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说,要给陆六郎写信,告诉他孩子已出生。他是孩子的父亲,理应有知悉权。甘氏却说,不着急,等满月以后,再告诉他。
夫妻俩不睦,陆六郎甚至为了躲避妻子而跑到边关去历练,这事儿在国公府几乎人尽皆知。三夫人这个嫡母,也不好过多干涉庶子的事儿,所以也不怎么问。可如今孩子都生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还闹什么小脾气?三夫人好言相劝,女人还是要温柔一些,太过刻板哪个男人都不会喜欢的。
甘氏只是笑笑,“母亲误会了,我不是使小性子,也不是闹别扭。只是想换一种方式告诉他。让他知道,他已为人父,让他知道,自己多了一份牵挂。”
她看着睡在旁边的女儿,脸上露一抹温柔的笑。
“他去边关,是与我赌气。以前我觉得,做为一个妻子的本分,便是要谨守女戒女则,三从四德。男人风流,也不得拈酸吃醋,只需适时的约束告诫,管理好后宅就行了,未曾想过以后。但我艰难生产那日,便在想,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以后我一定要给她我能给与最好的生活。但女子依附男子而生,她最大的依靠,还是她的父亲。我希望六郎在知晓自己已为人父后,更能明白自己肩头上的一份责任。”
她能说出这番话,倒是让三夫人有些惊讶。
国公府这几个年轻媳妇中,甘氏最端庄刻板,也最不讨喜。事实上不止是陆六郎,女人们也都不大喜欢她,尤以窦氏最甚。她自己呢也一副曲高和寡知音难求的孤高模样,看谁都觉得浅薄乏味无内涵,整天关起门来吟诗作对弹琴作画孤芳自赏。要不然就是把那些个规矩挂在嘴边。国公府上下,各房各院那么多,就她屋子里最安静。丫鬟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个比一个端庄知礼。就连陆六郎的那位通房,也被她训练得跟她一样,规规矩矩,晨昏定省,从未落下。
被调教得太过听话的结果就是,失宠。
陆六郎这次去边关,就没带她去。
甘氏觉得陆家的男人都很奇怪,都喜欢‘不懂规矩’的女人,这与她多年来的教养和学识大相径庭。那些个古旧保守的思想已深入骨髓,她是不会反思自己的。时时刻刻都是一脸‘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混浊我独清’。却没想到,生了女儿以后,好像突然转过弯来了。
三夫人正奇怪,却又听她道:“但作为大家闺秀,最重要的还是知书达理,端庄自律,才当得‘贤淑’二字。”
得,果然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三夫人无奈摇头,不再劝说。
琼姐儿满月后,甘氏果然开始给陆六郎写信,她的信很厚,除了家书以外,还附带着许多画像。画像无一例外,描绘得全是琼姐儿。
她在女儿洗三后就开始画。
因为产后要调养,季菀偶尔会过来给她切切脉,有一次便看见了。
甘氏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季菀早有耳闻。小蓝氏还夸过她的丹青和琴技,不过她为人太过孤高,不屑于尔等凡尘为伍,所以季菀也一直无缘得见一二。如今亲眼目睹,方知何为大家手笔。
周氏是世家出身,从小也是按着大家闺秀的规格培养两个女儿的,所以季菀和季容也是从小学六艺的。只是因为生在乡下,条件有限,那些个笔墨纸砚古琴古筝,自然都买的廉价货。周氏亲自授课,姐妹俩学得也认真,虽算不得多精,倒也不算差。可和甘氏比起来,就着实不够看了。
季菀以前学过一段时间的素描,不精,只是尚可。再看看甘氏笔下所绘,当真是栩栩如生,婴儿的五官,神情,或笑或哭或噘嘴或趴在奶娘身上吃奶,各种姿态,五花八门,每根线条都仿佛注了灵魂,那小小婴孩跃然纸上,仿佛真人一般。
她忍不住赞叹,“神来之笔,不外如是。”
其实她和甘氏接触不多,也少有交谈。甘氏觉得没人能懂她,也不屑展露自己的才艺。今天只是偶然给季菀看见了而已,得此夸赞,她也并不意外。她能在家中姐妹中脱颖而出,自是有真本事的。因为季菀给她接生且又帮着她调理身体一事,甘氏对她倒是生出些感激之情。同时,也颇有些意外。她非京城人士,对季菀的大名却也是听过的,最着名的就是火锅。像她这种出身的,基本是不会接触乡野平民的。若说有什么歧视,倒也不会,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但没想到,此女子非但是手艺高超的‘厨娘’,竟还有一手好医术。
意外归意外,她并不善此道,仍旧还是道不同。
“孩子长得快,家书寥寥几句不过枯燥词汇,远不如画像生动。”
季菀心中一动,有此得了启发,再给陆非离写信的时候,也跟着这么干。将两个孩子的成长,一点一滴的用画像描绘下来。
携着画像的厚厚家书,越过千里路途,飞到离家之人手中。
陆非离正带着兵在巡视河道,信便直接送去了他的营帐之中,等他回来后,便看见堂弟陆六郎肘着一堆纸,手上还抓着一张,坐的姿势有点歪斜,神情也有些微的茫然和飘远,隐约还掺杂着些喜悦和怀念。
“六弟。”
他叫了一声。
陆六郎竟然没听见。
陆非离走进他,这才看见桌子上那一堆婴儿画像,愣了下,伸手将他手中那一幅画抽出来。陆六郎猛然回神,抬头一见是他,又松了口气。
“三哥,你怎么走路无声无息的?吓我一跳。”
陆非离瞥了眼手中的画像,道:“还好意思说。在军营里呆了几个月了,怎么还是这样没长进?若来的是敌人,你顷刻间便要命丧黄泉。”
陆六郎嘿嘿一笑。
“这是你的营帐,外头那么多兵把守着,哪里来的什么敌人?”
陆家九个儿郎虽性情各异,但彼此关系都不错。陆非离是兄长,又是国公府的世子爷,素有威严。但和陆非澜的‘凶狠严厉’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所以下面几个小的,对他敬大过畏。
陆非离瞥他一眼,“不是说跟着来历练,将来好建功立业么?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起呆来了?”
“这不是京里来了家书嘛。”说到这里,陆六郎喜动颜色,“三哥,我做父亲了。你快看,这是我女儿,叫琼姐儿。这些画像,都是滟娘画的。”
甘氏闺名,甘寻滟。
陆非离又瞥他一眼,“怎么,现在不嫌弃人家了?”
陆六郎有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我也不是嫌弃她,我倒是觉得,她挺嫌弃我的。”
陆非离坐下来,拆信封,看见一大堆儿女的画像。不过这画,不像是用毛笔画的。他凑近了看,才发现像是炭。顿时明白,这又是他那脑子里一堆‘先进学识’的妻子展现出来的才能。他含笑看着,一边听着堂弟的聒噪。
“说真的,她天天端着姿态,看我什么都不顺眼。吃饭的时候不许我说话,说这是规矩。不许我喝酒超过三杯,说是酒色误人。”
难得陆非离还能一心二用,听到此处也不抬头,顺嘴接了一句,“说得很有道理。弟妹是为你好,别不识好人心。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却背后与人是非,非君子所为。”
陆六郎一噎,纳闷道:“三哥,你怎么也帮着她说话?”
“我帮理不帮亲。”
陆非离依旧没抬头,手里的画像换了一幅又一幅。想,女儿好像又长大了些。年初九弟送了儿子一张轻便小弓,儿子已经学得像模像样。
“妻子娶进门,便和你一体,是要与你过一辈子的。你只知道诸多抱怨,日子还怎么过?”
陆六郎不服气,“三哥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三嫂那么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从不约束于你,你当然轻松自在。我若是能娶个像三…”
话未说完,陆非离轻飘飘一眼瞥过来,他立即住嘴,讪讪道:“三哥,你别误会啊,我只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
三哥虽然看着脾气好,但严厉起来,也是不讲情面的。他小时候,可没少领教过。
“你已二十有二,不是小孩子了。”陆非离开始以兄长的身份教导他,“如今又做了父亲,该当起男人的责任。既然来了军营,就好好历练,别把小聪明都用在偷奸耍滑上。被父亲训斥了那么多次,还不长记性。”
陆六郎龙拉着脸。
“来之前,我是一半赌气一半好奇。可是没想到,军营里这么苦。大热天的,还得操练,练得一身汗,回头连澡都没地方洗…三哥,我记得,你十三岁就入了军营吧?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陆非离笑笑。
“这就嫌苦?那日后让你出去执行任务,荒郊野岭的,兴许连吃的都没有,你怎么受得了?更莫说打起仗来,刀光剑影,遍地尸首。军资短缺匮乏的时候,只能喝见不到几颗米的清粥,只怕你更受不了。”
陆六郎干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
陆非离摇摇头,“你也是从小习武的,底子不差,就是养得懒惰了些。好好在军营里呆个一两年,吃些苦头,没准儿就长进了,三叔也能少操些心。”
一两年…
陆六郎垂眸看着满桌子女儿的画像,“三哥,我想家了。琼姐儿一出生,我就没在她身边,等我回去,她大概都不认识我。”
“不是大概,是肯定。”
陆非离想起前几年,自己不过出门赈灾,也就几个月,回来后儿子就不肯给他抱了。
被泼了一盆凉水的陆六郎满脸悻悻,“三哥,我后悔了,我想回京。”
“那你就想吧。”
陆非离将所有画像收起来,“下午加练两场。”
“啊?”
陆六郎瞬间焉了,认命的去了练武场。摔跤,打拳,骑射…这些都是从小学的,并不难。只是顶着大太阳,实在是难受。可再煎熬,也得忍。谁让他自己当初赌气要跑来军营受这份罪呢?他那大伯和堂兄,都是非人类。三哥笑面虎,大伯更是铁面无私。来军营的第二天,他就因为懒惰,被大伯下令打了军棍。现在想起来,陆六郎都觉得两股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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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后,崔心嫱带着女儿回到京城。萧老夫人开心得不得了,当晚就让周氏准备了家宴,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吃团圆饭。隔天又回了趟娘家。第三天,便来了国公府。
萧苑只比曦姐儿大两个月,现在已经会说话,只是吐字还不大清晰。她一看见在榻上坐着的曦姐儿,立即喜滋滋的跑过去。一岁零三个月大的娃,刚学会走路,得让人搀着,然后抱到榻上。曦姐儿倒是很喜欢这个表姐,很大方的把自己的玩具让出来和她一起玩儿。
季菀和崔心嫱含笑看着,侧过头来叙旧。
“上次我回去探亲,母亲就说起你们要回来了,祖母盼了好些日子,总算给盼到了。这两年,辛苦你了。”
“长姐言重。”
崔心嫱脸上带着笑。她已经十九岁,容貌褪去了刚成亲时的稚嫩,又添几分母性光辉,更为明丽秀雅。
“夫君在外忙于军务,我只恨不能与他分担,只能在家照顾好女儿,让他无后顾之忧。”她说到此,又看看榻上玩儿得正欢的两个孩子,道:“若非苑姐儿太小,我本是要早几个月回来的。临走时,夫君还托我向长姐问好。说等他得胜回归,再亲临探望。”
季菀莞尔。
“有你这么个贤妻辅助,是阿瑞的福气。出去历练了这两年,想来应是沉稳不少。如此,祖母也可宽心。”
崔心嫱笑得谦虚。
过了会儿,白风领着行哥儿回来了。
季菀冲他招招手,“叫舅母。”
行哥儿两岁的时候就见过崔心嫱这个舅母,但那时毕竟还小,又过了两年,行哥儿便有些忘了,对不上号,不过还是听母亲的话,乖巧的叫了声‘舅母’。
男娃长得漂亮,嘴又甜,崔心嫱一见就喜欢,拉着他的手连连夸赞。又让奶娘抱来女儿,让她叫哥哥。
萧苑吐字不清,哥哥叫成了‘格格’。
就这样,行哥儿已是欣喜不已,欢欢喜喜的叫了声‘妹妹’。
那边,榻上的曦姐儿嘟起了嘴,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季菀见了便笑,而后又想起另一件事,道:“西北那边开始军需征粮,我听说有些乡民因此成了难民,往南方跑,你回来的时候,可否遇见?”
崔心嫱点头,神情有些凝重。
西北战事吃紧,早就上报朝廷请求加送军资。可上个月,突然下了场暴雨,山上泥土流失,携带了许多大石块和树木,将山下的路阻拦,还死了不少人。运粮官被阻了路,只好绕行。这样一来,就耽搁了行程。岳侯便下令就地征收。本来大军已踏过罗曳借呗,征收的也是罗曳边境的村庄。可罗曳边境那些村庄穷苦,根本征收不了多少粮食,所以只好从大燕西北之境开始征收。乡民们今年的收成,一部分卖了换钱,剩下的一部分都留着自己吃,得熬到明年收成。军营里一征收,有些实在穷苦的人家,便没得吃,又心生畏惧不敢反抗,只能往南方逃。
前两个月,季菀还和阮未凝说起此事,这么快便应验了。其实数日前,季菀就从婆母口中得知。还好,没有引起民变,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安抚。省得外敌未降,又引起了内患。
第366章 重男轻女
朝中有人说岳侯行事太过粗莽,该论罪而处。但也有人觉得他果敢勇谋,当机立断。毕竟如今大军行进,军需粮草为重,事急从权也是应该的。且两国正在交战,这会儿召回岳侯回京问罪,西北战事谁主导?临阵换将乃军中大忌。
为了这事儿,朝上吵扰了好几天,皇帝被吵得头疼,只得暂且将此事压下。转而又处理另一件事,那些往南方逃离的难民。
许多人在中南部落脚,由官府安置,当然还是得朝廷拨款。
得亏是这两年国库充盈,战事当头,依旧能腾出多余的银子来。还有的,就来了京城附近。前两日,陆二夫人上山礼佛,就碰到了一群难民在路边乞讨。她出门礼佛,带的食物并不多,银子给出去只会引起更多难民争抢,只好由护卫的护送下打道回府。
回来说起此事,也是满脸唏嘘。
安国公夫人立即搭建了粥棚,施粥赈济。她开了头,自然也有人效仿。反正无需捐款,施个粥又花不了多少钱,还能挣个好名声,那些注重声誉的世家名门,岂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粥棚不能开一辈子,这些难民总要有个居所。这个事儿,自有官府操办。移籍,划分土地,生计问题便随之解决。不过这是个慢工活儿,需要时间就是了。
崔心嫱回京途中,路遇难民,觉得可怜,还带回来一对难民姐妹。其父母在逃难的过程中死去,留下大小两个女儿,大的那个才六岁,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小的那个四岁,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崔心嫱心生同情,将姐妹俩带了回去,给女儿做贴身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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