些话,连她的亲妹妹,她都没说过。
“此前我经商养家,入京后以此为乐。因为我觉得,婚姻未必就是女人的一生。相反,男女之间,若是将自己放得太卑微,便注定只能仰视或者窥视对方。长久俯视和漠视的那个人,会潜移默化的形成一种习惯,心如止水,亦或者厌倦疲累,更或者恃宠生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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