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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献三计纵横捭阖

这一天天明时, 白玉京的人才发现武经阁守卫撤得干干净净,任何人都可以长驱直入上顶层。

顶层的秘典被搬得空空荡荡, 唯有几页残卷, 虽并非百病客的《大宗师》,然而其上书写难以言喻之精妙绝学, 然而只有断简残章,在白玉京引起了轩然大波,十二楼集众群起而夺之。

一片纷杂混乱中, 没有人注意到青阳子从太初楼摸了出来。

青阳子在地底困了十年,脑子已经不大清醒了。

在太初楼的日子,每日就持藜杖,转着圈晒太阳。

他轻功了得,从太初楼溜出来是易如反掌之事, 这日不知受到什么感召, 天没亮就摸黑出去了。

白玉京的繁盛令他流连忘返, 戏耍其中,在迎来的山泉水边嬉水,窜上瀑布痛饮, 将一身灰扑扑的衣袍窜湿了,在围观众人或好奇或惊叹的目光中, 笑呵呵躺在溪边大石上晒太阳。

日头渐起, 他被刺迷了眼,忽然,就像想起什么似的, 推翻了道上路过的骑者,抢了他的马,马蹄扬尘,横冲直撞,一骑掠出,直奔长安。

青阳子走到长安城门外的时候,扑倒在地,有人当他是乞儿,扶他起来,却见他泪流满面,泪水冲刷脸上的沟沟坎坎。

问他哪里人士,行年几何,儿孙何在,他木然流泪,一字不答。

官兵只当他是乞儿,是时守备松散,不复从前帝都威严,竟也将他放了进去。

青阳子步履蹒跚走入长安城,仰起枯瘦身躯,勉强看得到高入云霄的屋顶、宝塔。城北帝王居,未央宫巨大巍峨的影,莽撞闯入眼帘。

十年前,他衣长袍,携长剑,从此门过,足踏万千屋脊,渺渺一躯体,升入九霄间,从上到下,俯斫帝王居!

十年后,发上生尘,足下生芒,披发黧面,手扶藜杖,匍匐跌撞,鬓已生白,满面尘霜。

他百感交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道畔行人皆当他是个疯了的花子,也没人理他。

他喉中翻滚,一会儿含泪哽咽,抬起粗重手杖,自顾喃喃

“我执此利剑,当斩谁的头颅?”

一会儿又慨然大笑——

“我错啦!一无来处,二无去处,三无利剑。我即我也,来即来也,不得归也!”

长安有列市十二,列市中又有雕甍画栋万千,纳五湖四海之民,吞吐百万人。道上纵横,有来者,又去者,有相携笑顾者,忧思满怀者,有红光满面者,也有狂诞放歌者,更多的是密麻麻走蚁一般无神情者,是以言语狂诞、举止怪异的青阳子,并不能在人群中激起水花,他犹如沧海之中一粟,十丈红尘之中的一粒,浩然天风吹过,白云翻覆,大片大片云影投落,又行云流水,无影无踪。

……

唯一能让人群骚动、瞩目、然后肃穆、退散的,是御道中旌旗烈烈的车马。

长安城道路中间的御道,宽就有六丈,当中黄砖铺的,是专属皇帝车辇的御道,每日有人洒扫养护。

唯有皇帝特别恩宠的人,才会准许他在御道上行车马。

譬如今上唯一留在身边的皇子陈云昭。

现在,陈云昭正一人一骑,走在御道上。

这和皇子出行的排场十分冲突——即便是再落魄的皇亲贵戚,一旦招摇过市,都会努力在不僭越的条件下,凑几匹马,几驾车,几个家仆。

而他确确实实是一个人,前无猛士开道,后无卫兵仗身。一人一骑,从容过市。

身着与他身份匹配的白底以金线纹瑞兽祥云长袍,玉带束腰,腰下一侧悬金绶、玉印、玉佩,另一侧挂着一柄文理辉煌,盘绕三爪金蛟的长剑,足踏锦帛软缎靴,端足了凤子龙孙的行仪。

疯疯癫癫的青阳子,和他擦肩而过,陈云昭恍然为觉,他神思渺渺,魂游天外。

“我等有丞相门生、南军卫尉姚兴怀麾下八千人可用,抚顺司上下五百人,共八千五百人。”李揽洲冷静分析谋划的声音响在耳边:“孙卓阳这些年虽然一直妄图把控白玉京,拿住从十二楼推选往禁军的人脉,却一直未能把手真正插入禁军,现在能为他所用者唯有不到一千人的北军赤旄营,副都尉是左怀元。”

“所以他狗急跳墙,从幽州撤边关卫兵。幽、并两州他经略已久,最少能调回大军十万。”

“不能再拖了,这个局面越拖下去,对孙卓阳越有利。”

“如此动乱,一则上意未明,二则群臣不安,三则民心失定。不到半个月,长安富户迁走三千五百户,长安若再不定,南面但有灾荒、匪寇,一呼百应,天下大乱将至也。”

“殿下宜当机立断,入宫、面圣、诛邪、定乱!”

陈云昭问他:“你觉得,我有几成胜算?”

李揽洲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供殿下择一掌控乾坤。”

他说这话时,精致眉眼自灯火中盎然抬起来,眉蕴饱满玉华,身裹云骧鹤衣,其傲然睥睨之色,一如当初一身灰衣初次寻上他时,对他说:“我有天下重器,人莫能知,今献之,为殿下诛杀心腹大患。”

他说的“重器”,是青阳子传人,湛卢剑意燕无恤。

果真不到三月,诛杀了孙卓阳有力臂膀,幽州刺史孙止水。

他果真办到了。

自那时起,陈云昭开始相信刺客的力量,也开始体谅父皇的惧怖——倘若棋盘上纠葛缠绕,汲汲营营,精妙布局于一子,而那子忽然被不可阻挡的外力摧毁……是一件超出他的认知范围并且非常可怕的事情。

与所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兵立溃败”,是一样的道理。

这一次,李揽洲出的仍然是这样的奇招。

他说:

下策是集结兵马,以手中八千五百人逼宫,取武库,清君侧,迫陛下退位。

此计最大的变数在皇帝手里还捏着的北军八千人。如果陈云昭直接逼宫,皇帝必定会调动北军,八千五百人对八千人,并没有太大胜算。更何况如果皇帝还活着,以他多年杀伐决断建立的威信,号召力是巨大的,陈云昭很可能腹背受敌,很快被围剿,故为下策。

中策是避祸远走,如今上意未明,陈云昭不动,孙卓阳也不敢动,二者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故长安戒备并不算森严。孙卓阳调动幽、并兵马,北方必乱,陈云昭此时可以逃到南方,集结兵马,等北方国乱,再挥师北上。此为坐山观虎斗之计,虽有一定的胜算,然而一旦放任贼寇入中原,无异于引狼入室,再起内斗内耗,恐有国覆之忧。只取一时之利,故为中策。

上策……

上策。

说到上策时,李揽洲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揽袍跪下:“上策,请殿下与往日无异,清减仆从,宫门解剑,独自觐见陛下。”

陈云昭脑中一凛,当即想否决这个提议,但又从他独傲然笃定的神态中,窥得了一些机奥。此计乍闻之下,荒唐至极,细细思索,又有许多可操作的余地。

李揽洲将他之计策,一一献上。

陈云昭目中若蕴滚动乌云,沉涩晦暗。

最后,李揽洲叩道:“请恕我罪,在下披肝胆为殿下献此危策,让您千钧之体,冒此悬颅之危,实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计,唯您可使止刀戈、熄兵灾,免沧海横流、国破家亡之祸。我奉殿下为明主,誓死追随,必使勇士暗伏,绝不令殿下有丝毫损伤。”

陈云昭将他扶了起来,打量他:“听君一言,拨云见雾。倘能消弭兵灾,化解危难,舍我一身又有何惧。”

说罢,使人更衣,熏沐齐整,携玉佩剑,正装而出。

……

陈云昭一人一骑,还走在长安城的御道上。

人群熙熙攘攘,谨守秩序,川行道上,皆不敢有半步越界。

来而往者,三千之众。

踽踽独行者,一人一马。

从清微馆、走到昭德门,慢行者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就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有无数蜡丸碎裂于许多人的掌下,取出的薄扉上带简洁杀令,弓弦张弛的声音响在朝阳照不到的工整木檐之间,血腥味漫起在勾心斗角的屋角一隅,尖刀的刀刃,从布衣怀里露出一角,又被看不清动作的人拉入深巷中,一声被堵在喉咙里的惨呼,消失在长安城幽深曲折得终年不见光照的陌巷中。

正是秋日。

是时太阳已升,日从东方天际斜斜打下来,将长安城分割作明暗各半,光影交叠的迷离之城。从日起就禁晒的瓦当片片发烫,入夜后就一直藏在阴影里的去处则是冷如冰窟,白气氤氲。

陈云昭的衣摆都没有动一下,他沛然缓行,半身沐浴在初升朝阳里,衣上的纹绣被日光照耀,反射出尊贵堂皇的光,他面若冠玉的脸颊,也被阳光镀上一层软暖的橙色。

马蹄每往前踏一步,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要更深一些。

过往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尚惘惘然,自顾前行,唯胆大者敢偷觑御道几眼。

在一个拐角时,忽闻人群骚乱,前方忽现一影,乃一匹奔腾若狂的马拖着一辆铁车,猛地向御道中间撞来。

陈云昭眄去,面上风平浪静,眸间波澜不兴。

只是一扯马缰,令马蹄住了。

疯马奔来,众人大喊,眼见就快靠近御道之时,从巷道中窜出一粗衣壮士,手脚短粗,布袖断了一截,露出铜色精装肌肉,大喝一声,猛以肩背狠撞马颈。

奔腾中的疯马被他撞得硬生生改了一个方向,他以像肉球一样被弹飞了开,重重撞在路边货架上。

马改道之后,偏离御道,朝路边手无寸铁的妇孺撞了去。

人群离乱推搡中,一妇人怀中抱的婴孩被挤得飞了出去。

妇人本吓的瑟缩,失声大叫,眼看眨眼间就是数条人命。

陈云昭眼神却只淡淡扫过,苍白指节握住缰绳,夹一夹马,兀自朝前去了。

他走出没有两步,听得身后一声巨响,马匹轰然倒地,铁车翻倒在道上,车轮犹在转着。

劫后余生的妇孺嘤嘤哭泣的声音中,残破货架和废墟当中,立了一人。

尘沙四溅,他玄衣裹身,陌刀雪白,是燕无恤。

一片狼藉。

陈云昭于马上,立在阳光所耀处,玄衣人站地上,刚好在廊檐的黑影里,怀里还抱着一个呱呱而泣的婴儿。

他将婴儿还给了妇人,对陈云昭微微一笑:“古有潘玉奴步步生莲,今有五殿下步步白骨,真不世之奇景。”

陈云昭驻马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仁之仁是非仁罢了。”

阴影中的玄衣男子往前迈了一步,流光探入他幽深眉眼,薄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一半朗于天光下,一半埋在隐翳里。

陈云昭的手放开了一直攥在掌心的马辔,指尖微颤,一指覆在了剑鞘侧面。

此刻,燕无恤敌友莫辨——

自从燕无恤夜挑十二楼,直接掌握了岌岌可危的白玉京之后,连一向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孙卓阳,都连发了许多书信联络他,必许以高官厚禄,意图拉拢。

假若他此刻受孙卓阳所托而来,刺杀自己……陈云昭后背簌簌爬上了一层惊粟。

他急于从燕无恤的眼睛里看到他的意图,然而他面对的仿佛无波古井,在他的探究中,浮出一丝冷冷的,带着嘲弄的笑。

“嗖——”刀刃破空的锐响,令人眼耀鼻酸。

雪白的刀光从他手中流出,仿若一片流泉,冷光潋滟,向自己猛劈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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